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将领拨开兰儿便往屋里走,兰儿冷不防摔在门口,醒过神来后忙去抱那将领的腿,“我家小姐犯了何罪?此乃小姐闺房,你们岂能说闯就闯?”
那将领只是奉命拿人,不想伤人,见丫鬟抱住他的腿便拿脚踢了踢,因没使太大力气便没踢动。
这时,屋里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虚浮羸弱,软侬如江南小调,“将军大人,小女已歇下了,可否请将军在外稍候?小女稍事梳妆便随将军前去。”
将领听得心里发软,想着这也算正常要求,便答应了。
兰儿爬起来进了屋,把门栓上便急步来到榻前,小声问:“小姐,怎么办?”
沈问玉低咳了几声,下了榻来,“更衣。”
事到临头,只能去了。
“可是,去了之后,您……”
“我自有应对之法。”
兰儿听了,只能服侍她速速更衣梳妆,梳妆过后,沈问玉看了眼桌上的汤药,那汤药本是拿来屋里熏熏药味儿,凉了就打算拿出去倒了,可是还没倒就有人找上门来了。
沈问玉冷冷一笑,端起药碗来将药饮尽,随后拿帕子拭了拭唇角,拢了拢云鬓,出了门去。
*
相府庄子的花厅里,元钰和宁昭高坐上首,贵族小姐们坐在左首,暮青坐在右首,其下是被绑的陈蓉和她的丫鬟婆子,以及后园守门的小厮。
元钰命人上了茶来,瞅着暮青品茶,不是她思春,只是不找个人想着,她就会忍不住去想宁姐姐。宁姐姐有没有默许陈蓉行凶,此事成疑,她心里结出了疙瘩,这会儿在宁姐姐身边坐着,只觉得半边身子都是凉的,浑身不适。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侍卫来报,说沈问玉带到时,元钰暗暗松了口气,凝神望向花厅外。
只见水师小将引路,远远的便听见连声咳嗽,丫鬟打着伞扶着一人,到了门口廊下,丫鬟收了伞,女子便进了花厅。只见女子云髻素簪,垂首而行,面覆白纱难见容颜,但见其行路细步纤纤,从廊下到花厅里,裙裾缓施如月照明江,三五步路,轻曼纤弱已极。
贵族小姐们多数冷了目光,这就是刚回京便让侯爷在望山楼泼茶相救的沈小姐?
这位生长在江南的沈小姐回盛京已有三四个月了,听说身子不好,一直在府里养病,说起来,今夜还是头一回见她,未曾想竟有这般姿色。
宁昭目光淡凉,见沈问玉垂首向她福身行了礼,声音带着江南侬软的腔调,虽虚弱,却叫人生怜。
“安平侯侄女沈问玉,见过郡主、小姐,见过都督。”
“抬起头来。”宁昭冷淡地吩咐。
沈问玉却以帕子为掩咳了两声,垂首道:“病容憔悴,不敢污郡主明目。”
满盛京城都知道元修曾救过沈问玉,宁昭贵为郡主,又是太皇太后亲定的侄媳,尊贵非沈问玉可比,她当众问人容貌已有妒忌之嫌,沈问玉都如此伏低奉承了,她再刁难就有*份了。
宁昭被内定为元修的嫡妻多年,时常出入后宫和相府,处事最擅拿捏分寸,方才之言已是分寸有失,此刻听见这话,即便知道这并非沈问玉的真心之言,也不好当众发作,只好强忍怒意,再不开口。
沈问玉却问了起来,“听闻都督要小女来此问话,不知所谓何事?”
话音刚落,忽闻呜咽之声,沈问玉循声望去,这才发现了绑在一旁的陈蓉,陈蓉的面纱已被摘下塞在嘴里,正望着沈问玉,目露焦急。沈问玉大惊,急走过去,问道:“蓉儿?你这、这是……”
话没问完,她便低头咳了起来。
陈蓉嘴里呜呜地说个不停,似在提醒沈问玉,沈问玉看向宁昭,急问:“郡主,蓉儿犯了何错,要将她绑起?”
元钰冷笑道:“错?若是错,还不至于如此!”
