罗庙之中,钱晨陡然睁开眼睛,望向东方。
直沽城的方向,一片火烧云漫天艳红,犹如火焰在云层之上燃烧,映照着东方一片通明。
钱晨不禁走出了庙门,转头问飞掠而来,停在一旁的乌鸦:“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乌鸦低头道:“禀教主,现在是丑时四刻。”
钱晨掐指一算:“我记得冬至刚过,直沽应该是辰时二刻日出对吧!这天也没亮啊!怎么东边就日出了?”
“哦!是鼎母执掌的时辰……那就不奇怪了!”
乌鸦歪了歪脑袋,恭敬回答道:“是的。”
钱晨叹息一声:“鼎母害我之心不死啊!”
说话间,东方的那一朵火烧云就绽放开来……
说是‘绽放’,一点错也没有,因为那云朵的形态就像是一朵花苞,一朵莲花苞。
里面就像含着一颗太阳一样,赤红的光芒透出来,每一片花瓣都好像在燃烧。
而火焰跳跃到最盛的时候,莲华绽放,无数花瓣朝着四面八方放射,瞬间绽放万丈光芒,犹如火焰点燃了整片天际。
钱晨直面那朵绽放的‘莲华’,那一刻,一股无法形容的热风扑面而来,一瞬间烤干了他脸上的水分,钱晨的嘴唇肉眼可见的干裂,脸色也变得枯黄,他的头发垂落下来,也因为缺乏湿气变得土灰。
几乎在那一瞬间,空气中的所有水汽都被抽干。
旁边的柳树在一瞬间变得枯黄,叶子都蜷缩了起来……
不仅仅是钱晨,也不仅仅是罗庙,整个直沽,整个河北,甚至整个北方在这一瞬间都变得干旱,一股焦躁从每个人的心底仿佛抽干了所有人的滋润,让人不禁喉咙干渴,口中津液枯竭。
“旱魃……”
钱晨没等说完就自己否定道:“不,是女魃!”
“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魃不得复上,所居不雨……是谓:女魃!”
钱晨仰天抬头,眼中异色流露:“在我所遍览的一万八千个世界投影之中,三神斗四妖这一截,无不是白莲教以九眼火魃出世,谋算乾朝龙脉,唯独这一次,弄出了个女魃出来。”
“三世帝女,背负国难灾劫,携三朝万万人兵劫怨气,借助九眼火魃的尸气,合三世旧尸而出世化为女魃!”
“是了!”
“九眼火魃算得了什么?旱魃,旱魃,本为黄帝女,乃是旱神。江山悲灾劫,不以三世帝姬之身,汇聚亿万万死于异族入侵,铁骑践踏的黎民怨气,如何能铸造刑天五煞,杀得了降世圣子?”
“只是这其中,怎么看也逃不开你的影子啊!”
钱晨深深叹息一声:“昆仑镜!”
以三叉河口为中心,一波一波的热气朝着四面八方横扫而去,所过之处,大地龟裂,河流干涸,草木枯黄,昏黄的地气都被风沙裹着,升腾而起。
天空中,水汽汇聚的云层也被热风扫荡,一朵朵如莲花绽放一般的残云拖曳在天空。
俯视整片大地可以看到,枯黄以直沽为中心,在华北大地上蔓延,一如盛开的莲花……
莲台的中心,三岔河口中,一艘巨大的铁船浮出水面,融化的铁水仿佛从中心泼洒而出,留在一个半凝固的,铸造成莲花盛开的残骸。
林黑儿端坐在这朵铁莲花的中心,青衣白发,周身的空气微微扭曲,让人看不清她的身影。
她的发爪皆长,牙翻过唇,只是睁开眼睛,浩浩荡荡连同南北的运河就在一瞬间蒸发,其中潜藏的无数水鬼、河妖、异物,也在一瞬间化为僵尸。
白骨庙外的乱葬岗中,那头角峥嵘的紫皮地仙身上的白毛翻飞,纷纷扬扬的从身上落下。
地仙望向东方,僵硬的咽喉中模模糊糊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话语:“吾……神……”
它的语气中,带着一种死气都遮掩不住的恐惧。
这一刻,它背后的无数坟包,或者连坟头也没有的荒土地下,一只只残存皮肉干枯褶皱,宛若皮甲的手撕裂的大地,抓在了地面上。
直沽城内,许许多多新死停灵的尸体,许许多多因为这段时间各种争斗死去的人,都陡然脚不打弯的直立了起来。
女魃出世,天下大旱,群尸起凶!
