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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州文武一愣,皆诧异地望向邱安。

邱安笑道:“什么事都瞒不了娘娘,不过,陛下可没料到您会来淮州。”

他承认得倒是痛快,却把刘振和曲肃等人给听懵了。

却听暮青笃定地道:“但他料到了淮州有人会反!自八月至今,淮南道常有林党余孽作乱的奏报传入朝中,以你家主子肚子里的那些弯弯绕绕,他会料不到此番南巡有人会挟持凤驾以图作乱?你刚才既然说许仲堂图谋江山不自量力,想来在兵符上做手脚正是你家主子之意。他既有此准备,你在事发后却没有立即拿下许仲堂,而是任由他及叛党作乱州衙,那圣意岂不再明显不过?他想要的是淮州叛党的名单吧?”

什么?!

满堂大惊!

吴长史及王录事等叛臣脸色煞白——怎么?他们今日起事早在圣上的意料之中?、

许仲堂身中奇毒,早已瘫软无力,听闻暮青之言不由闭了闭眼——果然如此!他被兵符所伤时就已有此猜测了,只是做梦也想不到,他自以为精心谋划的起事大计竟从一开始就是圣上设好的圈套!南图老皇病重,急召三皇子瑾回国,皇后为助巫瑾夺位而秘密随神甲军前往南图,他们以为圣上让替子南巡是为了遮掩皇后的行踪,却没想到南巡是个陷阱,圣上的真正意图是引出潜藏在淮州的叛党!真是……君心难测,好深的谋算!

一干被逼投诚的州臣悔青了肠子——圣上想要的是淮州叛党的名单,他们若能坚守片刻就不会在这名单上了,原是为了家眷才叛君投逆,谁知到头来竟是害了一家老小?

刘振等人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

怪不得当初朝中传出南巡的消息时,众人都觉得古怪,觉得以眼下的局势而言,非但没有巡查吏治的必要,皇后出巡反而有险。

怪不得南巡的仪仗中用的是替子,而非凤尊。

原来圣上意在叛党!

“没错!林党余孽根植于淮州,屡次清剿皆难除尽,长此以往,非但耗费朝廷的精力,不利于淮州的安定,还会埋下隐患,为祸深远,故而圣上才出此一计,借凤驾南巡之机将潜藏在淮州的乱党尽数引出,一网打尽!”邱安说罢,朝刘振抱了抱拳,“刺史大人,对不住,今日让嫂夫人受惊了。南巡之事虽是圣上之谋,但事先也难料到这些叛党会以羞辱妇孺这等下三滥的手段来逼降州臣,我为查清叛臣一直有所隐忍,是我对不住嫂夫人,还望刺史大人莫要怨怪圣上。”

刘振正在震惊当中,忽闻此言,慌忙摆手,尚未说话,便听暮青问邱安道:“本宫来时,见你似有动手之意,你袖下藏着何物?”

邱安怔了怔,随即把手一抬,只见他的袖甲已然解开,果然是方才有动手之意!他往袖中一探,摸出三把飞刀来,刀光青幽,一看便是淬过毒的。邱安笑了声,那笑意不知是无奈还是叹服,“方才若是娘娘没到,这会儿末将也应该宰了曹敬义那帮狂徒,拿下许仲堂了。不过,还是娘娘来了好,您来了,非但把赈灾的事办了,连勾结叛党的商户也一并拿下了,淮州往后应无难事了。”

“本宫来此本是为了平叛,既然和圣上想到一块儿去了,那不妨借此机会把朝中叛臣的名单也列上一列!”暮青说话间睨向下首,目光落在何初心脸上。

这一眼意味深长,看得何初心心胆俱颤!

皇后……皇后意欲何为?!

刘振和曲肃等人同样不明所以,疑惑如火般窜上了心头。圣上既然意在叛党,自然不会舍得让皇后娘娘南巡,那皇后应在宫中才是,为何会来到淮州?听邱安之意,皇后此行,圣上似乎并不知情!可帝后同寝同食,恩爱非常,哪怕皇后是瞒着圣上偷偷出宫的,从汴都城到淮阳城的这段时日里,圣上怎会没发现?又怎会不知情?

再者,替子为何要用何家之女?何家本就因选妃一事与圣上生了嫌隙,难道圣上就不怕何氏落入叛臣之手,叛党以何氏的性命为要挟逼反何家?

还有,皇后先前为何要将何氏押在叛党之列,此时又为何要看着何氏说叛臣?难道朝中也有叛臣?是……何家?

凡此种种疑问,皇后皆未明示,只将目光收回,寒声喝道:“淮州刺史刘振!”

刘振心神一凛,忙道:“微臣在!”

“今日之事,秘而不宣,所有人不得出州衙半步,不得走漏半点风声入朝!”

“……什么?!”众州臣大惊!

“淮南道总兵邱安!”

“末将在!”

“命你将今日之事及叛臣名单经军机密道奏与陛下知晓,沿路需谨慎提防,切勿使密奏落入他人之手!”

“谨遵懿旨!”

“即刻起,刺史府由你接管,不可使一人迈出州衙半步,不可使一封密信传出,不可使城中的乱党察觉起事之情有变!”

“是!”

“将叛臣严密关押,随时听候本宫问讯。”

“是!”

暮青下一道懿旨,邱安就领一道,丝毫不见迟疑,半句质疑也无!

何初心听得心惊肉跳,脑中嗡嗡作响!

皇后……皇后是想让朝中以为淮州已落入叛党手中?!

淮州众臣也琢磨出了暮青之意,不由倒抽一口凉气!这不正是此前州衙落入叛党之手时,他们所忧心的事吗?那时他们担心朝中得知淮州沦陷,会有朝臣叛离圣上,而致帝位有危。皇后到了州衙之后,本以为此危已解,没想到她竟然要将平叛之事秘而不宣,故意让朝中以为淮州沦陷!需知实际上淮州的叛乱已平,假如朝中百官以为江山已危,又或何家为救何氏起兵谋反,那结果会如何?

好一个把朝中叛臣的名单也列上一列!

圣上以凤驾南巡为饵,诱林党余孽倾巢而出一网剿灭,皇后便以林党余孽作乱为饵,诱朝中的不忠之臣现形!帝后之谋太深,思之令人心颤!

上首,暮青将众州臣的颤色看在眼里,几不可察地舒了口气——看来效果达到了,不枉她出这一场风头。

江山难守,不是身居后位,难有切身体会。天下人只道帝后尊贵,却不知吏治也好,民生也罢,背后都是一场一场的君臣较量。这一回,幸赖于步惜欢早有准备,而她也及时察觉,但下一回呢?难保次次没有疏漏,每每赶得及时,所以既然今日得此良机,那就不妨给朝中文武、给地方官吏打一回烙印!这一回烙印打得深入骨髓,日后再有危难之时,有人想当墙头草,也能想起今日!想起今日帝后之谋,思量思量帝后有没有能力守住这江山,少一个见风摇摆的墙头草,这江山就稳固一分,万一哪日遭遇大险,群臣对帝后的忌惮定会为救急赢得宝贵的时间。

她并不盼着会有这么一日,但必须要未雨绸缪。

这一口气舒了出来,暮青已然有些倦了,正打算把该处置的处置了,便听下首有人道:“娘娘!”

暮青循声望去,见出声的是曲肃。

曲肃道:“娘娘,若如此为之,待消息传入朝中,岂不要些时日?臣等皆不露面,城中的百姓岂不要慌?且倘若城中的叛党扣住赈灾粮作为起事之资,灾民岂不要饿死街头?”

