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夏一下子跌坐在地上,看着凌湛惊慌失措的背影,却没有发火,狡黠的眼珠转了转,唇边勾起一丝笑意。
这时走过来一个人,正是林母陈慧怡。见赵子夏坐在台阶上,上前问道:“子夏,你怎么了?”
赵子夏连忙站起来,虚弱地笑笑:“我没事,林妈妈,刚才有一点头晕,现在已经好了。”
“头晕?是不是血糖低呀?你呀,别光是忙着照顾跃帆,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啊……这两天你每日每夜地守着跃帆,难怪会头晕。走,找医生看看去!”
赵子夏拉住她,撒娇似的说:“林妈妈,真的不用,我现在一点也没事了!我们赶快去看看跃帆吧!”
陈慧怡无奈地拍拍她的手,“你呀,真是拿你没办法……”
如果凌湛在医院见到的不止是赵子夏,而是赵子夏和陈慧怡两个人,那她一定就能想到,俩人同时出现在医院里,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林跃帆。但她见到的只是赵子夏,而后者自然是不会主动告诉她关于林跃帆的消息。如果凌湛知道林跃帆生病了,一定会去看望他,这样一来,跃帆也许又会对凌湛念念不忘,而她这么无微不至的照顾都变成了无用功。
现在看来,她至少已经取得了林母的信任和好感,这对她而言,已经是一半的成功了。
至于林跃帆,她现在摸不透他的想法。她从林母那里听到的情况是,跃帆有一晚醉酒归来,醒来之后就把自己泡在公司里,一心用在工作上,吃住都在办公室,闭口不谈悔婚的事情,若不是林母今早执意送早饭过去,便不会有人发现他烧得这样严重。可他发烧那样厉害,却毫不自知。
他闭口不谈凌湛,是因为他已经放下了她吗?
赵子夏希望答案是肯定的,可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去想,以她对跃帆多年的了解,他对凌湛分明是认真的,如何能轻易忘记?
赵子夏看着林跃帆熟睡的脸,又想起方才凌湛的模样,于是悄悄退出来,来到三楼的前台打听:“304重症监护室的人情况怎么样了?”
护士抬起头来看她一眼,问:“你是?”
赵子夏想了想,笑着说:“我是凌湛的朋友。”
护士翻了翻文件,“哦,我看看……对,304的家属签字是凌湛签的……304,江岩,严重车祸……”又抬起头来,“刚才说有紧急情况,医生已经去了重症监护室了,还没有最新情况传出来……”
“江岩是吗?”赵子夏玩味似的咀嚼这个名字。
“是啊,你不是说是朋友吗,难道不认识?”护士一脸天真。
赵子夏冷冷地一笑:“不是,我不是她的朋友。不过,谢谢你告诉我这个,这对我特别重要。”
护士张着嘴看着赵子夏远去的背影,脑子蒙了。
赵子夏的心情却好起来,这样看来,凌湛并非没有弱点啊。
江岩,江岩。不管是谁害你成这样的,我真要感激那个人。
*
“呼吸减缓!”
“心跳减弱!”
“血压持续降低!”
“生命体征减弱!”
重症监护室里一片混乱,至少在凌湛看来,是一片混乱。
她的耳朵里,充斥着医生和护士高声的交谈,每一个从他们口中说出来的字,都代表着情况很糟,让她感觉耳膜刺痛。
“让开,别挡住路!”两个护士推着一堆她看不懂的器械跑来,呵斥她离开门边。
凌湛连忙后退两步,看见那台子上的器械闪着令人胆颤的寒光,不由得呼吸一紧。
“接上电除颤仪!”
“来,第一次电除颤!”
“嘭!”
“心跳持续减弱!血压继续降低!”
“再来!”
“澎!”
……
凌湛站在走廊上,听着里面的声音,恐惧从心底深处蔓延出来,一直蔓延到她的指尖,让她的指尖微微发颤。为了制止那种恐惧,她用一只手紧紧抓住另一只手。
她昨天请的护工站在一旁忐忑地看着她,说:“凌小姐,你别着急,坐下等吧。”
凌湛看着护工,突然爆发了:“我不是跟你说过要好好照顾他吗!你是怎么搞的,他怎么会这样?!”
