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水湖心,水波荡漾;枯柳拂摆,旗幡猎猎。
——老酒头黑店。
廊下,老酒头依旧如往昔般,坐靠在廊柱边,吞吐着他那杆老旱烟,看着远方的风景,带起片片雪白的雾气。
这啊~风景好。
气候一直温和,也一直没什么生意,端得无聊透顶。
不过,现在好了,来了个傻小子找我这老儿玩,嘿~还在石丘上挥柳劈香呢。
这香啊,不好劈。
和记忆一样,越是想忘的越忘不掉,越是想忆的越记不得,一个理儿,混着呢。
舍后,石丘上。
石丘不高,约莫两三丈的样子,上面倒也平躺,有一破布凉棚,内有四方糙石台一块。这四方石台看着像灶台,中心凹陷如锅,溢满混沌状的灰黄色香气云烟,正如丝如缕又如水般飘溢向台下,最终八方分散流淌向石丘之下的浅水中。
最神奇的是,这‘灶台’当中立有一炷青香,香火灼灼如星点,可那散发而出的香气,却不向上,而是向下,流入‘灶台’凹陷内!
这青香烟气不是应该上升吗?为何反向而下?
少年很费解,曾拨弄两次,却依旧如是,邪门。
还有这儿没有祭拜的神牌、亦无雕像。
也不知这怪香是烧给谁,仿佛这反其道而行之的香火气烧了个寂寞,只为祭虚无。
这香不知是何物所制,一直烧着也没见熄过,十分耐烧,十寸长短,十毫粗细,不见变短。
少年单手握枯柳枝条,闭目不断劈砍那青不拉几的香柱,确切的说,他应该是在抽打!
毕竟这柳条太过柔韧,越是用力,就越发柔绵,难以控制。什么剑招、剑式,换了这柳条来使,都成了傻子在发疯!
再说,好像少年也确实忘了剑招。
如此别说劈香两半,就是那凹陷的香炉都沾不上边,倒是弄得乌烟瘴气。
啪...啪......!
一次次清脆的抽打声响起,无一不在宣告着,那正傲立的香柱依旧完好无损,正嘚瑟地冒着垂泻的青烟,散发出阵阵扑鼻的檀香味,不断刺激着眉头紧锁如川的少年。
汗水从两鬓流淌而下,青衫也被侵湿了。
‘噗通’少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开双眼,盯着那明明焚烧了一日,却没有一丝变短的香头。
甚至,连香灰都没有产生。
少年眼神很困惑,也锁了眉,望着眼前倔强倨傲的香火赤光,仿佛一只独眼,也在讥讽的瞪着自己,着实刺眼。
他喘息连连,而问:“你...你是不是认为我是傻子?”
香火无言,依旧下流。
可不远处,靠在廊下的老酒头,却吹掉了口中的烟气,喃喃道:“做所有人都做的事,不一定聪明;做没有人做的事,也不一定傻。这就要看你...能不能做成喽~哈哈哈。”
听着老酒头的刺耳笑声,少年抡起柳条,便抽向了檀香。
啪!
奋力一击,抽中石台的熟悉声再次响起。
见睁眼之下,自己都没能抽中香火,甚至连香炉都没碰到!
少年有些狰狞了...
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取笑声,他顿时怒起,转身冲着老酒头的方向,猛啐道:“md,我就是个傻子!老酒头,你心里也一定这么想,是也不是?”
老酒头却依旧吞云吐雾,悠然自得:“怎么?想找个借口放弃?这锅老儿我可不背。这可是你自己选的,要知...道啊,你可是在不走寻常路哦~,恐怕亘古以来就你一人劈香练剑,老牛逼了。”
“狗屁!你还是认为我傻...疯了!”少年就觉得老酒头是在笑他傻。
可老酒头却意味深长的叹息道:“哎~其实你也可以低头、认输,毕竟向自己认输也不丢人,人之常情。对吗~傻子?”
哈哈哈...老酒头捧腹大笑。
少年怒望廊下,那烟气升腾处只露出半边身子的老酒头。
他咬牙切齿,沉吟强调:“你挺好了,我是剑客!可以低头认错,绝不会抬头认输,哪怕是对自己...也不行!都tm按常理出牌,那人生多没劲?哪怕现在我是个什么也不记起来的傻子,也要傻得一鸣惊人。只要不放弃,我就还没输!”
此刻,老酒头依旧大笑,险些没笑得翻滚入廊外浅水中。
他一把抱住廊柱,露出了乐呵呵的可恶老脸,透过屋檐看向了一脸怒容,却目光坚定的少年,讥讽道:“他娘的~瞅你这傻劲,还傻出了道道,傻出了理直气壮...?嘿~有趣、有趣...来来来,再与老儿我说道说道...”