这时候还能想起灾民的,也只有曲肃了。

暮青却毫无急色,淡淡地道:“你还记得本宫此前说过百姓之怒可平叛吗?城中有三万灾民,这可不是小数目,扣发赈灾粮必会激起民变,致使州城大乱。叛党刚刚接管州城,四处招降,联络盟友,准备兴兵就已经够他们忙的了,他们会愿意看到灾民暴乱吗?灾民三万,一旦暴乱,想要镇压必用重兵,这岂不耗费兵力?此次之事背后有岭南王,那就说明有北燕帝,他们皆非目光短浅的莽汉,岂会做这等自毁之事?你就权当这几日休沐,在州衙里好好歇歇吧!把心放在肚子里,叛党不但会帮你继续赈灾,其他州务也会一并处理好的。”

曲肃:“……”

淮州文武:“……”

所有人的嘴角都忍不住抽搐,心道这话要是让州衙外的那些叛党听见,只怕哭的心都有吧?

“咳!娘娘英明,末将拜服!”邱安看着满堂文武的神色,心觉好笑,于是咳了一声打破了沉寂。

“得了吧!”暮青见淮州文武回过神来,又要跪下齐声宣颂,心中不耐,没好气地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本宫跟圣上在一起待久了罢了。”

淮州文武闻言,腿肚子不由一齐打了个哆嗦,心道这话是夸陛下呢?还是骂陛下呢?

算了,权当是夸吧!

“邱安!”这时,皇后的声音又自上首传来,语气已然恢复方才之厉。

邱安敛起笑意,继续听旨,“末将在!”

“点你麾下之人混入灾民之中,将城中的情形随时报来!若有叛党察觉事情有变,秘密诛之!”

“是!”

“即日起,准你便宜行事,州衙内若有人胆敢私传密信,形迹可疑,诛之!”

“是!”

“刘振!”

“微臣在!”

“挑间屋子给你的僚属,淮州文武自今日起聚于一堂同寝同食,无本宫之命不得擅离,违令者以谋逆论处!”

“谨遵懿旨!”

“本宫就歇在你刺史府的后宅了,何氏与本宫同住。”

“是!微臣此前便已将东苑洒扫了出来,娘娘若是不嫌,就还住在东苑吧。”

“嗯。”暮青应了一声,瞥了公堂上呜呜泱泱的一堆人,淡淡地摆了摆手。

邱安见了,喝道:“将这一干叛臣押下,严加看守,听候问讯!”

一群叛臣由御林卫押着,被拖出公堂时已全都软了腿脚,几个被逼降的州臣哭道:“皇后娘娘!臣等有愧于圣上,愿以死谢罪!还望饶过臣等家小,饶过臣等家小……”

暮青一言不发,冷淡地看着几个降臣与叛臣一起被拖了出去。看来这些州臣是因念及亲眷才降的叛党,这可以理解,也可以说没错,毕竟人有亲疏之分。可既然危难之时有所亲疏离舍,危难过后就该有所背负,毕竟今日有所抉择的人并非只有他们,那些赌上满门性命誓死不降的州臣难道就对家人无愧?哪怕危机已解,这份愧意都只怕要深藏于心背负一生,那凭什么有的人就可以不背负?

今日被离弃的人是步惜欢,她没有权利替他谅解,且轻易得来的谅解不会有人珍惜。

这些降臣理该由步惜欢来处置,而以她对步惜欢的了解,他不会降罪无辜,但即便是要赦,也该由步惜欢来赦。叫这些降臣担惊受怕些日子,赦诏赐下之日他们才会感恩。

叛党被押下去后,刘振便差人去洒扫东苑。今日问政,侍卫宫人皆随凤驾到了州衙大堂,东苑无人,故而未遭损毁。吏人一来回禀,暮青便看了何初心一眼,御林卫意会,押起何初心便走!

直到被侍卫叉起,何初心才回过神来,疾呼道:“不!不可!”

不可瞒着朝中!兄长会反的!

此番出来,依原计,她虽然会被擒住,但擒住她的会是岭南王,而非淮州叛党。假如只是岭南起兵,帝位尚不至于危在旦夕,祖父和兄长为了救她,定会极力恳求圣上,而她有功在身,圣上不会见死不救。可现在是北燕帝命岭南王支持淮州叛党起事,帝位危在旦夕,一旦消息传入朝中,兄长以为圣上大势已去,无所忌惮,谁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她若真在叛党手中倒也罢了,至少替子之功仍在,可皇后偏偏从叛党手中救下了她!她替皇后南巡涉险之恩,皇后还了她,两不相欠,兄长被蒙在鼓里,万一行事冲动,何家……何家会万劫不复的!

何初心猛地抬头望住暮青,早就在发间摇摇欲坠的宫簪霎时滑落,青丝如云般披散下来,眼底血丝噬人心魄。

皇后……

皇后!

暮青将何初心的神色看在眼里,目光寒彻了几分,漠然地看着她被侍卫拖了下去。

何初心是襄国侯府的孙小姐,堂堂贵女,又是圣上择定的替子,理应有功在身。但御林卫对她毫不客气,竟与对待叛党无异,淮州文武心里不由咯噔一跳,心道莫非今日之事何家当真参与其中了?毕竟若无实据,皇后不会动何家之女才是。

可暮青依旧没有明言,只道:“自今日起,本宫歇在刺史府东苑,每日就在东苑听奏州政军情,除刺史刘振、别驾曲肃及淮南道总兵邱安外,无本宫召见不得擅离居所,违者以谋逆论处!若有急情,可禀刺史,听候宣召。”

淮州文武忙敛起心思,齐声应是。

暮青对邱安道:“本宫今日是劫了刺史府后门的守将进来的,人还被封着穴道弃在门口。这人若一直不归,恐要惹叛党起疑,你立即去处置一下。”

至于怎么处置,暮青没有多言,邱安出身江湖,手段定然多得是。

邱安果然应得痛快,“皇后娘娘放心,末将自会办妥!”

“那就办差去吧,待处置了急情之后,你速至东苑,本宫还有别的事要交待你办。”

“是!”

暮青略作思量,觉得再无旁事了,这才站起身来,迈过尸骨血泊,出了州衙公堂,径自往后宅去了。

月杀率神甲侍卫跟随在后,小安子和彩娥也忙领着宫人侍卫跟出了州衙,一行人在淮州文武的恭送声中快步走远了。

*

后宅已有吏役在清理洒扫,见到凤驾慌忙避让,小安子在前引路,到了东苑时,已有御林卫在外严守。

因暮青说与何初心同住,故而御林卫将其押在暖阁里,见暮青大步进了屋来,侍卫忙跪下见驾。

这一跪,何初心原本失神地瘫坐在地上,不知哪里生出的气力,竟忽然起身扑向暮青,神态癫狂地喝道:“毒后!你好狠的心!”

何初心披头散发,指如鬼爪,扒开前头的宫人,眼看着要扑到暮青面前,一道拂尘并着青光齐扫而来!

那拂尘自何初心腕下扫过,何初心顿时觉得十指剧痛,脉似走针,双臂痉挛!她失声惨叫,仰面而倒,见青光逼目,刚一照面,她便被泼风伐起,身如秋叶般撞向东墙,一口鲜血哇地喷了出来!

