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揭,暮青在高台之上,半低着头。
将士们在高台之下,仰着头。
春阳当空,当一张貌不惊人的少年容颜在眼前化作一张面具,面具下的容颜便成了这一日难以磨灭的记忆。当将士们老去,再回首当年,逗弄着小孙子说起年轻时的事儿,依旧清晰地记得这一天,这一刻,那张惊艳了时光的容颜。
这一天,这一刻,崖壁青青,湖天水绿,两岸新芽点点,风日和暖。少女将袍加身,雪冠,银甲,束发轻扬,湖风送着青丝,缕缕向高阳。那是世间难见的风姿,不是烟雨小楼锁深闺的脂粉娇,而是青天高崖遮不住的青竹色,风姿清卓。那亦是世间难见的娇颜,无意比春芳,却胜春芳娇,国色无可斗,只因易摧折。
世间独一。
将士们仰着头,绿水逶迤,新草铺岸,将人带回那年夏天,呼查草原。
五天五夜,等一场大雨,智破机关阵。
一日一夜,孤守上俞村,护一村百姓。
草原狄部,乔装入敌营,杀胡虏无数。
大漠地宫,解重重机关,救主帅脱险。
披甲还朝,破迷案无数,练水师精军。
这是他们的都督,年少才高,睿智英勇,带兵严苛,爱兵如子。全军将士感激他,敬重他,心服他,却忽然发现他是她。相处两年,竟不知夜袭火烧大营、沙场罚将点兵、夜夜于点将台上教授武艺、月月拿俸银贴补将士们的爹娘妻儿的人,竟是女儿身!
若世间有一人,一见足以惊艳时光,那人就在高台之上。
若世间有一人,相处便可铭记一生,那人就在万军面前。
今日之后,只怕大兴再无女子敢披甲杀敌从军入朝,亦再无女子能将一身战袍穿出如此风姿。
韩其初想起在青州山里,暮青和章同各领数十人演练。那夜,只因一碗饭,他看出了一个少年的将才,从此追随辅佐,曾断言日后他必为一军大帅。如今断言成真,却没想到他托付一生抱负甘愿追随之人竟是女儿身!
章同想起在呼查草原上,她因淋雨染了风寒,无意间被他撞破女儿身份的那夜。他应是军中最早知道她的身份的人,却一直不知她的闺名,未见她的容颜,今日终于得知相见,她身边已有大兴最尊贵的男子相伴。
刘黑子想起在石关城的那个傍晚,他与少年同日从军,同伍同帐,一路到了边关,他升任军侯,而他残了腿成了伙头兵。那个傍晚他永生难忘,少年穿着身军侯的袍子到了伙头营,点了他为亲卫,从此他一瘸一拐地跟随着他,从一个渔村少年到一军都尉,却直到今日才知都督是女子!他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别人也就算了,他身为都督的亲卫,竟未能发觉此事,实属失职!
震惊、苦涩、懊恼,三人的心情各不相同,当初与暮青同伍的人里,唯独缺了石大海。
这天,很多人想起了从前,有着调的,有不着调的。
侯天一张精瘦黝黑的脸烧似红铜,万军之中亦有数百人从脸红到了脖子——当初沙场受罚,他们可都是脱过裤子的!夏天登船游水,晌午歇息时,他们没少脱光了在甲板上晒鸟!
乌雅阿吉几番忍耐才克制住了自己跳起来的冲动——女人女人女人女人!他竟然投奔到了一个女人所率的军营里,这辈子的英名算是毁了!
孟三虽非江北水师之兵,眼却瞪得不比水师的小——都都都、都督竟是女子?!她她她……那夜看过大将军的大腿!
这天,也有仿佛明白了什么的。
老熊望着高台之上那风姿娇颜目瞪口呆,想起暮青刚从军时,新军不懂规矩,操练后常脱衣纳凉,她那时还是新兵,在一群衣衫不整的汉子里捂得严严实实的,那时他心里的古怪之感,今日明白是为何了。
莫海和卢景山却在震惊之后忽然了然,明白大将军为何待都督格外亲厚了。
这天,太多人思绪万千,元修却自呼延昊揭穿暮青的身份起便一言不发,此刻亦未看她的背影。他垂首安坐,暖阳当空,男子的眉宇却密布阴云,似有狼烟起,风雨会。
元相国也未发一言,哪怕听见立后。江北外三军、内二军已接相令严阵以待,成败皆在今日一举,皇帝只有这一天的帝位可坐了,大兴江山将要易主,何人会在意后位?
但,还真有人在意。
呼延昊冷嘲一笑,道:“大兴皇帝帝位不保,立后之言真乃笑话!”
步惜欢闻言低头看向暮青,目光温柔,仿佛新婚燕尔,夫君问妻,“你可觉得是笑话?”
暮青抬头望他,问:“天下笑你二十载,你如何待之?”
