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将抚恤银两运来后,你将其入账,存入了哪家银号?”暮青问,赈灾银、抚恤银,这等银两朝廷下发时皆会派人护送,走的是驿站,但奉县知县收到后贿赂上官时必不会用现银,银两太重,一箱箱往府里抬未免太过显眼,因此他一定会用银票!
“……兴隆银号。”奉县知县眼神有些虚散,想了会儿才道。
这等重要的事他不可能忘,但人长时间被关在地牢,精神紧绷,情绪频临崩溃,又有些日子未与人交谈了,思维慢些才是正常的——他没说谎。
暮青对兴隆银号有印象,盛京里有名的票号,户曹尚书之子曹子安在玉春楼里用的银票上盖的就是兴隆银号的大印。
“你都贿赂过谁?”
“越州刺史秋大人、户曹尚书曹大人、翰林院掌院学士胡大人。”
“你是谁的门生?”
“胡大人!胡大人曾是京外南麓书院的院长,我出仕前在南麓书院求过学。”
“那为何要贿赂越州刺史和户曹尚书?”
奉县知县沉默了,他如今头脑不清,这些事要想想才知如何答。
步惜欢捏了捏暮青的手心,道:“越州刺史是上官,岂有不贿赂讨好之理?户曹往下拨银子,若不讨好,像奉县这等地贫人疏的小县,还不知能拨下多少银子来。”
奉县知县听了忙点头。
暮青眼神一飞,刀子般来回抹了抹步惜欢,道:“问你了?”
步惜欢只觉得脖子和心口都凉了凉,不由暗叹她不仅嘴毒无人能及,如今连眼刀的功力也精进了。
“陛、陛下说的是,军中需多少抚恤银都是直接跟朝中说,拨下来多少那都是户曹说了算,若不使银子,拨下来的数目定有苛减。”奉县知县道。
“哦?既是说,户曹将抚恤银两拨给你们,你们再将抚恤银两孝敬回去?”暮青不知该怒还是该笑,这与洗钱无异!朝廷将军中抚恤银两发给地方,地方官将银两化成银票,再孝敬回去,如此一来一去,官银就变成了私银!
这些脏官为了贪国库的银子,还真挺会费心思!
“你在奉县任上几年?”
“三年。”
“可能记起都给了谁几次、多少数目的银两?”年前在奉县县衙,步惜欢将奉县知县革职查办后,御林卫便将衙门里前前后后给查抄了,清点了县衙库房,查抄了账簿,但那账一看便知是假账,真的账簿没有找到,只搜出了约莫十万两的银票。就凭真账簿没有找到这点,暮青就断定奉县知县对行贿的数目一定记得清,这些脏官多会给自己留条后路,行贿的账目他一定藏在了何处。
“此事有账,下官将其藏在了……藏在了城外石桥下。”奉县知县虽有些犹豫,但他已被革职收押,招与不招,朝中都会有人想要他的命,既如此,不如招了!临死看能不能拉个垫背的,“石桥东的桥墩下,下官埋了只木匣,里面除了账簿,还有与胡大人这三年来往的书信。”
书信!
账簿在暮青的意料之中,书信稍稍给了她些惊喜。
奉县知县自嘲一笑,以前是他看走了眼,以为圣上昏庸,没想到如今生死皆在圣上手中。但他只是小小的知县,胡大人是元相国的心腹,圣上想惩治他,怕是不那么容易。
“除了我问你的这些,你还能想起什么来?”暮青问,审案时在问过必要的问题后,她习惯让嫌犯自己回想与案情有关的事。以她的办案经验来说,办案者能看到和问出来的大多是表面的案情,有些案子有隐情,有些案子藏着案中案,这些都只有让嫌犯自己开口才有可能发现。当然不是每件案子都如此,但是审问不可懒惫,一定要审彻底。
奉县知县怔了怔,想了会儿便摇了摇头,“下官知道的事,都与将军说了。”
他自回京就被秘密关押在大寒寺的地牢里,并不知暮青任江北水师都督的事。
暮青也不在意这些,她只道:“我不相信你真的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必须再说出三件事来,不然此处会成为你的终老之地。”
三件事?