这一口血喷出,何初心面色煞白,一截青丝飘摇而落,散在血里,如百虫狰狞。

何初心咳着血难以起身,面前已有刀剑围指而来。

御林卫拔刀逼住何初心,月杀将刀收起,目光冷若九幽寒窟。

小安子道:“娘娘受惊了!”

“这点儿场面还惊不着本宫。”暮青移步暖榻,往榻上一坐,瞥向何初心,“我毒?我狠?难道你何家勾结岭南图谋不轨不算毒,不算狠?”

“此话何意?臣女怎么听不懂?”何初心抚着心口咳出口血来,随即缓缓抬头,隔着刀剑望向暮青,那目光怨毒,却藏不住惊意。

“看来,本宫还真是没冤枉何家。”暮青看着何初心的神色,心中已然确信所料不假。她刚到州衙之时,从许仲堂和何初心的神色来看,两人皆知她不该出现在淮阳城。

许仲堂知道她的行踪,又知道何初心的身份,很显然背后有人指点。

那么,何初心呢?

何初心知道她的行踪,这是何家人看出来的,还是背后也有黑手?毕竟此时南巡实无必要,百官难免心中存疑,何善其久在官场,有所察觉也不是不可能。方才她说何家勾结岭南图谋不轨,不过是在诈何初心,可她的神色已然交待了一切。

何家竟当真勾结岭南!

“凭你是猜不出本宫的行踪的,那么是何人告知你的?你祖父?你兄长?……嗯?不是你祖父,也不是你兄长?”暮青一瞬不瞬地盯着何初心,每问一句便稍作停顿,才问两句便心中生疑。她本以为是何善其亦或何少楷与岭南勾结,从而得知了她的行踪,而后不惜推荐何初心当替子,可此刻看何初心的神色,竟不是这么一回事。

“好!那换个问法!你当替子之前,何家总要有个人先与岭南搭上线,此人是你祖父?你兄长?总不会是你吧?……是你?!”暮青问到此处,心中讶然,随即面色一寒,冷声连问!

“未经你祖父和兄长之手,你是如何与岭南搭上线的?”

“你找的他们?”

“他们找的你?”

“……好吧,是他们来找的你!”

“那些人是岭南王的幕僚?”

“那些人是南图大皇子的幕僚?”

“那些人是北燕的?”

“都不是?还是说,你不知道他们的身份?”

“哦,你不知道,不知道居然敢答应当替子,不是心太大就是心太急。那些人也够神秘的……”

等等!神秘?!

暮青的神色忽然一变,眉似刀般一挑,问道:“那些人中有个黑袍人?江南口音?”

问罢,暮青略作停顿,眸光一沉,“果然是此人!”

这人会是谁?

“依常理来说,岭南要策反何家,理应联络游说你祖父或你兄长,却一反常理地找上了你。他们找上了你,却不肯对你表露身份,而你竟能被一个丝毫不知根底的人说动,甘愿冒险充当替子,看来他把你的心思摸得很透,游说到你心坎儿里去了。这世间能将女子的心思琢磨得透彻入骨的人多半是女子,这黑袍人……是个女子?”暮青问罢此话,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此番叛乱的背后有元修的手笔,元修了解她,能预料到她的行踪并不难,所以她尚不能确定看透她行踪的人是元修、是那黑袍女子还是其他的人,毕竟也有可能是别人料到了她的行踪,而那黑袍女子只是被派来游说何初心的。

但那女子既然能成为南图大皇子的幕僚,又深得他的宠信,其智谋就不可小觑。这世间男权为尊,有几个女子能在谋士成群的大皇子府中稳稳立足?

暮青陷入了沉思,暖阁里静得落针可闻。

小安子和彩娥在宫里常见暮青授业,但像今日这般的问讯还是头一回见到,心中不由惊诧。何氏分明没有作答,皇后娘娘是如何推敲出事情的始末的?瞧何氏那震惊之色,似乎娘娘当真猜中了?

这岂非神人也?

何初心原本打算抵死不认,哪知暮青行事不按常理,自进屋起,一未对她大施凤威,二未对她大动酷刑,只是问了几句话,她未答只言片语,她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她究竟是如何料到的?!

何初心抚着心口,喘口气心头都似有险山嶙石磨着,痛似钝刀在割。良久,她呵呵一笑,方才行刺凤驾,已然犯了大罪,她索性不再以臣女自居,嘲讽地道:“你这么急着给我定罪,不就是容不下我?毕竟他曾经想娶的人不是你!他曾登何府之门,向祖父求娶于我,而你虽在后位,却既无三媒六聘,也无大婚之礼,名不正言不顺!你见我当这替子,穿这凤袍,你心中有惧吧?”

暮青的思路被何初心打断,却不见恼色,只是扬眉问道:“他本该娶的人是你,而今却娶了我,所以你算计他?”

这话戳中何初心的痛处,激得她辩道:“我从没想过算计他!”

“哦,那你就是想算计我了。”暮青见何初心因激动咳了口血出来,目光冷淡如初,“那我猜猜看好了,当我的替子对你而言是此生大辱,如若没有令你心动的回报,你是不会答应的,而能让你心动的想来便是后位了。可你此行是充当替子的,如若乖乖出来乖乖回去,那结果不过是得一大功,这与你想要的差之甚远。那么,到底怎样才能既如你的愿,又算计到我呢?除非你在南巡时暴露身份,让凤驾有假的事广布于天下,这样便会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我的行踪就藏不住了,消息传到南图,我必定有险。可此番出来,你身边尽是侍卫宫人,身份岂是你想暴露就能暴露的?你若是强行暴露身份,阿欢定不饶你,你如何能进宫为后?除非你不是自愿的,比如被岭南王擒住。如此一来,不但你的身份能大白于天下,你在岭南王手中,你祖父也不会坐视不理。你们何家掌着江南水师的兵权,你又有功在身,阿欢没有理由不救你,而我却有可能会死在南图,这样后位就非你莫属了,是吗?此计以你的城府而言是想不出来的,是那黑袍女子教你的?”

暮青虽然在问,却无需何初心答,只瞧着她的神色,便又陷入了沉思。

何初心对后位的执念,那黑袍女子了解得可够透彻的啊……

暖阁里再次静了下来,何初心像看怪胎一样地看着暮青!

她、她为何不恼?她说她无三媒六聘,无大婚之礼,这世间哪个女子受得了名分得来得名不正言不顺?为何她听后能如清风过耳,一门心思只在问疑断案?

到底是谁心大!

又或者说,她是在装腔作势?

何初心一想到有此可能便笑出了几分血气来,不论何家日后如何,她今日就是不想让暮青痛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贵为皇后,想处死一个眼中钉,还需费心罗列罪名?想杀我尽管杀好了,何需如此装腔作势?你不就是……”

“闭上你的嘴!这屋里的空气都浊了!”暮青声似春雷,目光忽厉,斥道,“你简直蠢到无可救药!”

何初心的目的就是不想让暮青痛快,可真把暮青惹恼了,这开口的一句便将她骂得血气直涌,眼前泛黑!

“你以为你算计的只是本宫,可本宫到南图去所为何事?如若身死事败,岭南王北有北燕扶持,南有南图倚仗,我南兴腹背受敌,不仅帝位有危,战事一起更是生灵涂炭!你这不是在算计本宫,你是在叛国!”

“……”叛国?

“你不识国事,可那黑袍女子既然告诉了你本宫此行意在助瑾王夺位,你就不会稍稍动动脑子?本宫死后,你继后位,这凤袍你能穿几天?愚不可及!”