“古人云,风涛险我,我险风涛,风波远我,我远风波。而今天下笑我,我欲静待,待来日,再回首,笑我之人笑当初。”步惜欢沉吟了片刻,笑言。
暮青扬眉颔首,“隐士远离利禄功名,自可懒散贪欢,天下之君在风涛之巅,此日不可度,此等胸怀却不可失。天下笑骂,自任他笑,笑人之人终笑己。”
步惜欢静闻,一言听罢,负手长笑。
湖天风起,两人相视,一番闲谈之语,帝后之胸怀,直至如今千载后,无人可与之争锋。
呼延昊眯着眼看那半张容颜,只是半张,比之他在关外漫漫长夜里所想象的更惊艳。那是草原的天,万里青阔,不掺纤云,却比草原女子纤柔,肌骨似玉,湖风拂来,隐送暖香。
他不喜欢大兴女子,太过娴静温柔,在草原上,唯有母狼能保护幼崽不被狼群咬死,大兴女子像羊羔,只能成为狼群嘴里的肉,不如草原女子强悍勇敢。
唯有她是他一直想带回草原的女人,原以为她的长相会很凶悍,像草原女子,没想到长得……雪般白嫩,暖香暖香的,像羊羔肉。
他从不信天鹰大神,也不信桑卓女神,神明在他眼里都是可笑的东西,但他依旧清晰地记得幼时阿妈讲的故事。他见过草原女子,也见过大兴女子,唯有她,半张容颜便让他想起阿妈故事里的桑卓,干净美丽,像草原的蓝天,草原的白雪。
她该是他的,却看着另一个男子,在他面前成了别人的皇后。
“孤王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过来,你就是大辽的阏氏,地位最尊贵的女人,你的儿子会成为大辽未来的可汗。”呼延昊负手望着暮青,犹如盯着猎物。
暮青把头一转,半张脸变成了只后脑勺。
呼延昊眯了眯眼,湖风拂来,胡袍猎猎,眸光青暗,似一场暴风骤雨将至。
这时,一道惊声如雷,打破了暗涌的气氛。
“辽帝难道忘了,和亲之选已定?”安平侯从震惊中回神,朝廷出了女子为官的丑事,陛下未经太皇太后和相爷之许军前立后,这两事随意一件足可成为天下惊闻,但对侯府来说,都不如和亲重要!
听辽帝之言,是想与陛下争后,亲定和亲之选!
这岂不是要悔婚?
百官却依旧懵着,女子为官,军前立后,这两事令人震惊已极,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即刻便在万军面前上演了一出二帝争一后的大戏,这一天所经历的事,只怕一辈子也难以回过神来。
“辽帝莫忘了两国国书已换,此乃关乎两国边关之大事,岂可儿戏?”这时,元广才出了声。
呼延昊冷笑道:“那当初孤王与大兴约定由英睿都督送嫁,相国也莫忘了。”
元广闻言面色一敛,“辽帝也已看见了,你面前之人乃是女子,以我大兴朝律,女子不能为官,因此世上已无英睿都督,当初的约定也就不必作数了。”
此女不可出关,这等祸水,早些杀了的好。
皇帝既然立她为后,那就给皇帝陪陵吧。
“那和亲之选也不作数了。”呼延昊公然悔婚!
群臣色变,安平侯大急,元广面沉如水。
“还请辽帝三思。”
“孤王没有三思,只有三问。”
“三问?”元广皱眉。
呼延昊直截了当地问:“那和亲之女可有救死回春之能?”
元广眉头深皱,道:“医卜非上九流之道,士族子弟无需习之。辽帝若需,和亲的陪嫁之中自不会少了我大兴的医官、医典圣籍,药材药方。”
呼延昊冷笑一声,似乎不满意,又问:“那和亲之女可有计破机关之智?”
“我大兴女子习的是德言容功,机关术士本朝已难寻得。”
“那和亲之女可有战匪杀敌之勇?”
“难道辽国还缺勇士?”元广克制着怒意。
呼延昊闻言,仰头大笑,“我大辽不缺勇士,难道缺医官?至于机关术士,孤王看相国是老了,忘了狄部族人原本就擅机关消息之术,那可是暹兰大帝传下来的。”
“那辽帝到底想要什么陪嫁?”元广不认为呼延昊非暮青不可,无非就是像五胡和大兴议和时那般,想多要些好处罢了。
“孤王不要陪嫁,只要女人,而且是有用的女人。我大辽的女子,入帐可生儿女,出帐敢杀群狼!一个无勇无谋,连孤王的子民受伤生病都医治不了的女人,也敢称桑卓,敢坐我大辽女子最尊贵的阏氏之位?这等废物,大兴选其和亲,岂非欺我大辽?”呼延昊冷笑一声,指向暮青,“只有你们大兴的皇后能坐孤王的阏氏之位,至于你们选的那女子,若能吟诗唱曲,倒可陪嫁,孤王的阏氏缺个女奴,出关路遥,正好解闷。”
安平侯气得两眼发黑,险些吐血。
元广抬眼看向暮青。
暮青回身冷眼相视,不急不恼。事至今日,步惜欢和元家已经撕破脸了,她也无需再忍再装,元广做不了她的主,和亲之事此时说早了。呼延昊非要此时悔婚,还是在拖延时间罢了。
高台之上,声息不闻,各方暗涌,胜负却不在此处,而在盛京城。
正在这时,元修忽然飞身而起,掠长空而去,骑上战马,往营门驰去,看那方向,正是向着盛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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