中棺坟里,通神老道也看到,在九幽将军唱起的鬼戏之中,流出血泪的帝女花骤然仰天长啸,可天地间却寂静无声,她的身躯裸露在外的,无不极瘦,透过皮肤可以看见骨头的形状,宛若瘠病之人。
仰天之时,二目在顶,齿露在外。
只是一瞬间,轿棺中葬着的,身披凤冠霞帔的俏丽女尸,便化为了凶焰无匹的旱魃!
只听一声霹雳,地宫墓穴竟坍塌开来。
墓室的东南角彻底塌陷,露出一道直通地表的裂隙,透过裂隙之间漫天的火云映照的黑夜犹如白昼。
九首之鸟飞起,一颗断掉的头颅洒下斑斑血迹,落在不远处的山头上,同样又是一声霹雳,山头轰然坍塌,一位身着党项服饰的,亦是红妆打扮,只不过被人施以酷刑,眼见得皮囊之下骨头不知道折断了多少根的女子,从一块红布之中走出。
那块红布以她血所染,浑身折断的骨头也在她走动之中,不断的碰撞,重组。
最后,不远处的山谷中,地底传来犹如龙吟一般低沉悠长的声音,一块山崖破碎滑落,露出一口金棺,随着金棺暴露,棺盖缓缓滑落,内中堆砌的无数珍贵陪葬下,一个脖颈有勒痕的女子也睁开了眼睛。
三个女子的身影,在通神老道面前好似在缓缓重合。
老道的眼睛越瞪越大,最后直到瞳孔之中流淌出两行血迹,都没有合上。
“女魃!”
通神老道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三世帝女养成的旱魃,竟然比他所想的还要凶厉诡异,凭着纸钱祭祀,通神大道的那一丝联系,他能察觉到女魃身上正在发生某种恐怖的蜕变。
旱魃只是尸身成妖的异物,但女魃却是尸中之神。
是谓妖神!
通神老道突然意识到,那三世鬼坟,不仅仅是一条道途,一种修行,更是一种恐怖的秘仪。
所谓秘仪,无非是借用秘史的力量,利用象征和效仿,重复历史中发生过的某些事情。
而面前发生的这段历史,便是在重复女魃的诞生。
昔年黄帝战兵主于野,兵主有风伯雨师掀起无边风雨助阵,黄帝无法,命帝女魃牺牲自己,风雨乃止,杀九黎兵主于牧野。
而被牺牲之后的女魃尸化为妖,是为旱神。
所到之处滴水不落,为了防止它祸害人间,黄帝又将其尸身镇压在赤水之北。
所以,秘仪有几大要素——帝女(象征女魃),父令其牺牲(仪式关键),兵戈之劫(象征兵主),镇压尸身,赤水之北(风水极恶之所)。
三朝兵劫的惨剧,终于祭炼出这举世无匹的凶神女魃。
通神老道眼睁睁看着女魃张开了口,唇中两根黑色的羽状触须颤动,随即一张酷似人面,却苍白而模糊的蛾子,爬到了她的唇上,似乎在她的嘴角勾勒起一丝笑意。
黑天蛾母!
