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青到了西厢时,许氏已醒,杨氏正侍药,两人刚欲行礼便被她免了。
暮青先看了杨氏一眼,昨日崔远回房后定会将去江南的决定告知杨氏,身为人母,她理当有所反应,暮青却见她神色如常,只是眉眼间比平时更添了抹坚毅。
暮青暗叹一声,知道杨氏是同意崔远远行了,当初在奉县县衙大堂上以己为戒教导孩儿国法之重的妇人,终究比她想象的还要坚强。
杨氏端着药碗,碗里的汤药还剩几口,暮青坐去桌边,待杨氏将药喂完后才问许氏道:“可能说话?”
许氏已能开口,却惧于武将之威不敢出声,连头也不敢抬。朝中出了位少年都督,此事都传到许县了,茶馆里有说书的先生日日在讲话本子,听说这位都督甚是凶暴,杀人取心,眼都不眨……
“我们都督面冷心热,最是心善。你昨日病得那般重,换了别家,定是要将你丢去街上自生自灭的,好些的把你扔去客栈请个郎中,哪有我家都督这般让你留宿府上,还请了瑾王爷为你诊脉的?瑾王爷素有神医之名,他的药多少达官显贵重金相求都求不来,你瞧瞧这儿,王爷给你留了一药瓶儿呢!”杨氏将药瓶往桌上一放,哄着许氏开口,“都督待你如此恩重,还不谢谢都督?”
许氏低着头,偷偷瞥了眼暮青,这才道:“民妇许氏,谢过都督。”
暮青道:“抬起头来回话。”
许氏不敢有违,头虽抬了起来,却不敢看暮青。
暮青却忽然道:“十几年前,你因何搬离了盛京?”
此话问得突然,许氏猝不及防,猛地抬头望向暮青,惶然的神色清清楚楚的落在了她的眼底。暮青神色不露,等了一会儿,听许氏支支吾吾道:“民妇的夫君过世的早,民妇身子又弱,孤儿寡母的难以为生,这才想着变卖屋宅,回许阳县投亲。”
“哦?那屋宅变卖了吗?”
“变、变卖了……”
喀!
暮青将杨氏端来的茶盏往桌上一放,惊得许氏险些缩进床帐里,“那你倒是说说看,你家左邻那孤老妇人死后,井里又捞出具浮尸,人人嫌那宅子晦气,何人会买你家宅子?”
“那、那人不、不知左邻之事,因而买下了宅子。”
“你编!”暮青厉声道,“你家那宅子分明已多年无人住过,院中杂草丛生,连屋梁都因年久失修而塌了半边。”
许氏惊得从榻上滚下来,跌跪在地,抖如筛糠,却死命摇头道:“民妇不知,民妇真的不知!兴许……兴许是买宅子那人后来又听说了隔壁宅子死人之事,嫌晦气搬、搬走了。”
“你这妇人真不识好歹!看来我家都督的药你是白吃了!”杨氏都听出此话有假来了,忍不住怒斥。
暮青抬手阻了杨氏再言,她寒着脸看着许氏,懒得问她要买卖田宅的红契和契税书,这些她必是没有的。
古代百姓出行受限颇多,田宅买卖亦非易事,大兴高祖时期便定有明律:“凡典卖、倚当物业,先问房亲,房亲不买,次问四邻,四邻不要,他人并得交易。”
即想卖田宅,要先得到族人的首肯,然后还要得到邻居的首肯。业主需拿一张问贴,将族人邻居的名姓列在其上,写明卖宅理由及银两,然后询问亲邻可愿买宅、可同意他卖宅,同意者需在问贴上签名,倘若有人拒签,这田宅就不得卖予他人!当然,拒签必须说明理由,例如“业主败坏家财”、“卖此田宅有违祖训”、亦或“四邻不愿换街坊”等等奇葩理由。
过了“遍问亲邻”这一关,买卖双方需去衙门买一张定贴,经衙门审查后才可起草正契,正契需一式四份:一份买方持有,一份卖方持有,一份交衙门审批,一份留在税院备案。
大兴没有房产证,田宅正契需盖衙门的公章,盖了章的叫红契,没盖章的叫白契,白契在民间兴许有用,但在公堂上是废纸一张,假如官府得知哪家百姓买卖田宅用的是白契,没有交契税,这田宅便可以被官府没收。
莫说许氏手里有没有红契,她那宅子隔壁井中捞出了死尸,当初她若想要卖那屋宅,街坊邻居首先便不会同意,也难怪连杨氏都听出她在撒谎。
暮青懒得一一戳穿许氏,只问道:“如此说来,你确是因为想要回许阳县投亲才卖的宅子?”
