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缑与秦佟仁面对面的坐在桌子两边,桌面上散乱的放了几张列有数据的稿纸。“游缑同志,这就是你最后的看法么?”秦佟仁问道。尽管称呼上用了“同志”的标准用词,秦佟仁的声音与表情中并没有“同志般的温暖”,他与游缑针锋相对的情绪十分明显。
一向冷静秦佟仁的表现尚且如此,性格热情的游缑就更不可能有多合作,她双手按在桌面上,紧盯这秦佟仁的眼睛,“秦佟仁同志,我认为这样分配是很合理的,每个时期有应该有不同的侧重点。”
没等争论继续进行下去,陈克已经从门外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同志们,好消息啊!”陈克愉快的声音在屋子里头响起。
秦佟仁与游缑见到陈克斜背着一个鼓囔囔的挎包,就知道陈克又来安排任务了。游缑丝毫没有被陈克提及的“好消息”所鼓动,她腾的站起身来,“陈主席,你能拍板,你就来做个裁断。”
“又咋了?”陈克对游缑的情绪一点都不惊讶,这些日子以来,游缑与秦佟仁的争执次数相当多,陈克早就习惯了。
游缑抢在秦佟仁前头说道:“我是认为近期不要把钢用在蒸汽机上,甚至不用开始大规模的炼钢。多生产些妇女们能用的农具比较好。”
“秦佟仁同志呢?”陈克笑嘻嘻的看着秦佟仁。
秦佟仁瞥了游缑一眼,这才转过头说道:“陈主席,不发展蒸汽机的话,这动力怎么办?总得有些长远打算吧。”
这两人负责根据地的工业发展,争论隔三差五就得来一次。游缑倾向于时间短见效快的方案,秦佟仁念念不忘发展重工业。陈克本人其实从内心深处是非常支持秦佟仁的,问题在于根据地各种基础如此薄弱,想发展重工业难度太大。所以每次裁断都让他费尽心思。但是今天陈克完全没有以往的为难表现,他笑道:“这个问题问的很好,要是没有这次带来的好消息,我还真做不了决断呢。”
“到底是什么好消息?”游缑毕竟是年轻的女性,比较容易被新鲜的玩意打动。
陈克把斜跨的背包放在桌上,兴奋的说道:“我上次说的煤气内燃机终于要运来了,咱们根据地也别在蒸汽时代停留太久,大家咬咬牙,直奔电气时代吧。”
“煤气内燃机啊。”秦佟仁觉得很是无语。煤气内燃机从十八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出现之后,一直不是动力主流。秦佟仁只是知道,研究的却不多。
“是王斌弄来的煤气机吧。”游缑则兴奋的问道。
“我还是觉得蒸汽机比较可靠啊。”秦佟仁并没有太高兴。
“你除了懂多铆蒸钢,你还懂啥。”游缑立刻回敬道。以前陈克与大家聊工业发展的时候,曾经谈及过武器发展。他开玩笑的时候偶尔提及“多铆蒸钢神教”。游缑对此记得很清楚。陈克突然听到一句21世纪的吐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游缑也不管陈克的失态,她气焰高涨的说道:“秦师兄,以后电力才是主流。我在德国的时候,德国人在这方面可是很下功夫的。”
秦佟仁的幽默感没有陈克这么丰富,他同样不管陈克,而是严肃的说道:“我也在德国待过,德国发展电力的事情我很清楚。问题是你见过煤气内燃机么?那玩意的体积,重量,和蒸汽机没多大区别。而且比蒸汽机复杂多了。”
游缑根本没有被秦佟仁说动,她立刻回敬道:“能复杂到哪里去?你说煤气内燃机比锅炉复杂,我信。你说比蒸汽机复杂,我还真不信了。”
工业部门的争执又进入了常见的局面,陈克也不愿意再去调解了。他打断了游缑的话,“同志们,咱们现在就这么几万吨铁,你们再折腾也不过螺蛳壳里做道场。没有咱们自己的钢铁厂,怎么都是白搭。倒是咱们赶紧赶上电气时代才是正经。”
秦佟仁觉得陈克这话有些拉偏架的意思,他毫无热情的答道:“陈主席,这不是你说赶上就能赶上。中国工业比德国落后那么多。咱们根据地在中国也不是什么先进地区。”
陈克懒得再教育秦佟仁了,他斩钉截铁的下了最终的决断,“就是因为咱们落后,所以才要先从思路上赶上才行。别一考虑机械动力来源,就是蒸汽动力,蒸汽动力。先把这个想法给我扭转过来,动力先从电力上考虑。该炼钢还炼钢,但是这些钢主要是用作修理枪械的零件。这次咱们弄了不少铜回来,大家开始研究铜丝加工,准备搞电动机。”
说完,陈克把挎包打开,里头是陈克写的一部分电气时代的技术核心纲要,以及各种陈克能够回想起来的电机知识。
游缑带着胜利的笑容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秦佟仁看陈克已经下了决心,他拿起了一本小册子准备翻看。
没等这个讨论会开始进行,陈克神色严肃的说道:“还有件事,我委托人从欧洲买了不少技术方面的书籍和资料。翻译工作需要大家来做。初步翻译这件事我不可能亲自参加,大家得自己培养人力。我准备建立工业部,工业部的工作之一除了搞工业,还要建立起自己的学校体系。”
秦佟仁有些奇怪,“教育不是有教育部了么?”
