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阴云吞月,山风飒飒,一场春雨将至。
一乘小轿从小柳村头上了官道,数支火把迎着山风,火星儿飘入茶园,远观似萤火成群。
“快些快些!务必赶在其他村子前头把人送到!”
“您也太难为人了,咱们村子离得远,怎么能赶上其他村子的人?”
“那就抬着轿子跑呀!县祭大人要待选神官,再过三日就要去州城了,没听说神殿的接引使明日傍晚就会抵达县庙了吗?咱们村里的姑娘要是能由神殿来行净法,那可是光宗耀祖之事!你们还不赶紧的?”
“是是!”
轿子吱嘎吱嘎地摇着,几个庄稼汉子举着火把跑了起来,仿佛未到神庙,人人便能预料到轿中少女罪孽深重,巴不得献与神殿来使了。
火光流缎般的淌向后方,后方的官道上不知何时多了几道黑影。
破风之声自后方而来,刹那之间,一颗人头飞起,七八个人倒下,轿子咣当一声落了地,里头传出一声娇呼。
嗖!
一颗飞石射入轿内,呼声立止。
官道上一静下来,暮青便从茶园的矮坡后走出,上了官道之后瞥了眼轿前的无头尸身,顺着血泼洒的方向望去,见保正的头颅正提在月杀手里。
“面具何时能做好?”暮青问。
“主子只管先行一步,不出半个时辰,面具自会送到主子手里。”月杀将人头递给了身后的侍卫。
“不必送我手里,送他手里。”暮青指向一个个头儿不高、身形跟保正有几分相似的侍卫,随即便绕到轿前,撩开了帘子。
轿中歪坐着个少女,身穿雪罗裙,头戴白纱笠,山风灌入轿中,白纱飘起,隐约可见少女容貌秀丽,颇得几分娇媚姿色。
暮青的目光寒了下来,随即钻入轿子里,刷的放了帘子。片刻之后,她从轿中出来,身上已换上了轿中少女的衣裙。
月杀立刻打了声暗哨,茶园坡后又现出约莫百人来。
神甲军并未全部下山,天黑之后,暮青只点了百名侍卫下山蹲守。轿子从小柳村里抬出来后,她忽然下令动手,随后命众人原地待命,自己一人上了官道。
巫瑾和景子春都在这百人里,两人皆不知暮青意欲何为,只是巫瑾在暮青起身时瞥见官道上有血溅出,因而猜测侍卫杀了人,于是一听见暗哨便当先现身往官道走去。
但还没走上官道,他就忽然住了脚步!
只见官道上立着个白衣女子,深山叠树,腥风拂衣,她兀自面南而立。今夜无明月,那白纱下恰似故人的容颜却比山间明月动人。
景子春险些撞上巫瑾,一句“圣女殿下”差点儿喊出口。
巫瑾因此回过神来,一上官道就神色忧忡地问道:“妹妹这身衣装……莫非要扮作斋戒之女混入神庙?”
暮青道:“不然呢?”
巫瑾皱了皱眉,少见的有些强硬,“不可!你若只想混入城中,使何计策为兄都不拦你,万万不可进神庙!”
“混进城中有何用处?此番改道图鄂,若只是我与大哥带着几个侍卫,那自然有的是法子潜入中州,可我们带了大军千人,身份文牒都不好弄到手,更别说去往中州的路引了。路引可是官凭,唯有官府能盖发,那何不找大安县祭来替我们办?”
找大安县祭……
景子春刚上官道,听见此话心头猛地一跳,险些以为自己年纪轻轻就患了心疾。他往地上看了一眼,默默地数了数人数,好言好语地问道:“皇后殿下就打算带这几个人去见大安县祭?算上您也不过十人。”
“哪有十人?”巫瑾回头淡淡地看了景子春一眼,眸光凉似严冬寒月,叫人肌骨生寒。
景子春心头一惊,不由急忙垂首,心道自打见了三殿下起,似乎还没见他恼过。
巫瑾道:“神殿的接引使明日傍晚抵达大安县庙,你一向聪慧,岂能不知这些少女此时被送去,即是供人淫乐的?侍卫们乔装成村民只能将你送入县庙,却逗留不得!到时你孤身一人在那淫窟里,万一有险,营救不及,你可想过后果?”
暮青却道:“神殿之人明日傍晚抵达,县祭自要盛情款待一番,酒足饭饱过后再行淫乐之事,故而侍卫进城后有整整一日的时间来备身份文牒,他们会接应些人进城,入夜后潜入神庙助我成事。”
图鄂国内其实早有朝廷安插的密探,但考虑到在他国安插密探不易,如若命密探动用潜伏的势力掩护神甲军潜入中州,万一被神殿察觉,步惜欢苦心经营的暗子便会暴露,故而暮青一直没命月杀联络密探。况且,此番随军的还有南图使臣,暮青怎会毫不设防的把底牌全都亮明给人看?
在听说小柳村中有待嫁少女要前往县庙斋戒时,她就在盘算此计了。
鄂族戒律森严,待嫁少女入了神庙之后,村人不可能在内久留,这看起来虽险,却正是她所需要的。这一路走来,很少有机会撇开南图使臣单独行事,今夜刚好有此良机。今夜,她亲点下山的这百人都是信得过的,且第一批护送她进城的都是神甲侍卫,如此一来,侍卫们从神庙离开之后,月杀便可以立即与密探联络,而不必担心联络网会暴露在他国之人的眼皮子底下。而且,探子只接应百来人进城的话,暴露的风险也会小许多。
神殿的人傍晚才到,白天她孤身待在县庙里危险不会太大,关键要看夜里。
“妹妹有所不知,依鄂族惯例,凡是待选神官,神殿皆会派人护送,而护卫队正是神殿鬼军。鬼军皆是神殿豢养的蛊人,自身奇毒无比,个个狠辣无情。明日抵达的神殿接引使必定带着鬼军,哪怕只有三五十人,侍卫要对付他们也很棘手。”巫瑾摇了摇头,依旧不赞成此计。
“所以说,这回若想成事,需得大哥出手襄助!我要今夜随我下山的百人一同前往大安县,天亮之前于县城附近寻一处藏身之地,等待接应!”暮青显然已经考虑过应对蛊毒之法了。
巫瑾怔了怔,“你想要为兄对付蛊人?”
“不,我想请大哥放倒神庙内的所有人。”暮青望着巫瑾,山风疾涌,火舌翻狂,似要把天烧个窟窿,“我要拿下大安县庙,而且要不声不响地拿下,不可使一人听见异响,不可使半丝风声传出,恳请大哥助我!”