护工被她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半天,说:“先前都好好的,一下子就这样了……这不是我的错啊……”
是的,这不是护工的错,怎么能是她的错呢?
凌湛知道,她都知道。可是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就像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恐惧。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内心的担忧和自责少一点。
重症监护室的门再次打开了,医生从里面走出来,额头有细细密密的汗珠。凌湛立刻冲上去,问:“他怎么样,医生?”
“现在情况稳定下来了,我们会密切观察情况,如果你们发现有什么情况,也要立刻通知我。”
“他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凌湛连忙问,
“这个我也没办法告诉你,该做的我们都做了,剩下的就靠他自己了。”
“那我可以进去看他了吗?”
“去吧,多和他说说话,也许他能听见。”
医生毕竟是医生,只说事实,不安慰人。凌湛在门口站着,一时间,又不敢推门进去了。江岩会听见她说话吗?如果他听不见怎么办?更糟糕的是,如果他听见了她说话也不想醒过来,怎么办?
护工看着她的样子,轻声叹气,他们这样的工作,见过太多这样的情况,生离死别,大多数人都不能平静对待。“凌小姐,我去打点水给他擦下身子,你去前台领一下他的东西吧,今早护士来的时候说的,让你去领一下入院时候的东西。”
“哦,好,好的……”凌湛机械地应着,连忙转身去了前台。
一边走,一边责怪自己,你怎么可以表现得这么弱呢,你这样满满的负能量会传给江岩了,要是他感受到了不愿意醒来怎么办!你不能这样,要乐观一点,你看,刚才江岩不都挺过来了吗?至少,他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你要努力让他醒过来才行啊!要让他醒过来,你必须首先相信,他一定会醒过来啊!
凌湛碎碎念着,像个神经病一样。但无论如何,她终于重拾了信心。
从前台领到的其实没有多少东西,衣服裤子早已在车祸的时候变得破破烂烂,还浸染了血的颜色,留着也没用,凌湛给扔掉了。剩下的,一个钱包,一个手机。
护士把东西递给她之前,说:“里面的手机响了两次了。”
凌湛拿着那手机,想了想,在解锁密码键盘上输入了江岩的生日,立即解锁成功。凌湛笑了笑,这点儿小事,可难不倒她,谁让她这么了解他呢。
“你看,我厉害吧?”凌湛得意地对着江岩笑。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厉害吗?”她继续说,“我猜,你是万万想不到其中的原因的。”
“你仔细想想,为什么我第一次在牧翠见到你的时候,会死皮赖脸地跟着你,还跟你说那么多话?后来到了这里,为什么又总是喜欢跟你呆在一起呢?”
“其实这是一个秘密。你一定觉得很好奇对不对,那你一定要快快醒过来,你一睁开眼睛,我就告诉你这个秘密。”
江岩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浑身上下插满了管子,呼吸的声音特别长,一呼气,呼吸面罩上就形成小小的两团白气。但他默默不语,陷在沉睡中。
凌湛在床边坐下,接过护工手里的毛巾,说:“你也辛苦了,去休息一下再来吧,我和他说说话。”
温热的毛巾拿在手中,仿佛一贴暖暖的膏药,给人镇定心神的力量。
在此之前,护工已经把江岩的身子擦干净了,但指甲缝那样细微的地方没有被顾及到,凌湛看见里面有干涸的血迹和尘土,于是拿起毛巾仔细地擦拭,一边擦着他的手,一边和他说着话。
“好几年前,我和你一起去过冰岛执行任务,你还记得吗,那里好冷好冷,我没抗住,整个人都烧得糊涂了,你整晚上都陪在我身边,一直用沾了冷水的毛巾敷我的额头,直到第二天清晨我退烧……”
“更夸张的是,你为了让我休息,又怕耽误了任务我会被罚,就自己单枪匹马地去执行了任务。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你已经从外面回来了,还一脸轻松地跟我说,soeasy,毫无压力,秒杀!明明你肩膀上中了一枪……”
“那时候,我就想,这辈子能有这么一个朋友,在我生病的时候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危险的时候保护我,孤单的时候始终陪着我……我一定是上上辈子做了太多太多的好事,才换来这样的好运气……”
江岩仍是静静地躺着,不说话,不回答。
凌湛难受地低下头咬了咬嘴唇,眼眶发热。
江岩的手机在旁边响起来,凌湛拿起来一看,还是之前未接的陌生号码,于是接起来,还没说话,那边就大声地说:“你怎么才接电话呀,你奶奶情况很糟糕,医生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了,你赶快来看看!”