“教育部现在管的是基础教育,就算是教育出来的人,你们工业部门能拿来就用么。所以,你们一面给我招收职业工人,就是不再种地,专门从事工业生产的工人。另外,你们还要对他们进行职业教育。扫盲可以靠教育部,但是教育部不知道工业部需要什么样的工人,这就只能靠你们自己了。”
听了这话,秦佟仁和游缑忍不住对视了一眼,这次两人都没有看到对方眼里有任何敌意,他们看到是同样的沉重感。
秦佟仁说道:“陈主席,那你得给我们派人。你要是想立竿见影的起效果,你得给我们派部队里头的人。工兵营的最好。”
等秦佟仁话音刚落,游缑就补充道:“还得派干部,部队里头的干部,我要政委。”
“又是政委,优势工兵营。你们想的挺美!”陈克笑道,“要人我这里一个也没有。你们也不看看,我自己在凤台县还唱着空城计呢。编课程,定制度,我也许能帮上忙。你们要人,等后年吧。”
秦佟仁正色说道:“想尽快赶上欧洲的水平,没合适的人不行。”
“大家很有信心啊,问我要了些骨干就能尽快赶上欧洲了。欧洲搞工业搞了一百多年,你们想几年就赶上这根本不现实。咱们手里头有啥就用啥。而且不要再重走欧洲蒸汽时代的老路了,欧洲的电气时代也是开始不久,咱们就从电气时代给我开始搞。”
陈克说完之后也不再和工业部门的两人纠缠,他开始讲起述电气时代的基本特点和组织模式。
等陈克精疲力竭的走了,游缑是累的两眼无光。因为脑力消耗过大,她趴在桌上昏昏欲睡。秦佟仁用手指顶住太阳穴,这是秦佟仁恢复精神的惯常方式。揉了好一阵,秦佟仁这才开口,“游缑,陈主席以前是学工业的吧?”
听了这个问题,游缑撑起上身,“我其实觉得陈主席是上的军校。”
“为什么这么说?”秦佟仁很是奇怪。
游缑的声音飘渺的仿佛梦呓一样,“我看他干什么都跟指挥打仗一样。先是制定好计划调配好部队,然后一声令下就往前冲。”说完,游缑又趴回到桌面上。“我困了,我想趴这里睡会儿。”
“为何不回宿舍睡?”
“习惯了,跟着文青在上海的时候就是这样。我们一起做药,他困了就趴桌上睡,我接着干。我困了也趴桌上睡,他接着干。那时候就是这么玩命的干,做药挣钱,不然哪里有钱搞革命啊。”
秦佟仁听说过游缑与陈克以前一起制药,游缑自己提起那时候的事情却是第一次。听游缑用怀念的语气半梦半醒的说着以前的辛苦,秦佟仁突然觉得有点羡慕。
游缑继续发癔症一样的说着自己想说的话,“那时候大家什么都敢干,知道了分子式和方程式,买了药就开始做。根本没想过要是失败了话,我们就倾家荡产了。哪跟现在一样,明明手里有东西,却什么都不敢轻易干。活没干,先开始吵架。”
听到这里,秦佟仁不乐意了,“等等,游缑同志,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是在说你根本就不合作。当年我们没钱的时候,根本不想什么远大目标。就是捡着能立刻挣钱的项目开始干。先把能干的干完再说。所以目的明确,效果显着。你说你整天嚷嚷蒸汽机,大工业。有这精神头好好把玻璃和瓷器烧烧啊。根据地连铁农具还没有普及呢,不少新开辟的根据地三四个人才分到一把锄头。你还非得把钢用到造蒸汽机上。我觉得这不对。”
游缑虽然累,却一点都没有放过不久前与秦佟仁的争执。女性这份特有的坚持让秦佟仁觉得由衷的赞叹。
“要发展工业,没有可靠的机械动力该怎么办?”秦佟仁问。
“我说的不是这些事情。我是觉得你到现在都没明白一件事,咱们是在搞革命。咱们生产出来的东西是要用在革命上的,当然了,搞工业建设需要的人力物力,这些人力物力都要从革命中获得。”游缑精神恢复了一些,她边说边抬起头看着秦佟仁。
秦佟仁很明显对游缑这番革命理论并不感冒,这从他不耐烦的神色中就能看出来。
游缑见秦佟仁如此不开窍,她恨铁不成钢的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秦师兄,我就往明白里说吧。我其实觉得你的想法没错,但是你的做法不对。你想解决不了问题,就找文青要主意要人要东西。而不是和我在这里争。咱们两个争来争去有什么用?”