宁昭冷淡地错开目光,那神态有些倦。
暮青替宁昭道:“陈小姐伙同婆子在骁骑营参领姚府庄子外的果林里残杀了盛京府尹郑大人之女,又将其移尸进姚府的马车里,放血割筋,剜肉卸肢,布置得极像盛京城里近来那两桩案子的现场,以此嫁祸姚小姐杀人,被识破后又说此事是郡主默许。她的犯案过程破绽连连,计划却又如此周密,本官以为甚是矛盾。听闻沈小姐近日与陈小姐过从甚密,特请来问问沈小姐与此案有无关联。”
暮青将案情总结得很详细,迎着沈问玉的目光,不躲不避。在古水县时,她验出刘氏之死另有隐情时曾求见沈问玉,她以身子不适为由拒见,后来沈问玉去县衙报案,古水知县以她并非在朝中奉职的仵作为由,不准她上堂,因此她与沈问玉虽有恩怨,却未曾谋面。
到了盛京后,两人倒是见过一回,即前段时间查湖底沉尸案时,她找到了两个嫌疑人——步惜晟和沈明泰。她传沈明泰来都督府里问话那日,他曾带着女扮男装的沈问玉前来,意图说亲。
但那一次,沈问玉见到的是她的男儿身份,今夜亦是如此。
花厅里灯火煌煌,少年的眸中却不见人间灯火的暖意,只有寂寂清冷,似一年四季心若春冬,不生热闹。
沈问玉望着那眸,脑中独留那一句“她的犯案过程破绽连连,计划却又如此周密,本官以为甚是矛盾。”原来,她输在此,原来,世上真有如此眼毒心明之人!她忽然便想起了前些日子在都督府门前那一见,少年亦是如此眼毒,一眼就看出了她女扮男装……
这一次,看来真是她见时机难得,心急了。
沈问玉心里自嘲一笑,却露出怔愣的神色,随即看向陈蓉,“蓉儿,你、你……”
陈蓉把脸撇开,闭眼认命。
“你怎么这么傻?”沈问玉痛心疾首,提裙便朝宁昭跪下了,“郡主,此事乃是小女与蓉儿的戏言,本是闲话,只为开解她,未曾想她当了真。如果说,蓉儿有罪,那小女也该当一半罪责,还请郡主治罪!”
陈蓉猛地转过头来,不可思议地盯住沈问玉,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宁昭目光冷淡,凉意入骨,“人命之事,自有盛京府和刑曹断判,怎叫本郡主治你的罪?”
沈问玉凄惶地道:“小女只想求郡主饶了蓉儿……”
啪!
宁昭华袖一拂,桌上的茶盏登时便砸在了地上,热茶扑出,溅了一地!
沈问玉惊得一颤,喘了几口气,顿时咳得更厉害。
宁昭指着她,怒道:“怎是我不饶她?你们私下里说了些什么戏言,她竟当了真,跑来我面前表忠心,杀了人又说是为我!我瞧着,分明是你们不饶我,怎如今成了我不饶她?!”
元钰看了宁昭一眼,她认识宁姐姐好些年了,她向来端正识大体,从未见她恼过,今儿还是头一回,想来真是气得不轻。莫非,真是她多心了,她并未默许此事?
若是宁姐姐没有默许,陈蓉说是为了她,便是其心可诛了!
元钰与宁昭相识的时日长,终是愿意信她的,想到沈问玉承认曾与陈蓉戏言,目光便冷了下来,道:“你知道她杀了人,还愿担一半罪责,倒是有情有义!不过,你们两人似乎没有相识几日,真有那么深的情谊?”
沈问玉闻言,目光凄苦,摇头笑道:“小姐有所不知,小女的双亲过世得早,幼时庶母当家,后来府里遭难,只得回盛京投亲。祖母虽待我不薄,可上无双亲寄人篱下,瞧着堂姐妹们皆有母亲可服侍孝敬,小女哪能不觉得凄苦?蓉儿寄住在定远侯府,与我处境实像,虽只相识了几日,却如做了几世的姐妹般。我瞧蓉儿思虑甚重,想为父奔波却无门路,便与她戏言了几句,原本只想博她开怀,哪知她会犯糊涂?终究是我不该说那些话,害了姐妹!既是姐妹,自该祸福与共,哪怕偿命,黄泉路上也有个伴儿!”