暮青抱起军拳,冲巫瑾认认真真地恭身一礼。
巫瑾默然良久,几番想要开口,却被那弯折的腰身给逼了回去,半晌过后,终是一叹,“助你,也是助我,妹妹何需如此客气?”
“不客气些,大哥哪能答应?再在这官道上争执下去,天都要亮了。”暮青直起身来,眸中盛着淡淡的笑意。
“……你!”得知中计,巫瑾一时语塞,摇着头低低地道,“难怪他总拿你没办法……”
此话声音颇低,转眼便被呜咽的山风所吞,巫瑾抬眼时神色已然如常,从怀中摸出只玉瓶递给了暮青,“此乃迷香,药性颇烈,你带在身上,倘若有险不可逞强,知道了吗?”
“知道了。”暮青将药瓶接来手中,见瓶身小巧,握在手心里刚好,便将其收入了袖中,而后转头唤道,“景子春!”
景子春正心惊着,听见暮青唤他,急忙吱声,“臣下在!”
暮青问:“大安县祭可识得圣女之貌?”
景子春道:“回皇后殿下,应当不识得。大安县偏远,县祭是木家旁支的一个子弟,名叫木兆吉,算是木彦生的远房堂弟,无甚学识大志,只因他是嫡子,他爹当年在大族倾轧之时替嫡支顶罪而被处死,族中念此功劳,便将他安置到了大安县这偏远之地,任他荒唐纵乐,只要不惹出麻烦来,一概不理会他。”
“哦?那可就怪了,他既无大志,为何要参选神官?”暮青问。
“皇后殿下圣明。”景子春暗道一声敏锐,说道,“臣下之前也不知晓此事,方才听见那保正之言也很意外,不过一想木家暗中投靠了左相一党,此事也就说得通了。”
暮青闻言挑了挑眉,示意景子春接着说。
景子春道:“皇后殿下有所不知,神官大选虽说是由各地祭司参选,但实际上各大族一般只举荐一名德才兼备的子弟,举一族之力保这名子弟进入天选,争夺神官之位!木家乃是大族,在南图及图鄂皆地位显赫,因而决不可能举一族之力保一个木兆吉,木家很可能是要放弃神官大选。”
话到此处,不必再说下去,暮青已然明白了。
巫瑾淡淡地道:“景家在长老会里一贯支持我娘,木家本与景家结盟,如今却转投盘川一党。神官和盘川等人自有属意的继位人选,木家为表诚意,自然会指一个毫无夺位之能的子弟参选。”
景子春讥嘲地道:“殿下说的是,这木兆吉一旦进入天选,只有死路一条。他一死,不但空出个大安县祭的位子,还除了个惹事的祸根,木家总归是不亏。”
巫瑾淡淡地笑了笑,没接话。
暮青接着问道:“那神殿的接引使呢?可识得圣女之貌?”
景子春道:“接引使和鬼军常在神殿行走,理应识得圣女之貌。”
暮青点了点头,诸事皆心中有数之后便看向那假扮保正的侍卫,对景子春道:“你路上跟他讲讲县庙里各级官员的服制以及神庙的规矩,也跟本宫说说入庙斋戒的规矩,免得出错,惹人疑窦。”
“……是,臣下领旨。”景子春朝暮青一礼,姿态恭敬,心中却不免起了惊意。
且不说英睿皇后远涉敌国,一进敌国边境就想取一县官衙的想法有多胆大,只说此计,神殿来使在即,大安县必定戒严,她若不想惊动县庙,至多能接应百人进城,而她今夜下山前点了百人,人数刚刚好,且都各有用处,即是说,她在下山之前就已有决策了,只是不说罢了。
为何不说,景子春大抵能猜度一二,许是此计奇险,英睿皇后料到反对之人必定不少,以她的性子,除了三殿下,怕是懒得跟别人多费口舌。
“事不宜迟,动身吧!”暮青一声令下,一名侍卫便掀开轿帘儿,把那待嫁的少女给抱了出来。少女身上盖着大氅,暮青扫了眼地上被打晕的村民,对侍卫们道,“安置好这些人,清扫好现场。”
“是!”侍卫领了旨意,暮青便上了轿子。
月杀点了几个擅于乔装的侍卫,几人换上了小柳村村民的衣裳,揣上身份文牒,便举起火把抬起了轿子。
月杀留下一队侍卫善后,余下的人都跟在轿后一同动身赶往大安县。
景子春回头望了神脉山一眼,不由苦笑,希望恩师等人在山上苦等他们不回,后知后觉猜出英睿皇后之计时,莫要犯了心疾才好。
庆州大安县。
烟雨绵绵,曲道空蒙,城门口天不亮就排起了长队,打眼一瞧,都是各村送待嫁少女斋戒的轿子。烧尽的火把在轿旁冒着黑烟,活似谁家坟头儿上插着的青香。
城门守尉早已识得各村的保正,今早却查得颇严,查到小柳村的轿子时,守尉点了下人数,问道:“怎么这么多人?”
保正堆笑着道:“小的村儿离得远,听说接引使大人今日驾临神庙,多喊几人轮流抬轿才能来得快些不是?”