“……”她、她……

“皇后乃天子之妻、一国之后!你既想称后,那本宫问你,何为天,何为国,何为妻,何为后?天者,理也!国者,民也!内助曰妻,国母曰后!你说阿欢曾登何府之门求娶于你,你才该是他的妻,可你干着毁他帝业之事,你有什么脸为天子之妻?!你想主中宫,却勾结叛臣,伐我疆土,不惜兴兵,不恤黎民,你何德何能为一国之后?!”

“……咳!咳咳!”何初心猛地俯身咳了起来,只觉得喉肠似被百刀千刃剐着,五脏六腑都在疼。

暮青却接着道:“就算你不知那黑袍女子的身份,但你难道不知岭南王有不臣之心?你竟想被他擒住!你以为被他擒住容易,被救出也容易?你们何家手握水师重权,北燕之所以未能兴兵南下,正是因为汴江之上有二十万水师之阻!你怎么就不想想,岭南王擒住了你,还会蠢到看着你被救回去?让你回去继后位,岂不等同于将水师之权拱手送给阿欢?他不会放你,但也不会明着杀你,因为杀了你,等于与何家结仇,也就等同于将何家推向阿欢,所以他会等!等你被擒的消息传入朝中,等朝廷兴兵来救,等两军交战刀枪无眼,设计让你死于朝廷之手!你何家本就与阿欢生了嫌隙,你若死于朝廷之手,何家必反!到时,淮州叛乱,岭南起兵,汴都兵变,南图易主,燕军压境,战事四起!就因为你想为后,因为你蠢,把自己往岭南王的刀口上送!你怪本宫狠毒?若本宫狠毒一回能救国救民,宁愿手执屠刀,斩你何氏满门!”

暮青挥臂指向何初心,势如出鞘之剑,指尖似凝三寸春冰!

咳声早已止住,何初心隔着刀剑望着暮青,眼前却浮光掠影,掠过火哨妖异的红光,掠过狂徒垂涎却忍耐的神情,掠过州衙里举起的刀和放肆的笑……原来,许仲堂今日不辱她,并不是将她当作盟友,而是怕得罪何家。原来,那黑袍女子不仅对她隐瞒了淮州起事之情,而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她活着回去!可是、可是……她不知道啊,是那黑袍女子设计欺瞒她,她真的不知事情会是这样……

“本宫乏了,想歇会儿,把何氏禁于西厢,严加看管。”暮青捏了捏眉心,露出几分疲态来。

御林卫领了旨便将失魂落魄的何初心拖了出去,月杀给两名神甲侍卫使了个眼色,两人跟出去后,宫人将地上洒扫了出来。

暮青道:“何氏有内伤,差人给她诊治诊治,饮食不得克扣,让侍卫防着些,莫要让她自戕。”

月杀漠然地回道:“人会点上睡穴,想自戕也没机会。”

彩娥本想劝暮青用些午膳,但这几日快马加鞭风餐露宿,暮青乏得没胃口,歇下前吩咐道:“若邱安来了,莫要让他候着,即刻唤醒本宫。”

“是。”彩娥应了,待暮青歇下后,偷偷地给小安子使了个眼色。

小安子意会,悄无声息地出了暖阁。

月杀守在院中,见小安子出来,便说道:“让刺史府把厨房先收拾出来,传御厨炖道滋补驱寒的汤,娘娘起身后要用。”

小安子道:“奴才正要去。”

今日本有午宴,但叛党血洗州衙,午宴也就没摆成。厨房里死伤了一些人,刘振安置了僚属后便命人先洒扫厨房,甚至派了州衙的吏役前去帮差。小安子料到人手不足,也知道暮青定然不喜宫人侍卫们托大,等着被刺史府的下人们伺候,于是从东苑出来时便带了些宫人,到了厨房正好帮上了忙。

按暮青先前所料,今日也应是岭南对神甲军动手的日子,军报要过些日子才能传到,她忧心今日一战的结果,加之淮阳城中乱着,暮青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一个时辰后,邱安便来了东苑。

暮青一起身,彩娥便奉了驱寒汤来,暮青喝了口汤,问道:“急情都处置妥了?”

邱安道:“启奏娘娘,后门已经处置妥了,末将派人扮作守尉,已然混入了叛军之中,有何军情,自会来报。眼下城中乱着,叛党以为事成,正四处招降商户,百姓闭户不出,灾民惶恐不安,所幸仍有衣食可领,目前一切皆如您所料。末将以为,若招降顺利,待城中治安稍定,叛党的头目们定会入府禀事议事,末将已在府中埋伏好弓箭手,只待叛党入内,便可一举拿下!”

暮青喝着驱寒汤,闻言抬了抬眼,“哪能这么顺利?眼下江山尚未易主,降者罪同谋逆,总会有人需要权衡,招降之事绝不可能在三两日内就有结果。而城中那些叛党绝不可能等到形势大定之后才入府议事,他们眼下做的可是谋逆之事,你以为他们会镇定到各司其职,多日不见上官也不惊慌吗?人是群体生物,越是动荡不安,越需要从群体中获得安全感,所以越是这城中治安混乱、形势尚不明朗之时,他们越会迫切地想要见到上官,以确保刺史府的确在他们的掌控之中,如此他们才能安心举事。”

“那娘娘之意是?”

“最迟明日一早就会有人入府求见许仲堂,你需要找个人来假扮他,此人不仅得熟知许仲堂的性情言行,还得清楚所有叛党头目的底细,如此才能少漏破绽。不仅如此,今日被斩杀的江湖匪贼也得命人假扮好,到时少不得要委屈淮州文武被绑上一绑,总之刺史府里要营造出已被叛党占据之态。本宫需要刺史府中维持这个状态至少半个月,可能办到?”

“半个月?”邱安惊诧万分,他不是听不出皇后之虑有理,但何需半个月之久?

“娘娘,您是为了让消息传入朝中,故意拖着时日?可那些叛党其实比我们急,他们占据了州城之后一定迫不及待地想让消息传入都城,因朝中大乱有利于他们成事,所以他们必定会派人速将消息散播出去。不出五六日,朝中必然知晓,用不着半个月!城中不可真被叛党占据太久,久则易生变数。”

“不,本宫是另有安排。此事紧急,你今夜就得安排好,可有为难之处?”

“这……”邱安一肚子的疑问,但因见识过暮青之能,故而虽然疑惑,却并未质疑,如实禀道,“末将与许仲堂共事多年,对他的事一清二楚,门中也有的是乔装假扮的好手,娘娘要人假扮叛党,这不难,难的是一夜之间查清所有叛党头目的底细。先前为防城中生变,末将已经派人混入灾民之中,伺机查明城中叛党的头目,一夜的时间恐怕难以查无遗漏,除非审审许仲堂,设法撬开他的嘴。”

“本宫传你来正是为了此事。”暮青道。

邱安一愣,原来皇后早就算好了?

暮青放下汤碗,却没说即刻提审许仲堂,而是接着问道:“奏报传出去了吗?”