凌湛一时有点懵了,“请问您是哪里?”
那边也愣了一下,“是南山医院,这不是江岩的手机吗?”
南山医院,是本市的医院呀,江岩什么时候把奶奶接到这里来了?
凌湛来不及细想脑中的那些疑惑,连忙拿了外套出了门,“是江岩的手机,麻烦把详细的信息告诉我,我马上就来。”
*
凌湛走在路上的时候,天空又飘起了雪,不是很大的那种雪花,而是细细碎碎的雪点,打在衣服上,发出轻轻的刷刷声,落在手上,顷刻便融化了。
出租车师傅把电台调到天气电台去,主持人正用温柔的声音说:“今天这场雪过后,本市将迎来许久不见的暖阳天,各位亲爱的听众朋友们,如果你此时感觉寒冷难耐,请不要失去信心,阳光很快就会到来了,此刻,抱紧你身边的爱人,彼此取暖吧……”
她没有爱人,她只有自己。
当凌湛心急如焚地赶到南山医院的时候,江岩的奶奶已经被推进了急救室。凌湛抓着一个护士问:“她怎么样?现在是什么情况?”
护士说了一句“我们会尽全力”就急忙走进了急救室。另一个像是值班护士一样的人走过来,手里拿着文件和笔,说:“你是患者的家属吗?患者的孙子叫江岩,他人呢?”
“他现在没办法过来……”凌湛说,“我是江岩的朋友,有什么事你跟我说。”
护士没有再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深究下去,只是面目冷漠地递给她一张单子,说:“这是病危通知书,你们要做好准备。”
“是什么病?怎么就病危了?”凌湛问。
护士一脸司空见惯的不耐烦,“老人的病嘛,就是这样,死是一瞬间的事,只是熬得时间长一点和短一点的区别而已……对了,你别愣着了,跟我去把上个月的费用结一下!”
凌湛直到此刻都没有完全反应过来,更别说接受事实了。此时听了护士的话,也只有稀里糊涂地跟着护士走。但一看收费单上的数字,她瞬间清醒了。
“九万八?”
“嗯,是啊,九万八。”护士一脸的天真无邪。
凌湛感觉头上冒烟……
想了想,对护士说:“我今天钱和卡都没带,交不了,明天吧,我明天一定过来缴费。”
护士有点不放心的样子,“那你明天一定要来啊,不然我们就不能继续进行治疗和护理。”
凌湛点点头:“我说来就一定来。”
凌湛向来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答应的事情就一定会去做。但此时此刻,她也只能先做出一个空口承诺,后面的再想办法。无论如何,她不可能不管不顾。江岩现在连自己都顾不上,更别说顾上奶奶,那么,身为朋友的她,当然应该替他负起这个责任。
护士的话虽然不好听,但凌湛也明白她说的是事实。一个人生下来,总是会死的,只是时间的问题,或者,是方式的问题。
但她同时也明白,一个人既然来到这世界上,就不再是独独一人。从呱呱坠地开始,一个人就和世界上的很多人和事物都有了联系。父母,亲人,都是一个人和外界重要的联系。身为孤儿的她,其实从小就很羡慕别人有着这样的联系。
江岩和奶奶之间的这种联系,不能在此断了,亲人之间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就算要离别,也要好好说再见。这就是她会拼尽全力的原因。
一个小时之后,凌湛在病房正式和奶奶见了面。
奶奶很瘦,不知是原本如此,还是病痛折磨至此。清瘦的身体倍宽大的病服包裹着,空荡荡的。她的皮肤很白,上面有岁月带来的斑点。睫毛很长,眼窝深陷,和江岩的眼睛一模一样,只是这双眼睛此刻充满了疲惫,少了神采。
奶奶看着她,还没说话,先对她慈祥地笑了笑,“娃娃,你是谁?”