守尉一听,顿时了然,撩开轿帘儿往里一瞅,见轿中少女垂首端坐着,白纱笠遮了容颜,云袖外微露的指尖儿却慑人心神。南国素来无严冬,这手却叫人见之思春冰,虽寒也俏。
只是一截指尖儿罢了,竟有这般好颜色……
守尉不由生了轻蔑之色,放下帘子之后随意翻检了几张身份文牒就放了人。
此等妖女,还是速速让神庙收了的好。
……
阳春三月,南国已是姹紫嫣红。
不同于大兴国东贵西贱南富北贫的街市格局,鄂族以中为贵,神庙屹立于城央之巅,由箭楼围墙拱卫,下建官邸,层级相递,从城门望去,仿佛烟火缭绕的市井之中坐落着一座高城,青石古道,锦树繁花,烟雨一拢,就将那高城拢在了轻云淡雾里,明明是人间官邸,却幻如云阙仙府。
天青古道,春雨如丝,十几顶小轿沿路上行,默如朝圣。
百鸟啼林,花开成海,一顶顶轿子停在箭楼下时,抬轿的汉子们无不气喘吁吁,可谁也不敢扇风抹汗,四处张望。
箭楼上没人出声喝问,也无人出来盘查,少顷之后,神道之门就开了。
门一开,花海石梯入得眼帘,一人行来,雪袍广袖,衣袂袖口皆绣有咒文,身后跟着两个少年门子。
“叩见庙祝大人!”各村保正见了来人,纷纷领着村人伏跪叩首。
庙祝立在神道门内,并未行出,只是拢着袖说道:“今日神殿来使,县祭大人要清修,尔等不得叨扰,斋戒之女入庙,送行者返回静待。”
“谨遵庙祝大人法旨。”今日连保正都不得入内,众人却齐声宣喝,无敢不从。
领命之后,众人皆未起身,依旧伏跪在地。
只听门子宣道:“斋戒之女入神道门——”
少年嗓音清亮,话音落下,帘风拂起,十几名待嫁少女下了轿子,规规矩矩地立在神道门前,直到庙祝带着门子拾阶而上,少女们才排着长队进了神道门。
暮青走在队伍后头,一直没有回头,只听见厚重的门声在身后拖起了长调儿,而后轰然而闭。
各村的人这才起身,抬起轿子,默然而归。
人群里,小柳村的队伍看起来甚是平常,进入市井之后,一行人跟随其他村的空轿一同到了驿馆。
小柳村的人多,九个人分住在一间通铺陋舍里,房门一关,月杀便脸色一寒,给其余侍卫使了个眼色,命众人且先待命,自己打开后窗翻了出去。
神道门内。
暮青隔着面纱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沿途的布局,只见繁花拥着神道,烟雨流雾遮着人眼,神庙如在奇门幻阵之中,难窥布局全貌,就只见乱花零落在青石梯上,少女们同着雪罗裙拾阶而上,风拂来,面纱飘摇花也飘摇,不知情的,还以为是一群仙子初登瑶台。
石梯有一百零八级,望见神庙前门时,少女们周围已是雨雾缭绕,回头俯瞰,已然只见重重花海,不见凡尘街市了。
暮青忽然想起巫瑾那句钱粮供奉流入神殿之言,料想此言应当不虚。平地筑高庙,耗费之大可谓劳民伤财,如非百姓信奉神权,而神殿神庙又供奉万足,怎能筑得起这人间仙境般的高城?
这只是区区县庙,若往中州去,还不知会是何等的富丽景象。
“斋戒之女入神庙——”这时,少年门子清亮的嗓音将暮青的思绪扯了回来,少女们纷纷回头站好,跟随庙祝和门子进了神庙。
一入神庙,视野立刻开阔了起来,石道抱廊,秀殿雁塔,翘脊飞檐,南国清雅秀逸之风扑面而来,鄂族自治两百余年,神庙已然成为官府,看起来却仍是庙宇的风貌布局。
前庙名曰神见,殿内正壁塑有祖神金身宝像,四壁设有壁窟,供放着鄂族历代神官牌位,祖神像左侧立有神碑,与祖神及历代神官同受香火供奉。
大殿中央摆着织锦蒲团,暮青在后方左侧跪了下来,面朝神碑,回忆着景子春路上口头教授的规矩,学着身旁少女们的举止顶礼而拜。
礼毕,少女们顶礼不起,听庙祝训示。
“《祭书》曰:‘女子愚,诱人堕落乃其天性,明君背离仁道,贤士背离正道,无不为女子之祸。唯行净法,可除污浊’……”
暮青听着,左耳进,右耳出,余光一直落在神碑上。可惜她不能抬头,看不见碑文,只得耐着性子等。
可庙祝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正当暮青怀疑他要把《祭书》里的糟粕之言都背完时,少女们纷纷直起腰身,双手交叠,垂首听颂。
暮青有样学样,听庙祝又诵起了咒文,便隔着面纱瞥起了碑文。
只见神碑高约七尺,飞凤头,盘云座,上刻金文:“永盛初年,兵争再起,庆州生灵涂炭。圣女亲临庆州为民祈福,时逢南图新君即位,御驾亲征,兵锋所向披靡,庆州遍地伏尸。圣女素衣赤足,孤入敌营,自请为质,以止战乱。南图帝囚圣女于洛都神殿,圣女身在敌国心在神都,因察知南图伐我之心不死,不得已计怀圣胎。永盛三年春,圣女诞下一子,以皇嗣为质,逼南图议和。永盛五年春,两国议和,圣女归国,携子为质,居于神殿。圣女爱民,宁毁圣洁之身,不弃护佑万民之责,实为功德无量。稚子无辜,半为神族,半为皇族,生而为人,唯为止战,百姓安乐,无此子之功乎?止战之功,恩被万民,立此神碑,布告世人,此后万世,永受香火。”
碑文不长,所记之事却比步惜欢言道的详细许多,但也不是那么记之甚详。
暮青阅罢之后,只觉得仍有疑点。
比如,当年南图新君御驾亲征,既然兵锋所向披靡,庆州遍地伏尸,说明南图胜算颇大,至少有可能夺取庆州,那么南图皇帝为何要在自己有胜算的时候答应圣女的求和之请呢?
又比如,碑文上说,圣女生子是为了以子为质,逼南图议和。可巫瑾在南图诸皇子中排行老三,即是说,南图皇帝当时并不是苦无皇嗣,那为何会因一个鄂族圣女所出的孩子束手就范,答应议和呢?