邱安道:“回娘娘,还没有,末将处置急情时,刺史和别驾已针对赈灾新策和淮州叛乱等事写好了密奏,末将打算夜里将城中的情形一并奏入宫中,禀知圣上。”

“嗯,那有件事,你老实回本宫,圣上答应让何氏为替子,除了诱反淮州的叛臣之外,是不是也有探察朝中忠奸之意?尤其是何家?”暮青会如此问实在是因为太了解步惜欢了,他擅博弈,向来是走一步算十步。她不认为他会仅用何氏诱反淮州的叛党,以南巡替她的行踪打掩护、以何氏诱反淮州的叛党、以淮州沦陷为饵探察朝中文武,一举平淮州之乱、清剿朝中奸党,这才像是步惜欢的城府能做出来的事。

果然,邱安听后笑道:“正是!其实就算替子不是何氏,圣上也会命末将在州城之中散布消息,说您此行其实是为了查察两仓亏空而来的,淮州官员结党营私已久,圣上知道其中必有林党余孽,而您断案如神,当年西北军抚恤银贪赃一案水落石出之后,地方官场上有过一阵儿腥风血雨,淮州的官员对此必然心有余悸,那些余孽惊慌之下十有八九会反!淮州一反,岭南必定联动,朝中百官心意自露!不过,后来何氏自荐,倒是省了这许多功夫,圣上索性就以何氏为饵诱反淮州的叛党,再以淮州之乱清查朝中奸党,如若何家有反意,正好拿下何家,以解江南水师之患。而且,下一步朝廷打算取仕改革,圣上原本头疼如何才能为朝中换入一批新血,这回正好趁机清一清朝中,待改革之时不仅能少些阻力,还能腾些官位出来,以作后用。”

暮青:“……”

淮州叛臣、朝中奸党、江南水师之患、取仕改革之阻,看来政事上她还是差步惜欢一大截儿,这人竟然在定下南巡之策时就把连环套儿给设好了,还把将来取仕改革时的事都算计上了。

“末将也没想到,娘娘和圣上想到一块儿去了,所以您说要清查朝中奸党时,末将才没多嘴,反正您跟圣上谁下这旨都一样!”邱安笑道。

“怎么能一样?”暮青皱了皱眉头,“这事儿你烂在肚子里,对外就说是本宫之意,不可说是圣意。陛下亲政不久,正该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之时,城府太深易招惹猜忌之名,不利于招贤纳士。况且,此番借南巡清剿淮州叛党已是棋高一着,陛下的心思不可显露太多,否则岂不是给人知己知彼的机会?江山难守,宁可君心难测,不可显尽灵台。”

邱安本以为帝后在清查朝中奸党之事上心意相通,没想到皇后今日扬言要列一列朝中奸党的名单,竟是看出此乃圣上之谋,出于保护的心思才把这道旨意揽在了自己身上?

邱安默然良久,心中不由肃然起敬。

暮青道:“你传信之时把此事也一并禀知陛下,记得劝谏着些,就说他欲广纳四海贤士,不可留猜忌之名,而天下迂腐之士的口诛笔伐于本宫无碍,不过是牝鸡司晨、专宠善妒、不堪为后之言罢了,不疼不痒!”

“啊?”邱安一听,一腔敬意顿时泛出苦味儿来,“娘娘,您饶了末将吧,末将哪敢这么劝?”

他敢这么说,圣上非扒他一层皮不可!

“……罢了。”暮青也没强求,只把眼帘一垂,似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半晌,她道,“你到外头候着吧,本宫片刻就来。”

“是!”邱安如蒙大赦,麻溜儿地退了出去。

人一走,暮青便吩咐道:“取笔墨来。”

月杀看向暮青,抿着唇欲言又止。她该不会想要亲自劝谏主子……劝谏圣上吧?离宫已然月余,她还没传过家书,圣上定然盼着,见信不知该如何欢喜,倘若信上皆是劝谏之言,只怕圣上不会开怀。

正想着,彩娥已将笔墨纸砚摆到了素几上,并去对面研起了磨。

暮青提笔蘸墨,却久未落笔,只望纸发呆。其实不劝也无妨,反正她已率先在淮州文武面前下了懿旨,步惜欢是不会拆她的台的,无论他愿不愿,事情都已成定局,她想传封书信只是因为……想他了。

可是提笔情怯,她竟一时不知该写什么好。记忆之中,她只在从军时传过书信给步惜欢,因每回写的都是“我很好,勿念!”这事儿被他记了许久,没少翻旧账。

那这回,换一句?

暮青思索着,落笔。小安子和彩娥的眼神飘落纸上,只见那字风骨奇秀,走笔似刀刻,转眼间便成一封家书:“我很好,盼君安。”

小安子的嘴角抽了抽,心道这就成了?

月杀却松了口气,不是劝谏之言就好,有句盼安已属不易了。

彩娥倒觉得这家书不错,想当年皇后娘娘还是周美人时,出走前曾留书一封给圣上,那上头可是直书圣上名讳的,她翻到那封信时的惊慌至今记忆犹新,今儿这信至少有个君字。

三人各含心思,暮青瞅着信,也在琢磨。

这样可行?步惜欢读了前头这句会不会容易想起从前之事来?他可是最会翻旧账的。

这么一思量,暮青便觉得不妥,不由将信团了团,随手弃了。

旁边三个看客的心随信一同揪起坠下,比大敌当前都紧张。

暮青拽过张纸来,遥想相识之初。那时,她在西北,他在汴都,后来即便同在盛京,她也多数时日在军中,与他相知相恋,却难长相厮守,反倒是他弃了半壁江山之后,行军南下之时,他们才得以日夜相守。只是才半年光景,他们又因国事而不得不再次分离。离宫之前他曾问她,他们到底何时才能长相厮守,她告诉他国泰民安之时,可何时才能国泰民安?

只要一有此念,她便忍不住觉得前路漫漫心头愁苦,不知不觉间便下了笔,“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写罢,看客怔住,暮青的眉头却皱了起来——步惜欢不知何为鹊桥,到时问起来,该嫌牛郎织女的故事过于哀婉凄楚,不吉利了。这人一贯挑剔,不行!

暮青把信一团,又扔了,继续拽过张新纸来,搜肠刮肚,好半天才纠结地落了笔,“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好酸!

还没写完,暮青就一阵恶寒,把信速速团起,挥手一掷,仿佛要掷掉一身鸡皮疙瘩。

如此这般,她写一张扔一张,没多久,暖阁里就跟下了一地雪团子似的。宫人们的目光来来回回地睃着,想不通皇后睿智无双断案如神,怎么一封家书就难住了她?

许是想起还有正事要办,暮青缴械投降,大笔一挥,“想你!”

俩字成一书,下笔运力之深,气势之威凛,大有“本宫就是想你,余下之言,陛下自个儿意会”之意。

小安子憋着笑,心道还不如头一封信上的那句呢!但见暮青这回似乎是认真的,写罢后在字后画了个图,那图极简,说不出像何物来,只是从上头一穿而过之物看起来颇似一支箭矢。

小安子的眉尖儿颤了颤,暮青也觉出了不妥来。这爱神之箭穿心而过,步惜欢不知其意,见了许要心惊,于是她无奈地把这封信又弃了,重新写过,仍是“想你”二字,随后要了朱砂来,仔细地在字后画下一颗朱砂之心,涂满待干后便折了起来。

“行了!办正事去!”暮青站起身来,那长舒了一口气的神情颇似办成了件大案。她拿着信便往外走,一转身瞧见月杀的那意味丰富的眼神,不由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月杀面无表情地道,“主子比以前长进些了。”

他口称主子,语气却跟从前一样,暮青淡淡地笑道:“是啊,人总会有长进的,除了你。从前领着侍卫的俸禄,操着管家婆的心,而今领着大将军的俸禄,还操着管家婆的心。”

说罢,便径自出了暖阁。

邱安在院中候着,暮青见了他便将书信递了过去,“家书,夜里一并飞传宫中。”

邱安忙接了,小心地收入了怀中。

暖阁里,小安子伸着脖子望出窗外,见暮青把书信交给邱安后便出了东苑,于是忙对彩娥道:“彩娥姐姐,快!留住邱总兵!”