许氏脸不敢抬,只点头道:“正是。”
“好!那你可以回去了。”暮青忽然便要放许氏走,对杨氏道,“都督府里人少事忙,调不出人来送她回去,你去街上雇辆马车将她送回去。”
杨氏得令便退了出去,一开房门,顿时一愣,元修正站在外面。
暮青刚到西厢不久元修便来了,听见她在屋里问话便没进去,免得许氏受不住这阵仗,吓得不敢答话。但没想到她死咬着不说实话,暮青竟要把人送回去。
元修望了暮青一眼,负手让开,让杨氏出门办差。他知道,她此举必有用意。
杨氏办事麻利,一刻的时辰便回来了,回禀道:“禀都督,马车候在府外了。”
暮青低头喝茶,只淡淡嗯了一声,杨氏沉着脸对许氏道:“你可以走了,我瞧你说话利索,想必行路也无碍了,应是不用我这老妇人背了。”
许氏面红耳赤,给暮青行过礼后便要离去。
“慢着。”暮青忽然出声,许氏惊住,以为暮青反悔不允她走了,一回身却见暮青从桌上拿起那瓶药来递给她,态度冷淡,“我怜你孤儿寡母的,独子尚未成人,这药你便拿去吧。”
许氏受宠若惊地看着暮青,怎么也没想到临走时还能得一瓶续命之药,她眼底蒙上层雾气,几番想要开口,但都忍住了,最后眼一闭,跪下给暮青磕了头,抱着药瓶就走了。
许氏走后,暮青对元修道:“你派一队人马出城,扮作山匪,你懂的。”
元修大笑一声,“懂!”
他就知道!
元修转身便走了,出了都督府,一队亲兵前来听令,男子负手都督府门前,遥望城门,衣袂翻飞如黑云,“另派两路人马到内外城门,如遇那辆马车回来,不许拦着盘查,立即放进城来!”
“是!”亲兵们得令,各自办事去了。
*
这日,傍晚时分城门将关时,一辆马车疾奔进城,车夫惊魂未定,一路喊着有匪,守城的将士出城查看,“忘了”拦下车夫盘查,就这么将马车放进了城。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都督府门前,车夫连滚带爬地下来拍门,许氏受了惊,已在马车里昏了过去。
都督府里,巫瑾早早就被请了来,许氏一被抬进西厢,巫瑾就为她诊脉施针,随后对暮青道:“歇一晚,明早可审。”
暮青颔首,刚要道谢,巫瑾便匆匆走了。他走得急,像是避着什么似的,暮青搞不懂他,也不爱多想,任巫瑾来去匆匆,自己回阁楼睡了。
次日清早,待她再来西厢时,许氏已在门口跪迎。
“民妇求都督搭救!”不待暮青开口,许氏便哭求道。
“山匪罢了,府衙已派兵剿匪,你可安心回去了。”暮青立在门口道。
许氏泣不成声,摇头道:“那些山匪是他们派来的,他们要杀民妇!民妇担心他们连民妇的孩儿也不会放过,还请都督派人去许阳县,搭救我儿!”
“派你的人去许阳县看看。”暮青对元修道,元修出了西厢的院子,却没派人去许阳县,只因那日他派人去接许氏时便留了人在许阳了,暮青知道此事,方才那么说不过是安许氏的心罢了。
元修在院外停了一会儿,再回去时,暮青已坐进了屋里,许氏跪在地上,已说起了当年事。
“……民妇的街坊马婶是病死的,她无儿无女,丧事是街坊们给操办的,谁也不知她还有两个远房侄子。就在她死后不久,那宅子里便搬进来一伙儿人。那些人不知是何来头,成日不出门,怪神秘吓人的。有街坊怕是歹人,听说去衙门报过官差,但是未见有人来。民妇家里孤儿寡母的,身子又不好,更是怕得整日不敢出门。但有天夜里,家里却闯进来一人!那人身量甚是高壮,手里提着把刀,威胁民妇说这些日子所见所闻皆不可说出去,不然便要杀了民妇和幼子。”
“那人有多高?”
“可高了,与民妇家中的房门差不几许了。”
“那人是何模样,你可记得清?”
“他蒙着面,眼大如铃,眉毛粗黑,除此之外,手臂上还刺着条青蟒!”
元修在门口听见,目光一变!
暮青问:“你是如何瞧见他手臂上刺着花青的?”
“他挽着袖子,民妇才瞧见的。”许氏道,说完还补充了一句,“那是夏时,他穿着灰衫,袖口挽得不高,民妇当时吓得抱住幼子跪在地上,抬头时从他袖口里隐约瞧见只青蟒的头。那时,城外山匪横行,听说……身上刺着青蟒的是……”
“青蟒帮的人。”元修在门口接了句话,走进了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