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宫门外时,萧尚言的脸色已经沉了下去。
他回头望了眼身后的亭台楼阁,宫墙飞檐,眼里仿佛蒙了一层阴沉的雾霾。
“把后宫务必给我看牢了。”
萧尚言冷冷看了眼诚惶诚恐候在宫门外的禁卫军统领虞绍,“三公主若是有什么差错,我拿你是问。”
虞绍额头沁出冷汗:“是。”
虞绍,正是萧尚言曾经的副将。
而今大秦皇帝早已名存实亡,朝中诸多重要位置,已经换上了萧尚言的心腹。
萧尚言取而代之大秦皇帝,不过是时间问题。
*
太后寝宫内,服侍的宫女太监都被遣散。
太医为秦落羽把完脉,凝神沉思片刻,这才转向太后:“三公主她,脉象并无异常,只是这般神思不属,与以往大相径庭,倒像是......”
他顿了片刻,似乎在揣摩措辞,“不像是生了病,也不像是受过什么刺激,倒像是......中了什么幻术。”
太后脸色微微变了变,忍不住望了望内厅安静坐着的秦落羽,“幻术?什么幻术?”
这名太医姓阮,年岁不小,颌下一把山羊胡,形容清癯。
他算得是太后在宫中最信任的太医。
阮太医有些汗颜般,“恕臣愚钝,臣看不出,只是猜测......”
三公主这种情况,他行医数十年,竟从未见过。
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突然会言行举止与以前大相径庭呢?
若说三公主受了什么刺激吧,可是她与太后对答交流起来,过去的事也分明都记得,言行举止也挺像个正常人。
然而太后不主动问她什么,她便不会开口,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安静得过了分。
阮太医是宫里的老人,当年也算是看着三公主长大的。
三公主的性子向来活泼跳脱,一刻也坐不住。
除了幻术,阮太医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会让当年那样一个活泼闹腾的小姑娘,突然变得异样的乖巧。
太后很有些失望,眼中带了几分黯然。
阮太医捻着山羊胡须犹豫了一会儿:“老臣当年有一个知交,此人姓葛,是陵国隐士,医术超绝,素有神医之称......”
太后蓦地抬头:“此人在栎阳?”
阮太医摇头:“他已经去世,不过他的徒弟而今倒是在舍下小住。他年纪虽轻,但深得葛神医真传,若是太后允准,老臣倒是可以请他试着为公主一诊。”
太后大喜:“他若肯来,那自然是好。”
“只是这宫中禁卫森严,轻易不容外人进出......”
“这一点,倒不必担心。”
太后道,“本宫想想法子,今夜便让他进宫来。”
送走阮太医,太后回到秦落羽身边坐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秦落羽抬眸,朝着她露出个笑容:“母后。”
李太后心中一酸,“母后听你皇兄说,那陵国皇帝对你甚是宠爱,你为何要跟着萧尚言的人回来?”
秦落羽对陵国皇帝这四个字并无半点触动之色,很是自然地回答:“尚言哥哥要我回来,我就回来。”
李太后不能理解女儿的逻辑:“可你是陵国的皇后,怎能听他的?”
秦落羽认真道:“我要听尚言哥哥的话,他说的,我不能不听。”
李太后愕然:“为什么?”