凌湛拉了椅子在病床边坐下,说:“奶奶,我叫凌湛,是江岩的好朋友。”
“哦,江岩的好朋友……”奶奶低声地重复着,“江岩是谁呀?”
江岩是谁?
原来,奶奶已经意识不清了。
但凌湛还是极有耐心地跟她说话,耐心得像对待一个孩子,“江岩是您的孙子呀。”
“孙子……”奶奶念了好几遍,恍然大悟,“哦,石头,石头!我的小石头呢?小石头该回来了吧,我要赶快去给他做饭去……”
凌湛连忙按住她,“奶奶,不忙,不忙,小石头已经吃过饭出去玩了呀……”
不用猜,石头一定是江岩的小名了。
“哦,出去玩了,出去玩了……那你是谁呀?”
“我叫凌湛,是江岩的好朋友……”
在接下来的半天时间当中,两个人一直重复着类似的对话。凌湛不厌其烦地回答着奶奶一次次提出的相同的问题,然后缠着她讲一些江岩小时候,也就是石头的故事。于是知道了江岩来自大山里,那里有高大的山峰和清澈的河水,有朴实的农民和勤劳的动物。核桃熟了的时候,江岩整天抱着石头砸新鲜的核桃,一双手因为核桃“外衣”的汁变得青黑。板栗熟了的时候,江岩半夜打着手电筒去树下捡板栗,头上、脖子上被板栗带刺的“外套”扎出许许多多的眼儿。
讲一会故事,奶奶就会忽然问:“石头呢,我的小石头呢?回家了吗?”
凌湛就连忙回答:“回来了,回来了,在路上了。”
奶奶看着她,然后问:“那你是谁?”
……
凌湛不知道,在江岩离家的那些岁月里,奶奶是不是每天都这样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问着别人,我的小石头回家了吗?我想他。
她不知道,是不是一遍又一遍没有得到回应的问题让奶奶的心渐渐衰老,是不是一天又一天空空的等候让奶奶忘却现在,从而深陷过去的时光无法自拔?
她不知道,但每次当奶奶问起小石头的时候,她就鼻子发酸。她甚至没办法跟奶奶保证,奶奶,您放心吧,您的小石头好着呢。也不能跟奶奶说,小石头就在路上了,马上就来看您了。她想,无望的等候是令人心碎的。
等她打电话问过护工江岩的消息之后再回到病房,发现奶奶已经睡着了,于是她在床边静静地坐了一会,把奶奶的瘦弱的手握在手心里。有个护士走进来看了一眼点滴瓶,笑道:“你对老人家真有耐心,比病人的亲人还有耐心。”
凌湛笑笑:“对我而言,她就是亲人。”
江岩是她的亲人,江岩的亲人自然是她的亲人。
这时候,咖啡厅的房东打来电话,说:“你们赶快把东西搬走,这里不租给你们了!”
*
凌湛马不停蹄地赶到咖啡屋的时候,雪下得更大了,夹在疾风中扑面而来,让人无处躲藏。天空阴暗得不像话,仿佛灾难大片即将上演。
房东站在咖啡屋的院子门口,身后站着高矮胖瘦五个男人,双手放在身前,双眼发射着威胁的目光盯着凌湛。
凌湛淡淡地瞟了一眼那几个人,面不改色地快步走到房东面前,开门见山地问:“你什么意思,什么叫不租给我们了?”
房东一看她这架势,先懵了两秒钟。他早得到过警告,说这个女人不是好惹了,因此专门摆出这样的架势来,打算先在气势上吓倒她,谁知道她似乎丝毫不看在眼里。但一想到自己的上好买卖,房东的底气又足了,嗓门也格外的大:“不租就是不租了,还能有什么意思!你听不懂人话吗!”
凌湛也不急着发火,轻轻挑了一下眉毛,淡淡地道:“人话我是听得懂,您说的恐怕不是人话,恕我理解无能。”
房东一副想发火又不能发的样子,骂骂咧咧两句,说:“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跟你计较。你赶紧的,把东西搬走,这里不租给你们了。今天就搬走,立刻,马上!”
“租房的时候是签了合同的,你想不租就不租了,你当合同是手纸呢?!不管你是因为什么不租了,你最好能承担相应的结果!”