彩娥一头雾水,见小安子神情急切,下意识地应了,快步去了门口,“总兵大人请留步!”

邱安正要出院子,听见宫人唤他,回头看向彩娥。

彩娥看向屋内,见小安子正指使宫女太监们拾地上的纸团子,“赶快点儿!赶快点儿!都拾起来摊平了!哎呦,小心着点儿,弄破了仔细你们的皮!”

宫女太监们麻利地把纸团子交给小安子,小安子快速排了个序,那顺序是依照暮青写信时的,一张未错。排好了序,小安子眉开眼笑地出了暖阁,把信往邱安手上一交,“总兵大人,这些也是皇后娘娘给圣上的亲笔家书,万分紧要,还望八百里加急,火速传报!”

“这……”邱安看着手里厚厚一沓的皱巴巴的信,闹不清这是演的哪一出。

“您只管传,圣上保准夸您差事办得好!”

“是安公公会办差吧?行了,我传就是了!”

“谢总兵大人!”

“都是替圣上办差,公公无需客气,若无其他事,我去陪娘娘问讯叛党了。”

“您请!”

邱安走后,彩娥福身笑道:“公公机灵,奴婢佩服。”

小安子揣着手,眉开眼笑,“娘娘对圣上的心思可都在那些弃了的书信里,扔了多可惜,自然要一并传奏入宫。”

*

官邸之中多有暗室,刺史府西库房下有间密牢,那些降臣被关押在西库房中,而许仲堂和吴长史等叛臣则被绑在密牢之中严密地看管了起来。

邱安和月杀随暮青进了密牢,一干叛臣一见到暮青就脸色剧变。

暮青开门见山,“听着,本宫没空儿耗着,不要顽抗,不要废话,不要说谎。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坦白从宽?

许仲堂嘲讽地扯了扯嘴角,谋逆乃是诛九族的死罪,何谈从宽?

“不要误会,你们罪无可赦,但死罪也有凌迟、车裂、腰斩、枭首、绞刑之分,想不想死得痛快些,想不想留个全尸,就看你们肯不肯配合了。”暮青道。

许仲堂一听,险些没背过气去!

所谓的从宽竟是这样的?

但……这样反倒可信。

邱安大笑,对暮青道:“娘娘,末将听说许都督之母年事已高,而我朝有恤老之律,年逾八十不斩,末将府中正好缺个粗使婆子,听说许都督之母身子骨儿颇为硬朗,不知到时可否赐入末将府中为奴?”

“邱安!你!”许仲堂大怒之下,毒发攻心,顿时粗喘不止,一口血闷在喉口,如遭刀剑穿喉。

“我说过,今日之逼邱某记下了,若能安然度过,他日必将如数奉还!到时祸及满门,还望诸位莫要悔不当初!”邱安目光忽厉,隔着牢门望向吴长史,冷冷地道,“听说吴长史的爱妾颇有姿色,且善歌舞,送入军中为妓,吴长史以为如何?”

吴长史脸色难看,义正辞严地道:“邱总兵,下官既然已是阶下之囚,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辱及下官等人的家眷?你难道就不怕事情传扬出去,徒惹天下人的耻笑?”

“那今日淮州文武是你等阶下之囚时,为何要辱及同僚家眷?!难道只许你们拿同僚的妻女淫乐逼降,不许本大帅拿你们的妻女相逼?唯有到了这等时候,尔等才知要脸?!”邱安怒拂衣袖,泼风撞上铁牢,嗡声刺得人耳鼓剧痛,犹如针扎!

一干叛臣脸色煞白,吴长史心胆受震,口吐鲜血!

邱安冷笑道:“放心,你吴长史的贱妾送入军中,本大帅还怕污了我军中将士!听说吴夫人贤惠,虽然人老珠黄,久不受夫宠,但好歹是个好女子,倒配得上军妓的身份。”

“你、你……”吴长史直欲晕厥。

吴夫人虽姿色不及宠妾,可辱人发妻比辱人妾室还狠,邱安出身江湖,至今身上仍有绿林匪气,他绝对说得出做得到!

“今日尔等若是招供,还可死个痛快,如若顽抗,我定将公堂之逼如数奉还,叫尔等高堂为奴,妻女为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皇后娘娘日理万机,没空儿在此耗着,招是不招,机会只此一次,可要想清楚了再回话。”邱安说罢,朝暮青打了一恭。

“赐笔墨,本宫问,你们写。”暮青没给许仲堂等人考虑的时间,命人将笔墨送入牢中后,便开始了讯问,“本宫需要知道城中叛党的名单,身份、住址、亲眷、嗜好,事无巨细,知道多少写多少。”

其实,审讯从她一进密牢时就开始了。

许仲堂等人深知身犯死罪,罪无可赦,故而极有可能拒不招供。这时候,承诺让他们留个全尸并死得痛快些,比承诺死罪可免更能取信于人。一旦叛臣们觉得她并非信口开河,心防便会动摇,而此时,邱安的施压正切中一干叛臣的软肋!

此刻是人犯的心理防线最为脆弱之时,也是审问的最佳时机,所谓打铁要趁热,此刻将笔墨摆在他们面前等于继续施压。她所问的问题涉及颇广,而人犯被恐惧、担忧、犹豫等负面情绪左右,不仅处于弱势地位,还难以理性思考,这时只需稍微施压,人犯的心理防线就可能崩溃,一旦提笔招供,心理防线就会全面崩溃,之后再审其他的事就不会再有阻碍。

这种心理操控技巧不仅仅可以用于审讯人犯,还可用于任何谈判场合,关键在于先取信于人,再不断施压,当最佳时机到来之时不可给人考虑的时间,那无异于给对方消化不良情绪的机会,一旦对方有时间权衡利弊就会重新设防,再攻破就难了。

暮青看着御林卫将笔墨一一摆在淮州叛臣面前,嘴上却没闲着,继续说道:“知道什么就写什么,只要是与叛逆之事有关的,不知情的可以写不知情,不想招的可以交白卷。”

交白卷?

交白卷即是顽抗,到时不仅自己死时受罪,还会连累家眷受辱,从他们事败被俘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了选择的权利。

“当然,不要以为不想招可以写句不知情,想想本宫办过多少案子,自以为能瞒得住本宫的可以以身试法。”暮青喋喋不休,几乎到了聒噪的地步。

然而,这话却成为了压垮淮州叛臣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

有人哆哆嗦嗦地提起笔来,一人、两人、三人……越来越多的人提笔伏于地上,许仲堂和吴长史如同被人架在火上焚烧。

邱安冷笑道:“看来本大帅的府里的确该添个老奴了,那军妓营里该多添几人好呢?”

这话冷不丁的,惊得吴长史猛地哆嗦了下,慌忙提笔道:“我我我、我写!写就是了……”

许仲堂闭了闭眼,有气无力地道:“末将无力提笔,如何招供?”

邱安道:“简单!你口述,本大帅帮你写!”