这些在碑文中被含糊过去的事,兴许才是当年的真相。
暮青思量着碑文的事,不知不觉间走了神,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殿中一片死寂,四周目光如针。
暮青将目光从神碑上收了回来,只见庙祝目光威严,前头身旁跪着的少女们也都在看着她,少女们的面纱已然撩开,都已露出了容貌。
暮青这才知道,原来是那该死的咒文念完了,选秀……不,是斋戒进行到看脸的阶段了。而她恰在此时职业病犯了,一碰上疑点就推敲了起来,愣是引了人的注目。
但这点儿状况并不足以令暮青慌张,她见惯了风浪,心中连层波澜都没兴起,只是淡定地把面纱一撩,搭在了斗笠两旁。
大殿上顿时生出了嘶嘶抽气之声。
南国秀丽,女子婀娜,柔婉也好,俏艳也罢,都不过是那巷陌里花儿,纵然好看,亦不过是百花姿色。
女子之色,千娇百媚易得,孤清之姿难觅,大安神庙里的花海开了一年又一年,从未生出过一枝迎霜之竹傲雪之松,以至于乍然得见,庙祝和门子一时间皆失了神。
半晌,殿内骚乱了起来,少女们纷纷挪开,唯恐挨着暮青。
庙祝回过神来,立刻给一个门子使了个眼色,少年疾步走到暮青身旁,摘了她的腰牌。
另一个门子手中端着玉盘,腰牌被放了进去,只见上头写着:小柳村,柳媚儿。
这名字与姿容甚不般配,但进了神庙的女子叫什么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今夜侍奉接引使大人的人选有着落了。县祭大人为了此事严选多日,一直对送来的姿色不甚满意,没想到最后一日竟能寻见这等天人之姿,但望县祭大人到时莫要不舍得把此女献与旁人才好。
庙祝心里嘀咕着,面儿上平静无波,收了暮青的腰牌之后便从前排少女们面前一一走过,停在谁面前,门子就摘谁的腰牌,腰牌被摘的少女无不面如纸白。
一行十几个少女,被摘了腰牌的有五人,按斋戒之礼,需入后庙祭坛行净法,而那些被留在神见殿内的少女则只需在祖神金身宝像前静思一日,日落前就可以回家婚配了。
一时间,有人喜有人悲,唯独暮青面色清冷,无悲无喜,只是抬手放下了面纱。
这在庙祝看来再寻常不过,这般清冷的女子自然是有些心气儿的,她定然自知会被留牌子,心中早有准备,故而不愿在人前显露那卑微乞怜之态罢了。
庙祝给门子使了个眼色,门子意会其意,命留了腰牌的五名斋戒之女依腰牌被留的顺序站到他身后,随他前往后庙。
暮青是最先被留了腰牌的,神庙如此安排无非是想把她看得紧些,暮青心中冷笑,她可没想逃,她就是为了见一见神殿的接引使和县祭而来的。
后庙离神见殿不远,暮青跟在那少年门子身后从殿侧行出,路上留意着各所的布局和护卫的班值岗哨。那门子带着她们绕过三道曲廊,过了一座飞桥之后就进了后庙。
一下飞桥,视野就被海棠林所遮,只隐约可见红海绿林之外有座雁塔,门子并未立刻带她们去祭坛,而是到了雁塔门外。
门外守有披甲护卫,门子道:“尔等白日需在塔内面壁斋戒,夜里到了吉时方可前往祭坛。”
说罢,门子打开塔门,紧盯着暮青和其他四名少女入了塔,而后关门上锁,转身走了。
暮青一进塔内就扬了扬眉,只见塔底还关着一些少女,加上她们这几个新来的,足有三十多人。
见此情形,一个少女倚着塔门滑坐下来,抱紧双膝哭了起来。其他三人也悲从中来,蹲在地上抱成了一团。
那些早被关入塔底的少女们沉默地看着新人,不一会儿,所有人的目光就聚到了暮青身上——整个塔里,只有她一人站着。
暮青打量着塔内,见塔有七层,底层供有祖神金身宝像,四壁绘有色彩斑斓的壁画,东侧有座楼梯。
暮青转身便上了楼梯,到了二层,发现上面也是四壁绘有壁画,画的是祖神下界建国的景象。暮青对神说没兴趣,见塔内有窗,她便径直上了七层,从塔顶小窗向外眺望,只见雁塔东边立有七柱神像,神道之后隐约可见一座阔大的高台,烟雨天里火都未熄。
依景子春之言,祭坛之火终年不灭,那里应当就是祭坛了。
暮青记住了方位,而后下了塔楼,一到塔底,就见哭的人也不哭了,所有人都在盯着木梯口。
“你、你该不会想寻短见吧?听说此前有个姑娘从塔顶的高窗跳了下去,后来……满门被诛了。”一个少女仰头望着站在木梯口的暮青,嗓音甜软。
暮青见这少女倚着塔门,认出她是刚刚那个最先哭鼻子的,听她话里有关切之意,于是答道:“我没想寻短见。”
“那你去塔顶做甚?”
“初来乍到,随便逛逛。”
“……”
塔底顿时静悄悄的,少女们盯着暮青,隔着面纱都能叫暮青感觉出她们目光里的古怪。暮青本打算到人堆里坐着,见此态势索性就地坐在了楼梯上。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少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道:“早劝你们别哭了嘛!咱们就该像这位姑娘一样,不就是行那净法吗?有何可怕的?”
“……不可怕吗?我听说,前阵子我们邻村郭家村的一个姐姐从神庙回家后人已不行了,她原是定了亲的,夫家得知此事,说她罪孽深重,连夜去把婚事退了。她含恨而死,族里却说她已经许了人,不许她葬在郭家的坟地里,可夫家又不肯认她,她爹娘只好寻了个乱葬岗把她给埋了,可怜得很。”那倚着塔门的少女怯生生地说道。
“我也听说过……这些事儿总能听见,我们村里人都说自打县祭大人被荐入神官大选后,事儿就越来越……”
“嘘!”一个少女赶紧打断此言,低声呵斥道,“你不想活了?也不想叫你爹娘活了?”
那少女吓了一跳,抱紧双膝缩了起来,话音里带了哭腔,“我想我娘……我娘总说,都怪她的肚子不争气,生个女儿出来遭这份儿罪,我只希望回到家中时还能有口气见见我娘……”
一听这话,其他少女也哭了起来。
“我也想我爹娘……”
“我也想……”
塔底渐渐的又传出了呜咽之声,暮青坐在木梯上听着,一言不发。
女子无才便是德也好,无貌便是德也罢,病根在哪儿,多说无益。
等吧!
等到夜里,拿刀说话!
傍晚,大安县城门大开,一辆华车慢慢悠悠地进了城门。马车飞篷朱门,雕窗半敞,里头丝竹绕耳,四周战马高骏。
护军约有五十来人,皆头戴黑斗笠,裹着黑披风,他们的相貌从无人见过,只知他们的披风上绣着血红的咒文,咒文形如锁链,将人死死缚住,像捆着阎罗殿里的恶鬼。
大安百姓伏跪于路,任车轮马蹄踏起的泥水溅在身上,谁也不敢挪动,只听着车轮声慢慢悠悠地往城央而去,上了青石古道后就渐渐的听不见了。
而就在这一时间,神庙内,雁塔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门子入塔唤道:“柳媚儿。”
暮青从木梯上起了身。
“随我来。”门子未叫别人,只唤暮青出塔。
少女们缩在一起,目光在暮青和门子身上来回睃着,谁也不知为何有人能单独出塔,也不知被留在塔内的人命运终将如何。
暮青也没头绪,只是晨时在神见殿内看那庙祝的神色,她猜自己八成会被安排去侍奉神殿的接引使。此刻看这天色,接引使也该到了,莫非是侍奉神殿之人有单独的安排?