秦落羽很是努力地想了想,却是说不出个原因来:“反正,我要听尚言哥哥的话。”
李太后此刻觉得,阮太医方才关于幻术的推测,或许是真的。
女儿以前虽然喜欢萧尚言,可是断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好像全然丧失了思考能力般,翻来覆去,只会说这几句大同小异的话。
李太后轻轻抚了抚秦落羽的发,心里涌起莫名的悲戚之感。
她一生共有三个孩子,最疼的,便是这个小女儿。
当初与陵国的和亲,她本不忍心让女儿嫁过去的。
可是没有办法。
她虽为后宫妇人,却也深知国难当头与母女情分,孰大孰小。
本以为她嫁到陵国凶多吉少,母女俩再无相见之期。
岂料她到了陵国,竟真能促得两国结盟交好,据说陵国皇帝为了她不惜驱逐后妃,可见宠爱有加。
李太后可说是欣慰万分,却不意......而今她却被萧尚言劫回了大秦国。
李太后眸中冷光隐现。
萧尚言想要鸠占鹊巢,夺了大秦天下,还想要将羽儿禁锢在他身边,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
薛玉衡有生以来都没有如此憋屈的行医经历。
竟然要在夜里偷偷摸摸装作宫里的太监进宫,装作太监还不算,还是清理宫中秽物的太监。
薛玉衡在鼻下紧紧系了两道布条,都难以抗住那令人作呕的味道。
心道要不是看在阮太医的份上,要不是看在太后是秦落羽母后的份上。
今天就是打死他,他都不会来出这个诊。
“玉衡侄儿,你多担待,多担待。”
月黑风高的夜里,阮太医做贼似的带着薛玉衡赶往太后寝殿时,一个劲儿地赔礼道歉,“实在是现在宫卫森严,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太后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薛玉衡扯下鼻子旁的布条,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尽数将胸中憋闷已久的浊气吐出。
这才慢悠悠道:“听说四公主那位驸马权倾朝野,我看过不了多久,你们怕就是要改......”
改朝换代四个字还没说出口,阮太医吓出一身冷汗,眼疾手快地捂住了薛玉衡的嘴,“玉衡侄儿,慎言,慎言。”
薛玉衡笑了笑,住嘴不语。
这大秦国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对萧尚言噤若寒蝉,他是陵国人,倒没什么好忌讳的,不过却也不欲给自己和阮太医惹麻烦。
阮太医是葛神医多年挚交好友,与师父一直有书信来往。
这次他云游途经大秦,也就顺道拜访了阮太医,将师父去世一事告知,是以在大秦国都逗留了几日。
本来他是准备明天就启程继续云游的,不意阮太医说太后病重,太医院束手无策,希望他能帮着进宫看看。
按照他的性子,本不欲与宫里人扯上什么关系的。
不过想到师妹是大秦三公主,他就多嘴问了一句,此太后是否就是三公主的生母。
答案是百分之一百的肯定。
阮太医信誓旦旦担保:“亲得不能再亲了!当年太后生三公主时,我就在殿外候着,随时待命!”
薛玉衡这才忍辱负重扮做太监来了宫里。
只是,当他跟着阮太医踏入太后寝宫,被人悄悄引入内殿,一眼看到安静坐在那里的秦落羽时!
薛玉衡眼珠子都要瞪掉了:“师妹,你怎么来了!”
这一声师妹惊得太后和阮太医一个趔趄,俱都震惊地朝着他看过来。
薛玉衡三言两语将自己与秦落羽的关系交代清楚了,连忙几步奔到秦落羽身前。
然而秦落羽只是抬眸瞥了他一眼,便如同见到陌生人一般,又垂下视线。
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带说的。
薛玉衡简直是愕然:“师妹,你不认识我了?不会吧?”
秦落羽淡淡道:“认识。”
薛玉衡一喜:“那你说,我是谁?”
秦落羽准确无误地小声说出了他的名字:“薛玉衡。”
神色淡然至极,甚至有些心不在焉,完完全全都没有任何他乡遇故知的半点惊喜。
薛玉衡颇有些出离震惊了。
认识秦落羽以来,还是第一次被她这样无视。
听阮太医与太后说完秦落羽的情况,薛玉衡的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如同阮太医所诊断的那样,秦落羽的脉象看不出任何问题,与正常人无异。
然而正常人,又怎能完全变成另外一种性格?
见到他全无反应也就罢了,他提到皇上,秦落羽竟然也是一脸茫然加漠然的样子!