少年霎那睁目,以柳枝怒指向满脸贱笑的老酒头,喝道:“你个老东西再敢笑,我就拿你做香,抽你个七窍生烟!”
老酒头猛然抱柱站起,露出一颗嚣张跋扈的脑袋,烟杆毫不示弱地点指而来,还以颜色道:“他娘的,你是哪门子剑客,懂不懂尊敬老人?好好好...你不仁老儿我也不义,打今儿起,你抽一天算一钱,一分不能少!”
“卧槽!”
少年哪有钱财,顿时大惊失色,已怒不可遏地顺着石丘坡道猛冲而下,同时嚷嚷着。
“要钱是吧?你别跑...让我先抽死你个黑心老匹夫,一并算钱。”
而就在少年风风火火地穿过店舍,赶到廊下,堪堪举起柳条时,不远处已传来了水花四溅声!
一听此声,二人霎那如中了定身法。
这两日下来,少年除了老酒头这吝啬鬼,可没见旁人经过。
他顿时举着柳条,寻声看去。
老酒头亦缩头抱脑,眼巴巴地向后望去。
但见一如仙女子正踏浪冲来。
“女人~!”
老酒头和少年几乎同时开口。
一个惊讶,一个惊喜。
不错,踏浪而来者,正是一女子。
且这女子看着衣着华丽,可谓姹紫嫣红,应该尊贵不凡。
可这女子看着却有些虚弱,仿佛涉水而来,已脱了力。
她竟踉跄几步,险些栽倒,满身被飞溅的水花打得湿淋淋的......显得有些狼狈。
见此,少年本能的想要前去帮忙。
老酒头却伸出烟杆挡在前面,沉脸如肃道:“少管闲事,小心有危险。她是女人,还是很美的那种,你难道没听说过吗?”
“听说什么?”少年不解。
老酒头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正色道:“美色如狼似虎,能瓦解人的意志,别说是碰,就是想都不能想啊,所以不可前去。”
少年一脸惊讶:“看不出来,你个老东西还挺仗义?”
老酒头一插烟杆于腰际,大义凛然道:“你还年轻,控制不了自己,此等万分凶险之事,自然由老儿我去试水!”
见少年霎那蹙眉不动,鄙夷看来,他已急不可待的催促道:“还愣着作甚?快去劈香,说不得这有大买卖呀~!”
说罢,这老儿竟哈哈大笑地向着不远处的女人踏浪狂奔冲去,别提有多健朗。
同时还流着口水,坏笑连连,挥手招呼:“嘿~女客莫慌啊,哈哈哈~老儿我来扶你......”
望着急不可待,一路健步如飞的贼老儿背影,少年无言,他再次看了眼远处的女子,只闷哼了一声‘老色匹’,便转身而去。
半柱香后。
女子落座店舍临窗处,正望着窗外香火烟气流淌的石丘上,那在用一根柳条傻傻抽打青香的青衫背影。
她肌肤如雪,身披湿漉漉的红霞紫罗,飞凤云龙裳,唇如丹朱,貌美绝艳,柔似秋水,眉心一点朱红,两侧发丝湿润,略显凌乱。
老酒头对坐于前,一边塞着烟丝,一边色眯眯地笑问道:“喝口酒,暖暖身子?”
“多谢,不喝了。”女子望着窗外,随口道出。
老酒头依旧忙活着,笑脸相迎道:“那就是生意了?”
女子亦如先前神色,很平淡:“我想杀一个人,他叫甲。”
老酒头抬眼挤眉,瞅了眼女子,随即垂眼点旱烟,收了笑容,‘吧唧’道:“嗯~甲是外界一流的剑客,很强,杀他...不易。”
这衣着尊贵的女子转头,直视老酒头不过片刻,便奇怪地垂下眼帘,似乎对老酒头颇为敬畏。
她蹙眉隐恨低语道:“只要能杀了他,让他死在我眼前,我不惜一切代价。”
老酒头吐了口烟气,困惑询问:“他怎么你了,你就这么恨他?”
女子眉头颤动片刻,再次看了眼窗外,那石丘上正在一次次挥动柳的少年背影,似闪现一霎柔光,喃喃道:“记不清了...他好像杀了我的孩儿。”
老酒头点头:“杀子之仇,确实可恨。可我听说,甲有一位妻子,像你一样很美...”