步惜欢扬了扬眉,见奉县知县急得险些要哭。
“不要跟我说你真的都说了,想!”暮青不待奉县知县开口便打断了他,“我五更天前需要回城,你还有半个时辰。”
所谓三件事,不过是引导手段。
或许奉县知县真的把他知道的都说了,但那只是他认为的要事,有一些事他认为没用,或许对她有用,所以她采取了逼迫审问的方式,要的就是不近人情。
嫌犯的压力大,在他想不起要事的情形下,必会拿他觉得无关紧要的事来凑。而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或许真的与案情无关,或许对案情有助,暮青不知道,但她必须听听这些无关紧要的事——还是那句话,问案要彻底。
奉县知县越急越想不出,他贪污军中抚恤银两,贿赂朝臣,此乃死罪,事到如今只求速死,而不是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每日一碗饭,无人说话,不见天日,不知年月,困在这三丈之地,直到老死。
他被关在地牢里,早就没了时辰感,也不知半个时辰过去了多久,只觉得越来越急,想不出要事可说,他只能挑无关紧要的凑数。
“……押送抚恤银两的官差来后,县衙会留饭,有一年宴席摆在青楼,一人酒后曾说,奉县地贫,上头却不管这些,只瞧孝敬的银两多少,别地儿孝敬的多,上头有了肥缺,自不会想到下官头上。”
“呃,下官刚到奉县上任时,将朝廷下拨的抚恤银两分作三份,送给了越州刺史秋大人、户曹尚书曹大人和恩师胡大人,那时胡大人已任翰林院掌院学士,下官送去的银两自是最多,但恩师来信时曾说谋朝中肥缺需银两打点,颇有嫌银两少的意思,下官忙又送了些去,恩师却还是年年嫌少,时常催要银两。这三年,送给恩师的银两足有朝中下拨的抚恤银两那么多,打点秋大人和曹大人的银两都是从税银里挤出来的。”
“将军以为下官这知县贪得多?下官原是想捞些银两,可哪知孝敬打点的上峰竟是填不满的无底洞?这三年,下官贪的银两全都拿来打点了上官,自个儿兜里可是少有攒下的,将军查抄县衙时搜出来的那些银两,本是攒了来年打点上官的。这些年,上头催要银子就像催命,下官却不得不孝敬!夜里难眠,连想做梦梦到银子都不成……上了这条船,就下不去了。”
奉县知县悲戚一笑,本是随便说些事来凑数,却说出了胸中的苦闷,不知不觉竟也说了不少,只是不知这算不算三件事。
暮青没说算不算,只是面色沉静如水,片刻后不发一言出了地牢,在塔里寻了笔墨,往抄经的禅桌前坐了,道:“掌灯!”
话音落下,步惜欢已从菩提塔外檐角提了盏灯笼回来,也不放去禅桌上,就这么拿手提着为她照着。
“研墨!”暮青头也没抬道。
步惜欢连气都懒得生,习惯了,于是一手提灯,一手研墨。墨香暗浮,西窗袖影,烛光幽幽照进砚台,墨如水,生了涟漪。
暮青低头疾书,没瞧见,也没心思欣赏,片刻后便写好了几页供词,上头皆是方才她与奉县知县说的话,一问一答,除了没提地牢,其余不差半字。
写好后,暮青便回了地牢,要奉县知县画了押。
“你再在这牢里待几日,过些日子定有人来提你出去。”说完这话,暮青便收起供词,与步惜欢出了地牢。
大寒寺里的更声敲了四下,暮青却知离五更不远了,于是不再耽搁,与步惜欢原路返回,出了寺,进了林中的马车里,车夫便速速赶着马车往山下去。
马车里,暮青问:“刚才可听出什么了?”
“此案有些耐人寻味。”马车疾行,寒风扑着帘子,月光时不时透进来,照得男子眉宇间忽明忽暗,“一个胡文孺能催要出朝中拨去奉县的全数抚恤银两,奉县打点别处的银两竟是另挤出来的。这还只是奉县,其余州县的抚恤银两都进了谁的兜里,数目有多少?”
暮青沉默了一会儿,“那就要看你前几日派出去的人能查些什么回来了。”
这点她不担心,刺月门乃江湖门派,月部的专长就是收集情报,让这些隐卫去查案可比县衙里的那些捕快靠谱得多。
步惜欢的怀疑也是她心中的怀疑,但两人谁都没说破,毕竟仅靠奉县知县的话就断定案情如何太过武断,他们需要等,等前几日派出去的月部隐卫送回其他州县的调查情报,再等人将奉县城外石桥下埋着的那只匣子取回来。
马车如同出城时一般,在离城门两三里外就停了下来,进了林中,步惜欢带着暮青下了马车,两人徒步回城。
下了马车,步惜欢便道:“奉县城外石桥东的桥墩下有只木匣,三日内取回。”
暮青以为他跟那车夫说话,却听林中树梢飒飒一响,她猛一抬头,只瞧见数道黑影在月色里一显,眨眼间便退入了密林深处,不辨行踪。
这些人一直在林中?还是一路都跟着?
江湖武功对暮青来说是神秘的领域,她全然不懂,也没时间琢磨,随即便与步惜欢赶回了城门口。城门开着条缝儿,两人进去,回了角楼,不一会儿,那偏将便挨个儿把那队睡死了的龙武卫叫醒,说是要换岗了。
那龙武卫的小队长起来,迷迷糊糊道:“今儿怎么觉得这觉睡得长了些?”
那偏将道:“你哪日也不少睡,不过是今儿睡得沉些罢了。”
那小队长还没睡醒,竟不觉得古怪,摆摆手便带着人出了角楼,待换岗的人来里,便带着他的人走了。
暮青和步惜欢走到来时的那条巷子,与早已等后在那里的两人换了回来,便趁着天色未明,沿原路密道回了内城。
一个回府,一个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