且无论问她什么,翻来覆去就是那么一句:“我要听尚言哥哥的话。”
想到先到他曾无意中听师父提过北地的巫蛊之术,其中有不少可以惑人心智。
薛玉衡严重怀疑,秦落羽怕是......中了北地巫蛊之毒,失了心智,才会如此反常。
只是巫蛊之毒也分许多种类,想要解开,也需要对症下药,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当务之急,是如何将她带回陵国去。
她失踪了这么久,皇上找她怕是要找疯了。
薛玉衡心思急转,正盘算着该如何对太后开口。
却不意太后似终于下定了决心般,低声道:“薛大夫既是羽儿师兄,便不是外人。本宫......有一事相求。”
*
宫灯摇晃,后宫一侧小小的角门被打开。
一辆运送宫内秽物的马车缓缓驶出,数十个圆木桶被高高叠起,臭味熏天,令人作呕。
执勤宫卫捂着鼻子,象征性地检查了一遍,便放了行。
马车一路通行无阻地出了城,城外,一辆马车早已在路边等候。
两个圆木桶被人依次搬下,原本应装着秽物的木桶里,却钻出一个人来。
对方脱了身上的太监衣服,小心翼翼抱起木桶中另一个昏睡不醒的人,冲着目送他的数人点了点头,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往东疾行,竟是直奔东边大秦与陵国边境而去。
醒来后的秦落羽发现自己不在皇宫中,甚是惶恐不安,一路哭个不停。
就跟个孩子似的,一边哭一边嚷着要找尚言哥哥。
薛玉衡哄了半天都哄不住。
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只好给她喂了一些安神助眠的药物,她才算乖乖睡了。
太后说,她至少可以拖延三天时间。
三天后,萧尚言会来宫里接秦落羽,太后会设法再拖一段时间。
薛玉衡算了算行程。
栎阳往东不过三百里,便是陵国洛城所在。
按照眼下的速度,最多五日,便可出大秦国境,抵达洛城。
在萧尚言赶来前,他应该是可以带着秦落羽逃出大秦国边境的。
*
三天后。
萧尚言如约来到太后寝宫,要接秦落羽离开。
哪怕太后再三恳求让秦落羽多留几日,萧尚言也执意不肯。
他甚至根本没有耐性听太后多说什么,绕开太后大步进了内殿,发现没有秦落羽的身影,脸色立刻就阴沉下来。
太后镇定地说,可能是跟着侍女去宫里玩,还没回来。
萧尚言立刻让人去找。
然而,等他们找遍了后宫的角角落落,天色渐晚,仍旧没找到秦落羽时候,萧尚言彻底怒了。
“别以为你是三公主的母后,我便不敢对你如何。”
萧尚言神情阴戾,声音冷硬至极,“太后,我劝你别跟我耍什么花招。”
太后沉默不语。
萧尚言一面派人去搜寻秦落羽的下落,一面命侍卫去后宫拖来了大秦皇帝秦世定的皇后与小皇子。
“说出三公主在哪儿,我就饶了他们,否则。”
萧尚言话落音的时候,剑出如风,斩落了皇后耳边的一只碧玉坠子。
皇后吓得脸色惨白,搂着小皇子一个字都不敢说。
小皇子不过五岁,见此人胆敢欺负母后,冲上去对着萧尚言又踢又打。
萧尚言一动不动,目光阴沉地看向太后:“太后,还是不说吗?”