此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话未毕,泪已湿了面纱,但见女子烟眉如青山之远,眸子含泪若雨打梨花,真真是娇弱惹人怜,好一个病美人!
陈蓉泪如雨下,跪在地上便朝沈问玉挪了过去,二人的情谊,倒是动人心。
暮青端着茶盏,嘲讽一笑,好演技,好心计!
只是……
“沈小姐说了这么多,本官似乎都没听到你与陈小姐说了什么戏言。是不是戏言,不是你说了算的;你要不要担罪责或是担多少罪责,也不是你说了算的;法不容情,更不会因你与她之间的情谊而轻判或重判。所以,感情牌别打,眼泪无用,本官问案,只重案情,而你该说的案情,一个字儿都还没说。”暮青冷淡地戳穿沈问玉,不留余地。
沈问玉的啜泣声戛然而止,花厅里已然心生怜悯的小姐们忽然警醒。
宁昭看向沈问玉,目光深而冷。
元钰瞅了暮青一眼,这人……说他心冷吧,他见她在雨中淋着,知道递蓑衣斗笠,可若是说他外冷心热吧,他遇着案子又这般铁面。
沈问玉眼眶里泪珠急滚水雾蒙蒙,遮了眸中神色,只见她凄然地望了暮青一会儿,忽然急拿帕子掩住口鼻,低头便咳了起来,越咳越厉,久不见歇。
暮青毫无怜香惜玉之色,反道:“听说沈小姐病了好些年了,想来这病并非急症,不会忽然夺了你的命。既如此,你今夜能说就说,说不了就在庄子里寻间客房歇下,明儿好些了再说。只要病不死,病情就总有好些的时候,那时再说也可以。”
沈问玉咳声忽厉,只觉得五脏肺腑都在疼。
花厅里,贵族小姐们纷纷侧目,瞄了眼暮青——这人好无情!
暮青还有更无情的,“哦,对了,既然你与陈小姐情同姐妹,誓要祸福与共,那想必在陈述你们之间的戏言内容时,你不会故意捡着轻巧的说,好让自己看起来善良又无辜,而她糊涂又心恶,是吧?”
她与沈问玉虽没见几回面,但就凭她在古水县时的所作所为,她就知道她的心计有多深。她知道事到临头躲不过,一味不认,只会寒了陈蓉的心,到时将她们之间说的话一五一十地抖搂出来,对她更不利。不如认了,倒显得她有情有义,并非恶毒之人,既能让陈蓉心生感动,不会招供两人之间的谈话,又能让宁昭信她无心害她,一切皆是陈蓉私自妄为。
以退为进,这戏演的,花厅里就差搭个戏台子了。
不过,她太一厢情愿了,以为世人皆爱看戏,可她偏偏是那个不爱看戏的人,她在戏台子前一盏茶的工夫都坐不了,嫌吵!她只爱验尸查案,就算她的演技能感动盛京城,在她这里也只问一事——案情!
沈问玉拿帕子捂着嘴,垂首咳着,袖下素手死死捏着,指甲陷入掌心,鲜红染了雪帕。
她从未想过,竟能在此遇上对手!
陈蓉在此,与她情同姐妹的话,她已经说出去了,如果她所言不实,陈蓉定然听得出来,那时她便会看清她的用心,一怒之下招供,她方才的戏就演得毫无意义且自打脸面。如果想保住颜面,就只能咬牙继续装姐妹情深,如实招供,一个字都不能错!
那少年将了她一军,方才的话不是在给她选择,而是逼她没得选择!
好!好!
是她蠢,她忘了男子不问内宅之事,女子们的手段在世间男子看来大多无聊且烦闷,不入戏之人,自然不会被戏所迷。
她在深闺十八载,没折在内宅女子手里,今儿倒败在了一个少年手上!
“好!”沈问玉恨恨一笑,不知是恨自己,还是恨将她逼至这境地的暮青,只听她咬牙道:“都督想听,那小女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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