心中猜测着,暮青跟着门子就出了雁塔。
夕辉似火,烧红了半片海棠林,林道西边通着一座幽殿,细瀑峻石,朱梁花窗,一木一瓦都透着秀雅之美。
殿开三间,门子将暮青引进了西殿,吩咐道:“在此候着即可。”
此殿挨着飞瀑潭水,西窗开着,窗台上摆着盆石景,飞瀑水溅在其上,石窟生烟,灵逸秀美。而殿内的墙上挂的却是三十六幅春宫秘戏图,梨木云榻的春帐后摆着玉势、骨鞭、红烛、银针等物,锦枕上放有《素女经》一本。
这座幽殿显然是囚禁禁脔之地。
暮青环视着殿内,心中刚有计较,却忽听见咔哒一声。
门子出了大殿,把殿门锁了。
一线余辉堕入西山时,神见殿后殿里掌起了兰灯。
仙乐声声,华席美酒,县祭木兆吉端起玉杯朝接引使遥遥地敬了敬,似乎尚未畅饮已有醉意,“大安县乃偏远之地,大人远道而来,粗茶淡饭,招待不周之处还望见谅。”
接引使笑道:“公子谦虚了,大安县的茶食远近闻名,本官难得来此一趟,自要尝个新鲜。”
他手里端着酒杯,口中却赞着茶食,说罢便将酒一饮而尽。
木兆吉笑了笑,陪着将酒饮尽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客气话,酒过三巡,接引使已然微醺,见木兆吉仍不提神官大选的事,心中不由讶异。
听说木兆吉不学无术,今日一见,见此人眼下青黑,骨瘦如柴,一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病弱之态,还以为他是个草包,倒没想到他能如此沉得住气。
眼看着无话可谈,气氛渐渐的有些尴尬,接引使只好主动说起了正事,“过两日就要去州城了,公子放心,一切事宜皆已打点妥当。”
木兆吉扬了扬眉,转着玉杯玩味地问道:“哦?族长真打算保我争神官之位?”
接引使道:“公子为何有此一问?本官不是都来了吗?州试、殿试之事都已安排妥当,路都为公子铺好了,公子还有何可疑的?”
木兆吉笑道:“大人误会了,我受族长之恩得以在这大安县庙里安身立命,怎会疑他老人家?只是我素来知道自己的斤两,若无人铺路,纵是州试也过不得。”
接引使笑道:“公子何需妄自菲薄?如今不是有人铺路了吗?莫说是州试,便是殿试,公子也过得。”
“那殿试之后呢?”木兆吉貌似不经意地问道。
接引使愣了一愣,随即干笑道:“公子不必担心,这回不同以往。这二十年来,圣女掌有大权,我们木族向来以圣女为尊。此番神官大选,圣女殿下心目中的人选自然在景木二族,景家择定的人选是景少宗,而我木族择定的公子,可想而知天选之时,各族必定轻视公子,而将杀招冲准景少宗。正所谓蚌埠相争,公子就等着渔翁得利吧!”
“……族长高明。”
“自然!族长一直记着公子生父之功,这些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为公子谋个好前程,而今机会来了,还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一旦公子大选得势,不但族长能了却夙愿,木族也能春秋鼎盛,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的确是好事,那这杯酒就敬族长他老人家吧。”木兆吉笑着举杯。
接引使忙举杯一饮而尽,却未见到木兆吉的眼底有戾气涌起,待他将酒杯放下,木兆吉已是一副醉醺醺的神色了。
“没想到族长如此器重于我,过两日就要启程了,想来这大安县日后是回不来了,可那雁塔下还有些斋戒之女等着行净法,临行之前,凭我一人只怕难以把这差事了了,既然大人来了,不妨帮下官个忙,不知大人意下如何?”木兆吉满脸诚意地问道。
“这……不大妥当吧?”接引使分明眼神一亮,却又故作推脱。
木兆吉笑道:“有何不妥?这大安城中的百姓早知大人要来,专挑这几日送女前来斋戒,本就是想沾沾大人的贵气,大人只当笑纳,就算是给那些女子添添福气。”
接引使闻言好生沉吟了一阵儿,为难地道:“这……既是百姓有意,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下官多谢大人体恤。”
“公子言重了。”
两人相视一眼,而后仰头大笑。
……
夜幕初降,细雨方歇,神柱前点起了祭火,祭坛四方挂起了祭幡,中央铺上了华贵如云的驼毯。
一列十余名待嫁少女似初入瑶台的仙子,缓步上了祭台,盈盈一跪,轿音化骨,“叩见县祭大人、接引使大人。”
木兆吉道:“抬起头来。”
“是!”少女们依言仰起头来,面纱随风轻舞,一张张俏丽的容颜若隐若现,月光下平添了几分楚楚动人。
接引使负手而立,熊熊祭火映在眼底,一跃一跃的。
木兆吉将接引使的神色看在眼里,淡淡地笑道:“合心意的,大人尽管挑,挑剩的……”
木兆吉扫了一眼列于祭坛两侧护卫的神殿鬼军,意味显而易见。
接引使却诧异了,“怎么?公子无意这些女子?”
木兆吉道:“今夜大人驾临神庙,下官着实开怀,不免多饮了几杯,眼下不胜酒力,恐怕难以奉陪了,还望大人莫要介怀,今夜务必尽兴才好。”
接引使更为诧异地打量了一眼木兆吉,他明明换上了赤咒祭袍,竟说不胜酒力,不奉陪了?
“大人放心,雁塔下还有一批斋戒之女,明晚下官一定奉陪。”木兆吉朝接引使打了个恭,才不管他是否生疑,吃定主家这回用得上自己,接引使不会为难他,于是不由分说地下了祭坛,一步三晃地走了。
出了祭坛,一入海棠林,木兆吉的脸色就阴沉了下来。
圣女殿下心目中的人选在景木二族?把他当傻子蒙呢!
大安县虽然偏远,可他也听说了圣子奉旨回南图的事。圣女筹谋多年,为的不就是她儿子?她心目中的神官除了圣子怎会有旁人?只怕是因为圣子要回南图,赶不回中州夺位,景木两家才与圣女定下了此计,想先保一个无名无势的旁支子弟上位,待圣子回来再行禅让!
就算他木兆吉此去中州得了神官之位,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傀儡,圣子归来之日,就是他的死期!
木兆吉冷笑一声,悲凉愤恨揉在心头无处宣泄,于是顺着林荫小路望去,快步向西而去。
幽殿外守有一队披甲侍卫,一见木兆吉,侍卫急忙行礼,“县祭大人!”
“滚开!”木兆吉一脚将那侍卫踹倒,胡乱踢了两脚,“滚滚滚!都滚!都滚!”
侍卫自认倒霉,爬起来就要招呼左右退下。
“回来!”木兆吉却又把那侍卫给唤了回来,“开门!”