通神老道几乎呻吟出声,自己苦苦寻找的东西终于现身,但却比他想的还要诡异和恐怖,其诞生于女魃口中,象征着一种无法言说的蜕变和恐怖。
通神老道敢确定,黑天蛾母并非早早藏于女尸的口中。
而是在女帝尸向着女魃转化的那一刻,象征着由死到生,由人到神,无比禁忌,无比恐怖的一种蜕变诞生之后,才真正羽化。
黑色的鬼面蛾突然蒲扇翅膀,向着通神老道飞来。
老道浑身僵硬,看着它落在自己的掌心,右手微微一颤,下意识的想要把它甩开,但最后还是控制住了自己。
“这一局,无比可怕!”
通神老道心中发颤,女魃的诞生,亦是有人在布局。
十二司辰之中象征蛾的黑天蛾母,竟然是如此魔性的存在……
“昔年西王母执掌天刑,铸造五器,以悬世间,天刑化为五魔横行,是为帝女旱魃,太古瘟蝗,祸水洪魔,撼地神牛,兵戈贪狼……”
钱晨感受着天地间笼罩着的浩浩荡荡,天上群星摇落,地上龙蛇起路,人间群生万物迸发的杀机,一点点的垂落在自己的脖颈之上,不禁幽幽叹息。
“此乃苦难道果衍化的天刑之道,代表天道降灾劫于人间的恐怖大道,纵然是元神真仙,纵然是天地正神,亦可斩之。”
“但之所以天刑之道,诞生于苦难道果而非灾劫道果,便是因为它不仅仅代表天地降于人身上的惩罚,亦是人的苦难,人的不甘,人的绝望凝聚而成的一种大道。”
“神并不会独立存在,是人的心,赋予自然以神!是故……”
“天刑亦是刑天!”
“天刑之器,不仅仅是天地用来降灾于众生的法器!亦是众生感受到痛苦后,用自身的痛苦,绝望,疯狂铸造,反抗天地的武器,他们祭祀灾劫为神,铸苦难为兵。”
“所以旱魃化为女魃,瘟蝗化为青牛,洪魔化为应龙,撼地神牛化为补天神鳌,兵戈贪狼化为食日天狗!”
“它们代表众生,施加惩罚以刑天!”
“如今五神再铸,刑天于我,这个世界众生的苦难,众生的愤怒,众生的怨恨,众生的绝望,终究向我而来,问一问我这个创世之神,审判于我。”
钱晨按住了心口,叩问自己,众生的苦难,与自己有关吗?
“如果这是众生的审判,那么,凭着一己的意志,操弄命运,制定历史,摆布众生的我——有罪!”
“如果存在一个创世神,凭借自己的意志开辟一切,审判一切,安排一切,那么他自当担负起一切罪恶,世间发生的所有苦难,所有罪行,所有绝望,愤怒,怨恨都应该有他的一部分罪责。”
“所以天帝生而有罪……”
“我好像知道大天魔尊位所代表的天帝业位是什么了!”
“其为支配,统治,暴力!是一切‘力’的终极,如今它被太上斩断大半,只残留一部分源于自身意志,施加于人的力,是为‘暴力’!其缔造了天然的秩序,一个人杀死一个人,一个意志抹除一个意志,一个意志通过恐惧、痛苦和其他媒介,扭曲另一个意志的力!”
“赤裸裸的暴力!”
“它代表着最本质的秩序,统治和支配,一切人与人,人与物,人与众生、自然的关系都建立其上。亦是诸天万界,最本质的一种关系,一枚道果!”
“无论是仙道神道天然缔造的‘阶级’,还是人间王朝的‘统治’,甚至是一切有情众生的‘关系’,都建立于其上!”
“果然是天帝业位,煌然宏大无匹。”
“不,不仅仅是如此。”
“在我记忆中的世界中,暴力仅是如此,它能施加于一切物质,但却无法直接的扭曲意识,真正操控一个人的意志和思想。但在这个世界,神通法术无所不能,一个人,甚至一切存在,包括大道本身在内,都可以被暴力改变!”
“那么天帝所代表的终极之力,便是掌控一切,一念之间可以改变一切的力量!”
“众生沉沦,奴役所有,创造一切,毁灭一切,都在天帝一念之间,这便是‘力’之终极!”