房东的脸涨红了,脖子梗着,“你别想吓唬我,租房合同你有吗,你现在拿得出吗?”
“我要是拿出来呢,你是不是马上给我滚蛋?”凌湛冷冷地盯着他。
“……”房东底气不足,“你没有合同!你就算有,我也不怕你!这房子是我的,我想租给谁就租给谁,想卖给谁就卖给谁!我也不是那么好惹的……”
“噢~”凌湛作恍然大悟状,“原来房东的后台这么强硬,这倒让我有点好奇了,请问,您的后台到底是谁呢?谁买了你的房子。”
“……”房东不说话了,一转头对身后的人说:“还愣着干什么,把她的东西扔出来!”
“不许动!”凌湛冷冷地一声吼,“谁敢动店里的东西,别怪我动手!”
五个人被她吓得一愣,呆呆地站在门口不敢动弹。房东一看,心想这娘们儿果然不是省油的灯,大声喊:“快点呀,几个大男人还怕她一个臭娘们儿不成!”
几个人反应过来,转身就要进院子去,凌湛动作极快,三步并作一大步冲上前,跃起,长腿一踢,正中一个人的脑袋。那人哀嚎着倒下的同时推倒了另外一个。原本气势骇人的队伍立刻东倒西歪,剩下的人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上啊,抓住她!”房东在一旁着急地喊。
其中一个矮壮的男人虎着脸走上前,摆出架势,一副要教育凌湛的样子,开场白还没说出口,就被凌湛一脚踢中要害,捂着裆跪在地上。
房东一看,这样不行啊,拼功夫他们是打不过她的了,于是眼珠一转,趁着混乱的时候在墙角抓了一把积雪,然后在两个人和凌湛周旋的时候出手,对着凌湛的眼睛把手里的东西撒出去。积雪混杂着泥水,让凌湛措手不及,躲闪之际,被两个人抓住了手反剪到身后。
房东得意地笑着:“哼,看你还能怎么样。”然后指挥其他三个人,“快,把里面的东西全部扔出来,快点!”
凌湛挣不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咖啡屋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搬出来扔在外面,桌子,椅子,吧台被推倒了,花瓶被打碎了,她和江岩从各处精挑细选买来的咖啡杯也被随意丢弃。凌湛怒火中烧,恨得牙根发痒。
“等等!”她突然喊道。
所有人都停下来,房东走过来,下巴抬得老高,用鼻孔看她,“干嘛,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跟你商量个好买卖,不过,先放开我。”
“放开你,让你打我?我才没那么蠢。”
凌湛冷冷一笑:“我要是真要打你,你以为这几个人能拦得住我?”
房东愣了一下,示意那两个人放开她。谁知道,刚一松开,凌湛就像捕猎的狮子一样,猛地冲上去,飞起来对着房东的肚子就是狠狠的一脚,把房东踹翻在地,一手压制住房东企图反抗的双手,一脚狠狠踩在房东的脖子后面,把整个人死死压在地上。
“你干嘛,你干嘛……”房东的脸埋在地里,声音含糊不清,“不是说了不动手吗?”
“难道我看起来像是说什么就做什么的人?”凌湛冷哼一声,脚上的力道加重了,房东趴在地上发出杀猪般的叫声:“女侠,女侠!有话好哈说,别动手,大家都是文化人……”
“我不是。”凌湛冷冷说着,同时用眼神警告了站在一旁的五个男人,脚上的力道又多了几分,“说吧,为什么突然要把房子收回去?”
“女侠饶命,女侠饶命!”房东哀嚎,“房子我已经卖给别人了,那人让我今天必须把这里清出来,所以我才会急着请女侠搬走的,我错了,我错了,女侠饶命……”
“卖给谁了?!”
“我……我不能说,买主不让说的!”
凌湛冷笑:“这时候你倒开始讲起仁义道德,成了一个一诺千金的人了?我数五个数,你要是不说,我就把你的脑袋踩进水泥地里去!”
“……女侠饶命,有话我们好好……哎呀,哎呀……”
“五,四……”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大姐,你放过我吧,我也是没办法啊……”
“一!”凌湛突然站起来,脚上的力道大得吓人,好像真的要把房东的脑袋踩进水泥地里去。
“哎哟,哎哟,疼,好疼啊……”房东发出杀猪一样的叫声,“不是还有两个数吗?”