侍卫悻悻而回,把门开了,这才带人走了。
木兆吉进了殿内,把殿门一关,顺手插上了。只见殿内掌了灯,一名女子立在墙角一架鹤足铜灯旁,见他来了,既不叩首,也不言语。
木兆吉想起庙祝的话,心道:果真是个冷性子的人儿。
这女子本该进献给神殿的接引使,可他留了个心眼儿,就想看看那人值不值得他献上如此姿色的美人。果不出所料,木家保举他去中州神殿就是让他送死的,既如此,这等姿色的美人献给那谋害他的狗辈还不如自己享用了,死前做个风流鬼,好过憋屈死!
“本官乃本县县祭,是特地来为你行净法的。”木兆吉展开双臂,给暮青看了看他那身赤咒祭袍,而后猛地向前一扑,“过来吧!”
暮青早有所料,闪身一避便到了大殿中央。
木兆吉只觉得一截柔软的云袖从自己的指尖儿擦过,撩得他心神荡漾,不由耐着性子道:“本官知道你怕,可怕有何用?人各有命!你出身低微,本官又何尝不是?本官不过是木族一个无名无势的旁支子弟,来此地当个县祭靠的是祖荫和施舍,生不由己,死不由己。”
说话间,他逼近了一步。
暮青盯着他的步伐,往窗边退了一步。
“当然,对你而言,本官已是位高权重,所以本官可以玩弄你的生死,就像本官的生死任由族老玩弄一样。”
“你看,你我皆是身不由己之人,唯有这身子上的快活可以由己,那何不能快活时且快活?”
“你放心,本官一向怜香惜玉,保管叫你食髓知味,不思还家。”
木兆吉一边说着一边逼近,暮青一退再退,已然退到了窗边,背靠着飞瀑石景,轻烟淡拢,宛在云中。
木兆吉心驰神往,忍不住再近一步,终于到了暮青面前。他见暮青没再退避,便抬手去拨她的面纱,边拨边道:“实话告诉你,本官此番前往中州参选神官,十之八九能夺大位。你今夜若肯侍奉本官,兴许本官会带你前往中州,待本官成了神官,就立你为圣女……”
圣女岂由神官来立?此话连木兆吉自己都不信,一说出口就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里藏着说不尽的悲凉、讽刺,也不知悲的是谁,讽的是谁,直把自己笑岔了气,正呼哧呼哧喘气时,他的笑容忽然诡异地一僵!
他仍然看着暮青,暮青也仍在窗边,夜风把柔软的面纱送来他指间,也送来一丝香甜的气味,叫他忽然间想睡。
他就这么直直地倒了下去,看见风撩起面纱,听见自己的脖子咔嚓一响。
骨断声被窗外的飞瀑声掩盖住,有那么一瞬间,木兆吉忽然明白了暮青退向窗边并非想躲,而是蓄意刺杀,可荒唐的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果真是天人之姿!
咚!
人倒在地上,死了。
暮青收起药瓶,迈过尸体,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儿往外看了一眼,见殿外果真没了护卫,于是又回到了尸旁。
她本以为今夜会被带到祭坛,却没想到县祭竟见色起意,将她独禁了起来。在来大安县的路上,她已与众人约好入夜之后祭坛相见,以杀接引使为号,一齐动手拿下县庙,救下那些斋戒的少女。可木兆吉这么一闹,月杀等人在祭坛上寻不见她,今夜只怕要生乱!
得速去祭坛!
暮青麻利的把木兆吉身上的祭袍脱了下来,套在了自己身上。
这祭袍是件风袍,后头连了只风帽,暮青摘下斗笠,将风帽戴上,打开殿门走了出去,匆匆进了海棠林。
来时的路和卫哨所在暮青皆已熟记在心,她却没有避开卫哨,速往祭坛,而是专门朝卫哨摸了过去。
林子里起了风,落花拂着草尖儿,沙沙的响。片刻后,暮青避在树后往林荫道上看了一眼,只见道旁落花满地,不见一个护卫身影。
守在殿外的护卫被撤走了,没道理这里的护卫也被撤走……
不见卫哨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大哥等人已到,要么是祭坛生乱,惊动了护卫。可若是祭坛生乱,护卫理应急报县祭才是,不见急报,县庙里又如此安静,莫非是……
暮青正思量着,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身旁细碎的树影黑了一块,不由就地一滚,起身之时抬手就射!
就在她抬手的一瞬,那人已率人跪了下来,“主子!”
暮青看清来人,急忙收手,“你们来了?”
“是。”月杀回话时将暮青打量了一遍,目光在她穿着的祭袍上定了定。
暮青心道这人管家婆的毛病又犯了,于是解释道:“木兆吉死了,我没事!现在是何情况?”
月杀道:“回主子,神庙里的人都药倒了,祭坛那边的情形还不清楚。入夜之后,侍卫们得王爷相助药倒了神道门的岗哨,潜入神庙后便分头行事。属下到了祭坛时,净法仪式已经开始,因未见到主子,属下便退出来寻找。为防迟则生变,王爷与侍卫们先行动了手,眼下未有回禀,不知情形如何。”
这县庙其实不算大,并不难找人,抓个人一打听就能问出斋戒之女关在何处。他赶到雁塔,与侍卫们解决了守塔的岗哨,进塔一问才知柳媚儿早在傍晚就被门子带走了,他便与侍卫们分头打探,没多久就发现了雁塔西边的幽殿。殿内死了个男人,尸体还温热着,旁边扔了只白纱笠,显然人刚死,主子不可能走太远,那幽殿附近唯有这林子可掩人,他便入林找寻,果然见到了她。
“神殿鬼军来了多少人?”这时,暮青问。
“五十人。”月杀道。
“蛊人不好对付,倘若大哥失了手,祭坛那边必有一场死斗,没听见声响即是好事。走!去看看!”暮青说罢就走,却不料刚踏上林荫道就见有人长掠而来!
月杀飞身护到暮青身前,两名侍卫殿后,三人刚刚站定,那人就急急地落了下来。
“头儿!”来者是个神甲侍卫,瞥见暮青在月杀身后站着,顿时如见救星,急忙禀道,“主子,祭坛出事了!”
暮青心一沉,寒声问道:“出了何事?”
侍卫道:“回主子,瑾王爷不谙内力,以蛊王制住众多蛊人费了些时辰,属下等下手前被那接引使察觉,那厮挟持了一名少女为质,眼下正僵持着!王爷动用蛊王颇耗精血,恐怕撑不了多少时辰!恳请主子决断,杀不杀那女子?”
今夜举事干系重大,一介平民少女的性命完全可以弃之不顾,只要人质一死,侍卫们立刻便可以诛杀鬼军和接引使,接手大安县庙,布局后事。倘若以前遇上此等情形,侍卫们定会毫不迟疑地将那少女与接引使一同诛杀,可皇后殿下一向看重百姓的性命,故而突生变故之后没人敢杀那少女,就连瑾王都宁肯强撑着,可看他的样子应当撑不了多久,此事必须尽快决断!