暮青却对许仲堂道:“等其余人的供词都写完了,你再口述。”

城中叛党头目的名单,许仲堂自然是知晓的最为详细的人,他若口述,其余人岂不是可以蒙混过关了?把他留在最后,其余人定然会担忧写得少了有顽抗之嫌,于是他们会搜肠刮肚,尽可能地多招。如此和盘托出,兴许会有意外的收获。

果然,一干叛臣伏在地上书写供状,绞尽脑汁,战战兢兢,隆冬时节,地牢幽冷,众人额上竟渐渐见了汗。许多人实在写不出来了,却不敢呈上供状,生怕有所遗漏。

暮青命人点了香来,一炷香的时辰后,见所有人都久未动笔了,这才命人将供状一一收了上来。

而后,许仲堂口述,邱安代笔,一份完整的叛党名单便在暮青眼前列了出来,加上先前的十几份供状,资料之详尽,令邱安暗暗松了口气。这下子,派去摸查叛党头目的人可以只需按名单找人,严密盯梢即可。

暮青翻看着名单之时,叛臣们却心惊胆战度日如年,生怕自己所供之事比同僚少,惹皇后不快,治谁一个顽抗之罪。却见暮青喜怒不露,将供状一一审阅过后,对许仲堂道:“本宫还需要你的一份口述。”

“罪臣所知之事,已和盘托出了。”

“不见得吧?你所谓的和盘托出不过是叛党名单而已。你和岭南之间的联络人呢?”

“……是廖山先生,岭南王的幕僚。”

“哦?”看来不是那黑袍女子。

“罪臣之言句句属实,信不信在娘娘,反正罪臣是死罪,只望娘娘恤老怜幼,莫要为难罪臣的家眷,宁可叫他们走得痛快些,也莫要在世上受尽屈辱……”今日之事于许仲堂而言如同大梦一场,身陷囹圄之时,他自知性命难保,放不下的唯有至亲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好好的淮州都督不做,似锦前程不要,偏要兴兵谋逆!你心里做着江山大梦之时,可有想过至亲?想过你事败之后,兵围府上,亲眷受缚,法场断头,满门遭屠?恐怕你没想过!你想的是身披龙袍,再不济也是位列公卿,是你许氏满门荣华富贵,是南兴国破,是圣上退位,是本宫亡于南图!而今事败,你以为你为至亲求得一死之恩,黄泉路上就有脸面对他们的亡魂?”

许仲堂闻言如鲠在喉,半晌,把眼一闭。

似锦前程?他就是被那似锦前程迷了心窍。当然林幼学升任兵曹尚书,淮南道总兵一职本该由他接任,没料想半路杀出个邱安来。他满腔失意不忿,是岭南王让他做了这一场梦,本以为环环皆是妙计,哪知计中有计,帝后一个在朝中,一个在军中,竟能远隔千里联手平叛,只能说他许仲堂没有王侯将相的命。

“皇后娘娘还有何事要问?”许仲堂一副疲态,身旁被捕的同僚之中已隐隐传来哭声。

暮青冷眼看着,说道:“本宫说了,还要你的一份口述——你口述一封书信,禀给岭南王,就说今日事成,何氏已在手中,问他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什么?!

许仲堂猛地睁开眼,似垂死之人回光返照,眼底涌起惊涛。

皇后意欲何为?

邱安也有此疑问,唯独月杀面不改色,仿佛暮青有何言行,他都不会惊讶。

“让你口述,你便口述,本宫意欲何为与你无关,别耍花样。”暮青道。

许仲堂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他还能耍什么花样?

暮青虽无明示,邱安却不敢迁延,继续执笔代书。片刻后,邱安将信恭呈给暮青,暮青过目之后问道:“这信如何传出?”

许仲堂道:“秋月楼,秋姑娘。”

“你亲自去送?”

“不,是罪臣的长随去送,密信一贯夹藏在名帖之中。”

“除了秋月楼,可还有其他信道?”

“没了。”许仲堂把眼一垂。

“真没了?”暮青冷声问。

许仲堂怔了怔,那讶然之色看在邱安眼里不由吃了一惊!按理说,许仲堂不敢有所隐瞒才是,可以他的神态来看,莫非皇后娘娘当真料准了,还有其他信道?

“……罪臣也不知那条信道还能不能用,因为曹敬义被捕之后就没再用过了。”

“与曹敬义何干?”

“刘振任淮州刺史后,查察追缴仓粮,曹敬义望风而逃,逃入了岭南,正是岭南王唆使他伙同林党谋劫赈灾粮的,也是曹敬义为罪臣等人和岭南之间也牵的线,后来曹敬义事败被俘,关在州牢之中受尽酷刑逼问,岭南那边怕他供出那条信道来,便将其废用了。”

“那条信道的联络地点在何处?”

“西市吴家巷尾的民宅。”

“最后一个问题。”暮青忽然起身来到牢门外,将信提起隔门悬于许仲堂面前,问道,“这封信中可有暗语?”

“……娘娘是担心罪臣用暗语通知岭南事败?”许仲堂望着牢门外那一双清冷的眸子,忽然想放声大笑,笑自己之前太蠢。

如果能早早见过牢门之外的女子,他一定不会想要谋逆!

“闲话少问!有还是没有?”

“没有。”

“那字里行间可有任何与你平时和岭南来往的书信不同之处?”

“没有。”

“在这封信中,你可有通过任何方式向岭南传递事败的消息?”

“没有。”

“很好!”暮青把信拍给邱安,转身就走。

她走得太干脆利落,以至于出了西库房后,邱安才跟了上来。

已是傍晚时分,晚霞烧红了半边天,暮青负手而立,望着似火的霞云,血色浸了寒眸,“派人盯紧名单上的人,如有异动,杀而代之!”

“是!”

“找个人模仿着许仲堂的笔迹把,命人小心跟踪,摸清淮州至岭南的密信传递点,使人沿路埋伏,凡有非我方之手传出的密信,截下来!”

“是!”

“挑几个谨慎的人,盯着西市吴家巷尾的那间民宅,如有密信传出,同样行事!”

“是!您不信这条信道废用了?”

“本宫从军西北过,知道一条信道的建立有多不易,你久在军中,对此也应该清楚。况且,岭南在淮州密设联络点,一条可靠的消息传递通道何其宝贵?这其中不知了耗费多少心血,就此废用岂不可惜?当然,曹敬义被捕,岭南的确有理由舍弃这条信道,但小心驶得万年船,与人博弈,贵在谨慎,轻敌者败!”

“娘娘说的是。”邱安瞄了眼暮青的背影,直到此时,他才隐约猜出她心里的那盘棋,“娘娘,您命许仲堂假传消息给岭南,莫非是要……”

“眼下你该做的是处置好淮阳城中的事,切莫分心。”暮青打断邱安,重申他的使命,“城中定有岭南的探子,他们会将在城中所刺探到的情况一一传入岭南,许仲堂不可能知晓所有的信道,我们也不可能截住所有的密信,所以岭南王信不信叛党事成,关键就在于你能不能将城中的大戏唱好。你若唱不好这出戏,本宫图谋再多也是惘然。”

“……是!”

“总而言之,半个月之内,本宫要城中看起来在叛党的控制之下,明白吗?”

“末将明白!”

“倘若截获的密信中,有人看出事有蹊跷,你要临机决断,必要之时,名单上的叛党头目可以全部杀而代之!”

“娘娘放心!”