太后垂在身侧手紧紧地握紧了,指甲掐到掌心里,生生的疼。
她费尽心思送走女儿,自然是打定了主意半个字也不肯透露的。
可惜,她低估了萧尚言的残忍,也低估了萧尚言的肆无忌惮。
见太后不答,萧尚言铁钳一般的大掌,直接掐住了小皇子的脖颈,将他提了起来。
孩子的小手小腿在半空中乱蹬,皇后哭得嘶声裂肺,近乎晕厥。
眼看着孩子的气息越来越弱,挣扎的动作都微弱下来。
太后神色颓然惨白地跌坐在椅子上,万念俱灰地说出了秦落羽的去向。
*
马车日夜不停疾奔,夕阳的余晖下,大秦国的边境之城已然遥遥可望。
只要过了这座城,便算是出了大秦边境,他们也就安全了。
薛玉衡连日来紧绷的心,总算稍稍舒展了些。
可惜,他舒展得太早了。
他等候在出城百姓的队伍中,还没有来得及验通关文书,城门突然紧急关闭,禁止一切人等出入。
出城的老百姓被官兵团团围起,那些年轻女子及其家属被单独圈在了一个地方,不得擅动。
然而却又被好吃好喝地招待,似乎关他们的人生怕渴着饿着了他们。
城中据说在大搜查,不断有新的年轻女子被关进来。
士兵对她们的态度不同于犯人,反而客气得紧。
薛玉衡心里暗暗叫苦,知道太后那边,可能是兜不住了。
他只能带着秦落羽混迹在人群中,尽可能地希望他们不被引起注意。
秦落羽不知道是被这么多人吓到了还是怎么,很是害怕地拽着薛玉衡的衣服不肯松手,怯怯地坐在他旁边,小声啜泣。
老实说薛玉衡认识秦落羽以来。就没见过秦落羽这么胆小的时候。
当初在诏狱被折磨成那个样子,她见到他和卫无忌,都还笑得跟没事人似的。
眼下这等小小场面,她竟然怕成这样。
薛玉衡又是好笑又是唏嘘。
心想若是以后师妹恢复正常,想起今天这一幕,会不会视作她人生的耻辱。
急促的马蹄声在外面停下,一个眉角有疤,神色阴戾的男人在许多侍卫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当秦落羽看到来人,眼睛突然一亮,不管不顾地站起来,朝着那个男人飞奔而去,嘴里还喊着“尚言哥哥”时。
薛玉衡就知道这次是真完了。
秦落羽会不会将这次遭遇视作耻辱倒是另说,劫难是肯定的了。
不是秦落羽的劫,也是他薛玉衡的劫。
薛玉衡被侍卫粗鲁地扯了出去,又被人狠狠几脚踹倒在地,剧烈地咳嗽不止。
萧尚言盯着他,冷冷地问:“陵君行派你来的?”
薛玉衡痛得唇色有点发白,嘴角还是带着笑意,“你也太低估我陵国皇上了吧。我要真是皇上派来的,怎可能这么轻易被你们抓住。”
萧尚言神色冷漠转向身边的扎合铁:“关起来严刑拷问,他定有同伙。”
他丢下这句话,带着秦落羽离开了。
而秦落羽,竟然也就跟在萧尚言身边开开心心走了,任由他被丢在这里受死。
薛玉衡:“......”
师妹你个没良心的。
他现在喊救命还来不来得及?
薛玉衡被侍卫押着往监狱而去。
一袭鬼魅般的人影突然出现,锐利寒光伴随着刀剑相击的铿然之声,将侍卫密不透风的看守愣生生撕出一个空隙。
那人一把拎起了薛玉衡的后衣领,身影其快无比,眨眼间便消失在长街之上。
薛玉衡艰难扭头看清来人,简直大喜:“绝影!”
薛玉衡离开不夜都决定云游四方时,陵君行送了他一份礼物。
两只经骁骑营驯化,用于传信的黑羽鹰隼。
当初温媪利用鹰隼与不夜都的北地蛮人互通往来,便捷又迅速。
陵君行取人所长补己之短,让骁骑营也秘密驯化了一批黑羽鹰隼。
陵启肇叛变时,陵君行便是通过黑羽鹰隼及时与在大秦的卫无忌取得了联系,而绝影也正是凭着黑羽鹰隼,才能顺利找到陵君行的所在。
五日前,薛玉衡带着秦落羽逃出宫时,便让黑羽鹰隼往洛城送信求援。
他知道肯定会有人来接应他,但万万没想到,来接应他的人,竟然是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