“因为力的本质,是意识作用,改变客观存在的力量。前世牛顿所谓上帝的第一推动力,便是假定了一个对世间一切力施加第一推动的伟大存在。而这个世界,真的有这么一个伟大存在!”
“当意识诞生的时候,一切客观都不存在,天帝以力贯彻自己的意志,用暴力创造了世界。”
“所以一切力的存在,都可以归结于天帝贯彻自己意志的那道力量。”
“从此天地万物的运转,一切的力,都带有天帝意志的痕迹,此为力之终极!”
“我知道了!”
“天帝的意志统治着一切,此为力之终极,力之业位,而他以自己的意志统治世界,支配一切,却并没有随意摆弄毁灭控制一切,在所有记载中,旧天并非是由暴君统治的地狱,而是一片秩序井然的宇宙。”
“天帝以自己的意志掌控宇宙,这是力之大道!但天帝拥有终极之力,却不胡作非为,而是按照自己的意志缔造秩序,这便是‘德’!”
“拥有一切终极的暴力手段,却依旧以德行统治宇宙,这便是天帝吗?”
“天帝的大道,是德与力!”
“他担负一切,统治一切,掌控一切,制定一切,他担负众生罪业,他缔造万物秩序,他掌握所有命运,他以自身的意志统治众生与万物。”
“但这样伟大的存在的业位,却被打破了!”
“西王母铸造刑天之器,是众生对天帝的反抗?”
“一切力之终极的业位,终究被太上的元神道果削去大半,以至于一切法术大道,都不能再直接扭曲,控制,改变人的意志。”
“终极之力被削去,笼罩众生,改变一切的终极之力,被太上还给了一切拥有自我意识的生灵,成为了出于他们自身意志的‘暴力’!”
“力之业位,变成了暴力道果……”
“这便是太上开辟元神道果削去天帝之力,夺走天帝之德,以道驭德,重新制定宇宙秩序的道德大道!”
“在太上开辟元神道果,赋予众生自由意志的那一刻,众生的罪孽,命运,怨恨、绝望、愤怒,才最终归于他们自己,斩断了刑天之道。”
“果然,诸天万界的一切秘密其实都瞒不了昆仑镜,镜镜只怕早就知道大天魔尊号是什么了!”
“此局为她所布置?”
“也是大天魔尊号落到这个世界之后,旧天的禁忌法则污染了此界,才给了她重铸刑天的机会……”
“能够扭曲,支配,控制,一切意识,能够以自身的意志凌驾于一切之上,这便是大天魔尊号的禁忌之力吗?”
钱晨深吸一口气:“果然是魔中之魔——大天魔!”
“这种禁忌之力根本不能存在于新天,因为每一次运用,都会触动太上留下的元神道果,引来太上心动,倾宇宙之力来抹去它的痕迹。元始道祖用恐惧,贪婪,痛苦,欲望等等一切扭曲人意志的魔道手段,将其封印,让大天魔尊号的禁忌之力,封印到触动元神道果,冒犯太上留给众生自由意志的边缘。”
“所谓大天魔尊号,便是太上所允许,扭曲人意志最大的外力。”
“难怪大天魔为魔道魁首,魔中之魔!拥有这样的力量,当然能掌控一切,当然能摆布魔道。拥有大天魔尊号,不必修炼任何法术,便可控制,碾压,毁灭,统治任何力量不如自己的存在!”
顺着刑天之道,高悬于天上,逼迫自己的那一缕锋芒。
钱晨终于察觉到此界法则之中,那一缕无比禁忌的存在。
“祭炼世间天刑五灾为神,汇聚此界一切怨恨、愤怒、不甘和绝望,利用大天魔尊号的禁忌,铸造刑天……”钱晨仰望高天:“你们要审判我吗?”
钱晨刚想怀疑那几尊无法无天的灵宝,但念头一转,心中却升起一丝淡淡的疑惑。
“不对,洪荒正史有问题!”
“这东西和元神之道有着巨大的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