不等老酒头说完,女子眉眼间已一霎颤动,直言道:“应该是我吧。”
“哦~”老酒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父杀子,妻杀夫,这生意有点意思,老儿我接了。”
闻此,女子如释重负,轻吐郁气。
她痴望石丘上的青衫背影,竟露了一抹温柔的淡淡笑容:“若我孩儿还在,该是如他一般大了吧。”
说着,她似是有些不适,探手蹙眉、摸了摸额角。
此刻,老酒头已掏出了一副破陋算珠,有模有样的一手拿烟,一手‘啪啪’拨动着,开口道:“有些人啊~只有死后,才会明白死的人才是自己的最爱。你为谁而来,这人是谁,是他还是他,也只有自己的心里才明白。”
女子停下了按额头的手,看来,笃定道:“他不是!”
“随你...反正定了买卖,可不能诲。”老酒头不知可否一笑,随手丢了算珠,伸手搓动手指,世故的比划道:“交钱吧,银鱼元二两一厘。”
女子蹙眉,显得很为难:“太贵,给不起。”
“贵?“老酒头显得有些不开心,霎那变脸,没好气的说道:“他娘的...老儿我就是这个价!想便宜...成,换个人去,只要银鱼元九厘。”
女子见价位少了一半还多,她奇怪的问道:“谁去?”
“呵~”老酒头轻笑一声:“看~那傻子虽然没有剑,却自称是剑客,收你九厘,你血赚啊哈哈哈。”
顺着老酒头的目光,女子看向了石丘上的少年。
见其柳劈香火,她蹙眉笃定道:“他太弱小,会送命。”
老酒头敲了敲溢出的烟灰,轻‘哦~’了一声:“看样子你对这傻子有好感?”
女人沉默蹙眉不语。
老酒头接着随口道:“有时候杀一个人,并不需要刀剑,不是吗?”
女子闻言,再次看了眼傻少年,遂付了钱。
老酒头摸了摸手中白花花,银鱼儿模样的元定,笑得合不拢嘴:“多了,多了,多了一厘呢。”
女子向后轻拉湿漉漉的发丝,显得有些虚弱,她静静地望着石丘上的少年,喃喃道:“多的给他吧,我留了也没用了。”
“啧啧...”
老酒头感叹咂嘴:“你真是位慷慨的女人。”
自那之后,女人就留宿在了酒肆内,常坐舍后石丘旁的小院客房中,透过满是斑驳的小窗户,静静地望着丘上日复一日挥动柳条的少年。
少年自此之后,也越发的专注了起来。
似乎除了喝凉水吃粗饼,便只有柳劈香火一事,就连睡觉,都露宿石丘上的凉棚下。
转眼,七日后。
啪、啪!!
少年闭目之下,柳条已能击中香火左右三寸范围内......
女人依旧足不出户,只在小窗内,静静地望着石丘上的少年。
吝啬老酒头有了生意,得了进账,心情也好了,没事还会送来酒食。
少年不喝酒,只就着浑浊的苦水,吃那坚硬如铁的糙饼。
老酒头每每不解询问少年,又不要你钱,好酒好菜,为甚不食?
少年都会冷脸回答——苦是百味精,铁炼千锤心。
对此傻逼嘻嘻的话儿,老酒头自然不屑,还会毫不吝啬的送上两个字~傻子。
午后,老酒头黑店外,来了一位风尘仆仆的白发如瀑、白衣飘飘的剑客。
他头戴斗笠,背后斜挂一尾青竹鱼竿,腰间配古朴长剑,上雕九龙星斗,一看便不是俗品。
少年很羡慕,劈砍得越发卖力了。
白衣剑客一入酒肆,便自行落座,亦是那窗棂边的位置。
老酒头欲拿酒水,白衣剑客直接拒绝了:“不必了。”
闻此,老酒头笑开了花,顺手便丢了酒壶,连忙上前对坐,巴巴地指着屋外旗杆,道:“我这可是黑店,要么喝酒,要么谈生意。”
“明白。”白衣剑客望着石丘上的少年背影,说道:“我想...保我儿。”
“保人?”老酒头霎那换脸,不悦道:“他娘的~老儿我从不保人,就是我亲孙子,也不保!”
白衣剑客不看老酒头,点头:“那就换个说法,杀想害我儿的人。”
“这才有点有意思嘛。”老酒头见正紧生意,顿时殷勤的笑了:“说说看,杀谁?”
白衣剑客道:“杀一个叫天的人。”
“天?”老酒头摸着下巴,思量沉吟:“天...老儿我见过,他曾来过这儿,很厉害,恐怕比外面的甲剑客,还要强。”
白衣剑客转头,看向了老酒头,随即垂首一礼,语出惊人道。
“我...就是甲剑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