“尔等速去换上神庙护卫的衣袍!”暮青断事果真果决,撂下句话转身就走。
侍卫们不明就里,却不敢迁延,立刻领命而去。
月杀跟了上去,见暮青出了海棠林,竟又回到了那座幽殿,一进殿就把门关了,将他挡在了门外。
暮青一关门就将祭袍一脱,往梳妆台前一坐!
此殿是县祭豢养禁脔所用,脂粉簪钗一应俱全,暮青未施脂粉,只是麻利地将长发披散了下来,稍加额饰,眉心画朱,然后起身来到衣柜前,打开了衣柜。
衣柜内罗尽百色云衣亵裳,暮青挑了身月色襦裙换上,而后来到尸旁解下斗笠上的面纱蒙了面,又拾起祭袍重新披上,将风帽一戴,在铜镜前一照,打开殿门走了出去。
月杀愣了愣,暮青大步下了殿阶,进了海棠林。
暮青去得快来得也快,那两名侍卫回来时身后又带了几人,众人看见暮青时险些没认出来!
只见暮青一副图鄂圣女的衣装,唯有行路时衣袂仍如往常那般凌厉生风,“走!速去祭坛!”
夜黑风高,祭火狂摇,十二神柱上绑着几名少女,衣不蔽体,宛如腐尸,几条蜈蚣从尸身上游动下来,爬入一个鬼军袖中,又从领口游出,钻入了那人的耳中。
那人的黑斗笠已然翻落在地,一张面孔青黑狰狞,皮下似有百虫蠕动。蛊虫咂食之痛随时会令他暴毙身亡,他却走火入魔一般难以动弹。
前方,目光所及之处遍是惨毒光景,十几名少女横陈于祭坛之下,无不身中蛊毒,惨遭凌虐。神殿鬼军散布于尸旁,死死地盯着空地中央的男子,传闻中狠辣无情的恶鬼们此刻竟满面惊恐之色。
空地中央,遍地毒虫黑血,男子面色苍白地立在其中,云雪拥着,出尘似仙,指端却托着只蛊王。那是只金蚕,身子圆胖,头生触角,口中吐着一缕金丝,那金丝与其说连着男子的指尖,倒不如说正刺入其中,因久食精血,其触角已化作了血红色。
男子明润修长的手指已然青黑,乍看之下枯如老树,细一观之可见手背上生着几缕黑气,黑气已隐入袖中,由经脉蔓延而上,逼至何处,不得而知。
祭坛上,暖白的驼毯上殷红点点,一名少女赤身跪着,玉雪般的身子上鞭痕累累,失了魂儿一般。她身后避着个赤身男子,手里抓着条马鞭,鞭身缠在少女的脖子上,拉扯之下已然磨出了血痕。
刺客闯入时,接引使正与人交欢,见鬼军受制,情急之下便将身下的少女当做了挡箭牌,本以为这可笑之举并不会为自己的性命争取多少时间,却没料到区区斋戒之女竟真的挡住了刺客。
双方僵持着,接引使却打起了哆嗦。时值三月,图鄂虽已春暖花开,但夜里仍有几分凉意,加之神庙建在高处,夜风愈发寒凛,寻欢作乐时不觉得冷,出了身冷汗,再被夜风一吹,接引使就哆嗦了起来。
“你、你究竟是何人!”这话他已不知问了多少遍,却从未得到过回应,他不敢探看,只能猜心,却就是猜不透那白衣男子为何既不杀他,也不搭理他,他和他身后的侍卫们都似乎在等着什么。
等什么?等他活活冻死在祭坛上?
这念头着实可笑,接引使神色癫狂,歇斯底里地喊道:“你究竟是何人?究竟是何人!你他娘的倒是说呀!”
这一嗓子,音都破了,巫瑾却仍不吭声,只是脸色又苍白了些许,月光下如一尊玉人,一触即碎似的。
神甲侍卫们面色肃然,两个小将相互间使了个眼色——看样子只能杀那女子以保瑾王了!
两人竖起掌心,侍卫们得令,不由盯住祭坛,握紧了长刀。
杀机骤然而生!
恰在此时,忽听一道清音由远而至,春雷一般,喝破长风,“你说他是何人!”
侍卫们循声望去,尚未喜上眉梢,就纷纷一愣!
接引使不敢探头,只是听出那是道女子的声音,心中不由惊疑,于是从身前少女的腋下偷偷地瞄了出去。
只见一名女子踏着神道而来,身沐月华,赤袍月裙,行止之间衣袂生风,行经白衣男子身旁时竟半步也不停,径直往祭坛而来!
女子戴着面纱,那眉那眼,那眉心间的一点朱砂都惊了接引使。
“……圣女殿下?!”接引使如遭雷劈,霎时懵了!
圣女殿下不是该在神殿吗?怎么会到了大安县?
看她身后跟着大安县庙的护卫,莫非今夜木兆吉借不胜酒力之故离去是与圣女殿下做的局?若真如此,岂不表明圣女殿下早已知道木族叛投神官了?
还有,圣女殿下那句“你说他是何人”是何意思?那白衣男子能降住蛊人,莫非……
接引使此前一直不敢探头张望,直至此时受了大惊才不知不觉的从人质后头冒了出来,他的目光落在巫瑾身上,这才看见他手指上停着只金身蛊虫!纵然看得不甚清晰,他却仍有撞破惊天密事之感!
那蛊虫莫非就是蛊王?!
可蛊王不该在圣女殿下身上吗?为何会在一个男子手中,且此人还能驭使蛊王?
那男子莫非是……莫非是……
不!绝不可能!他理该在前往洛都的路上才是,怎会出现在庆州大安县?
此时此刻,接引使心头可谓百事盘绕,绕成了一团乱麻。而就在他震惊失神的短暂工夫里,暮青已然上了祭坛的青石阶。
青石阶上横着一具尸身,一滩鲜血与浊白之物里滚着只吸足了血的蚂蟥,被踏上来的白靴碾了个稀烂,虫浆血污溅上驼毯,接引使倏地醒过了神来!
这一醒神儿,他的目光正巧平视着暮青的衣裙,只见那裙是身月裙不假,却非神殿供锦,那袍是赤袍也不假,襟边所绣的咒文却不对劲!
嘶!
这是县祭的祭袍!
接引使猛地仰起头来,正对上一双寒眸,那眸颇像圣女,却像在形上而非神似。圣女殿下柔美神秘,藏而不露,眼前的女子却风姿清卓,锐气如刀。
“你、你不是……”接引使指着暮青,话未说完,双眼便忽然被一道寒光照亮!