凌湛面无表情:“我数学不好。哎呀,要把脑袋踩进水泥地里可能还是有点困难,不知道可不可以踩爆,就像西瓜一样,砰!”
“我说,我说,”房东受不住惊吓,连忙举手投降,“我告诉你是谁,你放我走。”
“快说。”凌湛压根不给他讲条件的机会,脚上的力道有增无减。
“是一个女的,叫,叫赵什么的……”
“赵子夏。”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女侠,你认识啊?你看,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我也不清楚,你就大慈大悲放过我吧……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小娃娃……”
“别废话。”凌湛打断他,“你多少钱卖给她的?”
“两百万,整两百万!”房东连忙回答,顿了顿,又笑着说,“要是你愿意出更高的价钱买,我也可以卖给你,我们还没签合同呢。”
凌湛皱着眉,猛地把脚松开了,然后对旁边呆住的五个人说:“东西给我搬回去,该放哪儿放哪儿,一样不许落了!”又转头对房东说:“房子给我留着,不然,就怕你没命用拿两百万!”
*
七十万,四万六,九万八,两百万……
回家的路上,凌湛的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这几个数字,它们在她的脑海里转来转去,放大缩小,就像手机里面无法删除的应用程序,得瑟地看着她,嘲笑她。
雪还在下,没完没了地下,天空阴沉沉的,提早进入了夜晚模式。
凌湛停下来,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也不顾椅子上的雪和水。她坐在那里,抬头看看阴沉沉的天空,眉头紧紧拧着,心情十分沉重。
“两百万,七十万,九万八,四万六,加起来,有三百万了。”她碎碎念着,心里的石头更加重了。
这些天来,凌湛的心里有一个想法,但她尽量不去想,也极度不愿意承认自己有这样的想法。她想,实在没有办法,现在的她只有一条路可走了,那就是,厚着脸皮回凌家。不管怎么样,先把钱弄到手,江岩的治疗需要钱,奶奶的护理也需要钱,她还需要一笔钱,把咖啡厅保住。江岩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不能放弃;江岩的奶奶是江岩唯一的亲人,她不能放弃;咖啡厅是江岩的心血,她也不能放弃。回凌家,只需要她脸皮厚一点,把自尊心放低一点,这些,她可以放弃。
正在这个时候,凌湛的手机忽然响起来,她一个激灵,出了一层冷汗。
这些天里,所有的电话带来的都是坏消息,让她对手机铃声都有心理阴影了。
手机屏幕上闪着一个字:“莫”。
是莫君昊。
凌湛看着那个字,很久才把电话接起来。
“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那头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没听到。”凌湛睁眼说瞎话。
莫君昊沉默了一会,问:“在哪?”
“……路上,不知道是哪。”
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凌湛在这沉默里也沉默着,不去想他要说什么,也不去想自己应该说什么。她沉默着,好像在想事情,又什么都没有在想,只是低着头,用靴子踢着脚边的积雪。心中的苦闷想找个人说,但莫君昊却不是一个理想对象。尽管如此,听见他的呼吸声,听见他不温不火略带一点冷漠的语调,还是让凌湛心里觉得踏实一些。
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心里不再是那样无边无际的彷徨,好像,有了一点点支点。
莫君昊此时看向车窗外,目光穿过马路上三三两两的人群,穿过被风挟裹着四处吹散的雪花,停在路边的长椅上。那长椅上,坐着那美丽又倔强的小女人,她一手拿着手机贴在耳边,另一只手揣在兜里,头微微低着,长发从两边披散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她踢着脚边的积雪,不知道在想什么。
“冷吗?”莫君昊突然问。
凌湛愣了一下,说:“不冷。”
又在说谎。鼻尖都冻红了,还张口就说不冷。
顿了顿,凌湛大约是觉得拿手机的手有点冷了,于是换了一只手,把原本拿手机的手揣进兜里,说:“你打电话给我,就是要说这些有的没的吗?”
“是要告诉你,凌天宥回家了,让我转告你一声。”
“回家?”
“嗯。”
“凌家?”