秦佟仁不同意的游缑的话,“陈主席也不能凭空变出东西来,我找他也没用啊。”
“文青就算是没有东西,但是他知道怎么把东西弄出来。你觉得缺乏动力,文青比你还知道缺乏动力。所以你就早早的找文青去说。他肯定能告诉你该怎么办。”
游缑的话让秦佟仁无言以对,就现在来看,陈克的确没有因为军事和政治工作而把工业方面的工作置之不理。
看着秦佟仁终于不再反驳自己,游缑重重的说道:“我觉得现在咱们工业部门的问题很简单,就是意见不统一。我干我的,你干你的。不到争东西,你根本就不来见我。你不听我的,我能理解。你现在是连陈主席的意见都不想听,就知道带着你的那帮子人,按照你们想干的事情去干。这不对。很多事情都是这么耽误了,若是你早早的向文青请示,你就不会死缠到蒸汽机上。我今天可以告诉你,我们已经把电线上要用的一部分绝缘陶瓷器件搞出来了,你们搞机械的做了什么准备?我看什么都没准备吧?”
秦佟仁听了这话,脸上没太大变化,心里头却是一阵翻腾。游缑没有说错,现在工业部门的确已经在事实上分裂了。秦佟仁只能暂时压制住部下,让他们不至于尝试推翻游缑的领导地位。但是这些北京帮的部下们却也有着很强的离心力。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都不懂电气化,而且这些人满心的理想就是在安徽重建一个天津机械局。陈克没空管工业部门,这些人又不听游缑的,所以秦佟仁统领的“北京帮”根本对电气时代毫无准备。
被游缑如此明确的指出问题所在,秦佟仁觉得相当的惶恐。游缑平日里看着不爱讲什么大道理,而且与跟随她的那些人都在忙些“小项目”。秦佟仁觉得游缑只是个很能吃苦,能干活的普通知识女性而已。但是听游缑今天这么一番话,秦佟仁终于明白游缑凭什么能稳坐人民党中央委员会九常委的地位。这可绝非仅仅是游缑资格老肯干活而已。
到了这个时候,秦佟仁知道形势已经有了极大的变化。陈克以前只是把一些具体的工作交给工业部门来干,只管结果,不干涉工业部内部的运作问题。现在陈克已经提出了工业部的整体思路、方向,游缑是工业部门的最高领导者。陈克提出的工业未来方向,游缑跟的很紧。那么工业部门的主导权实际上已经落入了游缑手中。若是“北京帮”再这么对抗下去,游缑真的可以对“北京帮”进行全面的打击了。
面对这样的局面,秦佟仁只有先确定游缑的想法,“游缑同志,你认为该怎么办?”
游缑此时一点疲惫的神色都没有了,她神色严峻的盯着秦佟仁,“我认为大家必须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我自从跟了文青之后,就知道我是来革命的,我是来推翻满清,建立一个新中国的。为了达成革命的目的,根据地需要工业。于是我就来从事工业工作。但是不少同志不这么认为,他们认为自己是来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的。这理想是建立一个他们自己的工业体系和工业帝国出来。为了视线他们的这个理想,他们要借助革命的力量。我认为这种想法不对,必须改正。”
游缑那对秀丽的丹凤眼中的明亮的目光让秦佟仁忍不住心里发虚,这么久以来,秦佟仁第一次主动避开了游缑的目光。他被游缑从气势上压制住了。
这就是陈克所说的真正革命者么?秦佟仁忍不住想道。游缑平素里毫无架子,无论学识和地位高低,她都能和大家很好的相处。除了对游缑心怀不满的人之外,每个人也都愿意和游缑在一起。游缑不爱拉家常,不爱扯闲篇。所有的话都是围绕工作,围绕着怎么做好工作。跟着游缑一起工作是非常辛苦的。但是没有人抱怨,没有人反对,没有人临阵脱逃消极怠工。因为游缑总是把工作安排的很好。
想到这里,秦佟仁突然回想起游缑说陈克的那段话,“我看他干什么都跟指挥打仗一样。先是制定好计划调配好部队,然后一声令下就往前冲。”而游缑做工作的时候与陈克一模一样。同样是制定好计划,调配好人员,然后按部就班的把事情给做了。工作虽然辛苦,难度却不大。加上游缑以身作则,所有环节都会亲自做示范,做表率。她不知不觉之间就得到了同志们的尊重与服从。
而秦佟仁领导的“北京帮”就完全不是如此,面对具体工作的时候他们倒也能够被迫去做,而且完成。但是一旦没有了工作压力,大家的想法就完全是各顾各,每个人都有想法,每个人都有计划。如果不是秦佟仁有着绝对的威望,加上根据地有严复极力支持陈克,天知道这些胸怀大志的“北京帮”里头会闹出什么来。
想到这里,秦佟仁转过头说道:“我会和大家好好谈这件事。”
游缑听了秦佟仁的话,语气坚定的应道:“不是好好谈。而是一定要说服大家。秦师兄,文青很尊重你,很相信你。所以我申请要政委,文青不同意调人给我。所以我觉得你应该担当起这个政委的角色来。如果你不能说服那些人,我就一定要文青调政委过来。咱们是革命,咱们不是过家家。这点请你一定要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