那寒光起于暮青指间,瞬发而至,势如天雷!
接引使跪在祭坛上,杀招自高处落来,欲避已然不及,只听咚的一声,好似瓜破,接引使惨叫一声,向后一跌,颅顶赫然插着把解剖刀,鲜血淌下,霎时糊了眼!
就在他眨眼的一瞬,一道寒光又至,自他喉头划下,血线哧的冒出,泼在驼毯上,仿佛开了一地梅花。
接引使用手捂住喉咙,血汩汩的从指缝儿里冒了出来,淌在胸膛肚腹上,俨然被一个开膛破肚的祭品。他张着嘴,口中吐着鲜血,眼里却忽现明光,仿佛已然悟出了暮青的身份。但一切都为时已晚,他的眼中终于被死气蒙住,慢慢地倒了下去。
尸体摔在驼毯上,无声无息,却仿佛巨石崩塌。
那斋戒少女的魂识飘回了一缕似的,慢慢地仰起头,看向暮青。
暮青解下祭袍扔下了祭坛,赤红的祭袍落在血污里,她的目光从神殿鬼军身上缓缓地扫过,扬声厉喝:“杀!一个不留!”
……
嘉康二年三月初六,在国境线上失踪的英睿皇后忽然出现在图鄂庆州的大安县庙里,借瑾王之力杀神殿接引使、县祭木兆吉及神殿鬼军五十余人,接管了大安县庙。
此事机密,尚不为天下所知,就连大安百姓也没听见风声,只知道次日清晨,神庙就放回了十余名斋戒少女,文书上写着:“无罪还家,择良婚配。”
自古以来,鄂族女子貌美多是祸,从没听过无罪之说,有人猜测是县祭大人要去州城应试了,为图吉庆,故而赦了些人。但不论出于何种因由,神庙的文书都不会有假,而这一纸官文对少女们的族亲而言无异于天降大喜,各族欢喜来迎,爆竹开路,城中热闹得如同年时。
就在这一片热闹的气氛里,一些不起眼的人分散着进了城,身份文牒、官凭路引皆由县庙签发,丝毫没有引人注意。
三月初八夜里,城门一关,几顶轿子就悄悄地上了青石古道,过神道门,入神庙,一路畅行无阻。
轿子落在神见殿前,云老一下轿就领着南图使臣一行人匆匆地进了后殿。
后殿上首,暮青喝着茶,景子春在下首苦哈哈的伏案疾书。
这两天,他是又当县祭又当书吏的,为防雁塔底下那些少女回乡后说起见闻惹人起疑,英睿皇后命人连夜洒扫了祭坛,黎明时分,命他扮作县祭在祭坛上为那些少女斋戒,颂念祭文直到天明,而后签发了文书,赦众女子无罪还家。
这两天两夜,他连个整觉都没睡,大安县庙里的所有官凭都是他一手签发的,差点儿没把手给累断,一度怀疑英睿皇后把他点进这一百名先进城的卫从里,真正目的就是为了让他干这签发公文的苦差的,害得他这两日总怀疑自己是犯了大过,被朝廷贬官贬到大安县当书吏来了。如若不是三殿下前夜受了内伤,正静养着,他一定前去哭诉一番。
“面具还有多久做好?”这时,暮青问道。
“回主子,快了。”月杀道。
“景家的人呢?”暮青转头看向景子春。
景子春急忙起身回道:“回皇后殿下,明早一定到。”
这话刚落,一名侍卫就进了殿来,“启禀主子,云老大人到了。”
景子春一听,理了理衣袍便从桌后走了出来。
云老由人搀进殿来,一入内就率使臣们行了礼,听见平身之后抬眼望向上首,云老及使臣们眼里仍有惊波未平。
前夜,本以为英睿皇后只是率人下山探察,没想到她竟把大军撂在山上,乘着斋戒的轿子进城去了!当在山上瞧见火把的光亮逐渐远去时,众人差点儿没惊厥过去!那些神甲侍卫却司空见惯了似的,任凭他们磨破了嘴皮子都不肯听受差使,硬是盯着他们在山中熬了一夜。
昨日清晨,捷报传来,直到今夜,他们的心都仿佛还在心口跳着,若非此刻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这一县官府竟能在一夜之间就换了主子!
要是神殿得知神甲军进入图鄂的路引是官府发的,不知脸色会如何?
“皇后殿下,听说三殿下受了内伤,不知伤势如何?”事情既已做成了,再把那些忧虑之言宣讲一遍显然已经无用了,云老只能问一问巫瑾的伤势。
暮青道:“静养了两日,好些了,眼下天色已晚,大哥已经歇下了,老大人明日再去拜见吧。”
“是!”云老应下,略微顿了顿,终究是意难平,干脆直言道,“皇后殿下英明睿智,素怀奇谋大勇,老臣钦佩之至,可事关三殿下的安危,皇后殿下日后再出险策是否能不再瞒着老臣?”
“可以,如果老大人能信任本宫,不会多加阻拦的话。”暮青淡淡地道。
云老一听,差点儿没气得吹胡子瞪眼,这究竟是谁不信任谁啊?他承认他年纪大了,是有那么一些唠叨,可在朝中还没这么被人嫌弃过!
“不知皇后殿下今后有何谋算?”经过这回的事,云老也算吃一堑长一智,既然自己这把老骨头被嫌弃了,那与其等人告知后策,还不如自己主动问,“老臣听说娘娘前夜假扮圣女殿下伺机杀了接引使,那往后呢?娘娘不会想一直假扮圣女吧?”
以英睿皇后的胆量而言,云老以为这种事情她绝对做得出来。
却没想到暮青尚未接话,侍卫就进了殿来,“启禀主子,面具做好了。”
月杀接过来察看了一眼,而后呈了上去,暮青接来手中,使臣们纷纷瞄向那张面具,不知那是何人的脸,又有何用处。就只见暮青捏了捏那张人皮面具,又在脸上比了比,而后扬眉望了下来。
使臣们迎着那目光,忽然就觉得心尖子颤了颤!
暮青的嘴角少见地扬了扬,眉眼间的意气如青云盖日,大雪封霜,刹那间刺了人的眼!
只听她道:“本宫对假扮圣女没有兴趣,倒是有兴趣假扮一下大安县祭,去选一选那……图鄂大神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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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魔怔了,某天做了个梦,被萌了一脸,就忽然想写神棍的二代故事,但是神棍还被关在小黑屋里,不知何年何月能见天日,于是我只能告诉自己,冷静冷静冷静冷静一定要TNND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