“嗯。”
“……”凌湛又沉默了,那些数字又在她脑海里面开始打转,“回凌家,回凌家……”她下意识地重复着这几个字,自己却毫无察觉。
“还是不打算告诉我?”莫君昊忽然问。
“告诉你什么?”
“你遇到了什么事?”
凌湛沉默了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沿着路边开始走,“遇到什么事,都是我自己的事情,没必要说给你听。”
黑色的车缓缓地跟上去,莫君昊远远地看着凌湛的背影,半晌,道:“只要你想,我可以替你解决任何事情。”
凌湛似乎是轻轻笑了一下:“有条件吗?”
“嫁给我。”
凌湛又笑了:“听起来怎么都是我占便宜,不过我现在没心情嫁人。莫老大您要是有这个闲情逸致,去收买别人吧。”
“我只要你。”莫君昊的声音听起来狠狠的。
“那我真是荣幸之至,上辈子修来的好福气……”凌湛的语气不喜不怒,“我现在不想和你说了,就这样吧。”
莫君昊还没来得及回话,电话已经挂断了。能主动挂他莫君昊的电话,还挂得这么利索的,也就只有这个叫凌湛的女人了。
凌湛把双手都揣在大衣兜里,仍是微微低着头,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忽然又抬起头来,对着阴沉沉的天空低吼了一声,以发泄自己心中压抑的情绪。若不是因为此刻走在大街上,她肯定是要大叫出来的。
莫君昊看着她的背影,对副驾位上的平瀚说:“打个电话给凌兴隆。”
*
等凌湛终于又来到凌家宅子门前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她一边走一边想要怎么开口,但令她意外的是,她还没走到大门前,那铁门已经打开了,凌兴隆笑盈盈地站在门口等着她,一边接过她手里的东西,一边说:“快进屋,快进屋,冻坏了吧,我们就等着你吃饭呢。”
沈佳华、凌晓萱还有凌天宥都在,果真在等着她吃饭。凌天宥自是非常高兴,沈佳华表现得很有风度,凌晓萱纵然心中有不悦,却也忍住了没有表现出来。
凌湛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再怎么想,这都不是按照剧本发展出来的剧情啊。前两天才在她那里大吵一架,现在她居然这样受欢迎?
想不通,默默吃了饭,凌兴隆又用自责的语气作了检讨:“前两天啊,我是又担心又生气,担心的是你在外面照顾不好自己,生气的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一点也不尽责,才会让我的女儿要离家出走……为了让你早点回来,我才一时糊涂,把你的卡都停掉了,我刚刚已经吩咐下去了,立刻把你的卡解冻!湛湛,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爸爸说,我们是一家人呀……”
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正是凌湛想要的结果,于是赶紧服了个软:“这段时间,我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闹得大家不高兴了……”
但凌湛不傻,她知道,凌家人此刻有这样的态度,绝不是他们自己的意愿,更不可能是出于所谓的“一家人”的感情这样不存在的东西。思来想去,只有一个人能让凌家人这样。
凌湛躺在床上,看着手机通讯录里面那个“莫”,想着是不是应该打电话或者发信息跟他道个谢,可是,翻来覆去,她仍是什么都没有做,最后,在那个“莫”字后面加了三个字。
莫名其妙。
*
这一晚,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个通透。早起之时,如天气预报所说,凌湛终于见到了久未露面的太阳。天空的云层逐渐退散,阳光没了阻挡,洋洋洒洒地铺了一地,在满地的白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托莫君昊的福,凌湛的卡终于解冻了,让她可以按照约定去医院支付江岩奶奶的疗养费。但当她到了医院准备付费的时候,护士却笑容可掬地告诉她说费用已经有人付过了,不但付了上个月的费用,还把下个月可能产生的费用一并支付了,她可以不必为此担心了。
凌湛不解,谁付的?这世界上会为江岩奶奶付钱的人,除了她,就是江岩了。
对此,护士小姐笑着说:“是一个关爱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的国际慈善组织。他们不但支付了费用,还提供了许多先进的医疗科技。总之啊,疗养费的事情你就别操心了,你就专心照顾老人家吧。”
凌湛还是不相信自己遇到这样的好事,追问道:“这个组织,把医院里所有的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的治疗费都付了?”
“是的。”护士笑着说,“你们都很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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