“去吧,天明之前,你要忙的事还多着。”暮青说罢,径自回了东苑。

*

这日夜里,城中的火把烧了一夜,铁蹄靴兵之声为隆冬的夜添了几分森凉,一封名帖趁乱递进了秋月楼,下半夜,一匹快马出了城,八百里加急驰往岭南。

同一时辰,几具新抬入义庄的尸体动了动。草席掀开,底下几人面黄肌瘦俨然灾民,那目光却鹰隼般锐,绝非寻常百姓。几人纵身掠出后窗,掀开西墙角生着绿苔的一口废棺,在棺壁上轻叩三声,棺底应声而开,底下赫然是一条密道!几人进了密道,半个时辰后出现在城外一座老村中,而后凭着夜色与树林的掩护,急行百里,于清晨时分进入莲池县,随后换上快马,加急驰往汴都城。

这时,淮阳城中,叛党头目们齐聚于刺史府外求见许仲堂。

许仲堂高居公堂之上,满面春风得意,面前摆着刺史大印和淮州兵符。淮南道总兵邱安、刺史刘振、别驾曲肃及拒不武被摘了乌纱褪了官袍绑作一团,由曹敬义及其帮众看押在州衙西厅。厅中还有御林卫,也同样被剥了甲胄缴了刀兵。

地砖冰凉,刘振等人冻得嘴唇发紫,话都说不利索,连侍卫都面色苍白,显然皆被绑了一夜。

头目们看了一圈儿,没见到皇后,不由疑惑。

许仲堂笑道:“凤驾昨日受了惊,在后宅歇养。诸位放心,侍卫皆已绑在此厅,皇后娘娘身边不过留了些宫女太监,后宅有咱们的人严守着,连只虫子都别想出来。”

头目们诧异地问道:“不是传闻英睿皇后曾在西北从军杀敌过,怎么这么容易受惊?”

许仲堂嗤笑一声,嘲弄地道:“从军杀敌怎能跟今时今日之事相提并论?从军杀敌,死也不过是死她一人,而今被俘,可事关江山和圣上的性命,传闻终归是传闻,一介女子罢了,诸位指望她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

头目们一听,顿时释然。

“娘的!什么英睿皇后,也不过如此!”

“哎哎,这话可有失公允。皇后娘娘在西北时兴许真的英武睿智,可就不许人家享过了皇家富贵之后就失了从前之勇?”

“啊呸!一介贱女子也享得荣华富贵?她享得,咱们凭什么就享不得?”

“凭你没姿没色,难以伺候圣上。”

不知是谁接了句话,厅中静了静,随即传来哄堂大笑。

一人搓着下巴,眼底浊光暗露,冲许仲堂笑道:“许都督,传闻兴许有不实之处,但皇后娘娘既然能得圣上专宠,想必姿色倾国。咱们既然来了,是否该尽一尽礼数,前去拜见一下凤驾?”

许仲堂笑骂道:“就你葛老三肚子里的鬼主意多!要是皇后能动,还用等你们来?实不相瞒,昨夜本都督已将事成的消息传往岭南了,只待王爷的回信,看下一步该如何行事。诸位皆知,燕帝陛下志在江南,想来王爷定会留着皇后以图汴都,且皇后曾救过燕帝陛下的性命,所以我劝诸位有些念头还是打消为妙。大业得成之后,我等皆是开国之臣,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什么姿色的女子纳不进府里?若是惹怒燕帝陛下,今日这般拼命,日后非但不能加官进爵,反倒搭上一条性命,那可就不值了。”

这话如一盆冷水,浇得葛老三等人霎时间清醒了过来。

葛老三冲许仲堂拱了拱手,“还是许都督考虑得周到,我葛老三就这臭毛病,一遇上跟女人有关的事就爱犯浑,这回险些把性命搭进去,幸亏都督提醒,多谢了!既然都督已经传信岭南了,那兄弟们等候消息就是!招降的事都督放心,待兄弟们把刺史府里的情形散播出去,谅那些商户也不敢不降!”

“好!有劳诸位了!城中尚有三万灾民,眼下容不得半点差错,还望诸位约束手下之人,莫要激惹民变,一切以大业为重!这几日,为防有刺客混入府中营救皇后,刺史府仍会戒严,诸位如有要事相商,差前门守尉传报即可。”

“都督放心,事关大业,兄弟们拎得清!你就等着好消息吧!告辞!”

……

好消息当天就传来了。

叛党头目们一离开刺史府,便将州衙里的情形散播了出去。

灾民听说皇后及刺史、总兵等人被俘皆惶惶不安,不是说凤驾南巡是为了视察灾情、巡查吏治的吗?怎么刚到淮阳就被俘了?那可是传闻中英武果敢、睿智无双的皇后娘娘啊!

没人知道淮州这一反,家国会如何,只知叛党与民无犯,赈灾衣食仍按份例发给,而当天,城中就有巨商设宴款待叛党,与一干头目称兄道弟了。

没出三天,城中数位巨商纷纷降了叛党。

区区五日,城中的富商大贾降了半数!

刺史府被叛军严守着,东苑之中,奏报却如雪片般堆在暖阁的案头。

刚用过早膳,月杀将一封军中奏报呈给了暮青,信筒四周封着火漆,盖着“神甲”二字。

——神甲军的密奏到了!

五天前,神甲军在淮州大莽山中遇水蛊袭击,所幸大军早有防备,解药服得及时,不仅未遭大败,反将一万敌军精锐斩杀于大莽山中,并俘虏了淮州叛将两人、岭南将领一人、幕僚一人和一个擅使水蛊的图鄂人,名叫端木虺。

暮青记得木彦生曾招供称,南图大皇子的幕僚于先生已经到了岭南,所带之人里除了有那黑袍女子外,还有图鄂的端木兄弟,他们擅使水蛊。看来,这对兄弟中只有一人随军潜入了淮州,还有一人在岭南王身边。

临行前,她曾嘱咐兄长宁可在淮州与岭南的交界地带驻扎下来等她返回,也莫要轻入岭南。以这封密奏发出的时日来算,大军应该已经暂停行军,安营扎寨了。

现在,只等岭南王的回信了。

这一等,又等了三天。

三天内,叛党在城中四处招降,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一些乡绅富户迫于淫威,不得不和颜悦色,供奉钱粮,以保一家老小周全。

城中的情形每日都有奏报入府,曲肃坐不住了,这天一大早便拽着刘振到东苑见驾。

一见到暮青,曲肃便直言道:“娘娘,您打算让叛党在城中横行到几时?再这么下去,该满城皆降了!到时,又怎能分辨何人与叛党狼狈为奸,何人是被逼降的?总不能都以大逆之罪论处,查抄满城民户吧?”

暮青看着奏报,眼也没抬,“怎么分辨不出?邱安在灾民之中安插了探子,城中那些富商大贾的一言一行皆在本宫面前摆着,何人与叛党狼狈为奸,何人是被逼降的,你自个儿看看就知道了。”

暮青瞥了眼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报,小安子笑眯眯地呈去了曲肃面前。

曲肃如获至宝,一封一封仔仔细细地看,看罢之后忧愁尽消,满面红光,登时便朝暮青拜道:“娘娘,微臣这几日在州衙里天天被绑着扮俘虏,对外头的事知之不详,得罪之处,您见谅!”

刘振闻言瞥了曲肃一眼,大为讶异。曲肃一贯直来直去,这人就如此德性,改不了,他和僚属们早就习以为常了,从不奢望这厮能说软话,没想到今日竟能听见,这不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就是皇后娘娘真让他心服了。

暮青的目光落在奏报中,没接话。

曲肃也不尴尬,接着道:“启奏娘娘,刚刚微臣算了一算,城中与叛党称兄道弟狼狈为奸的皆是巨商大贾,查抄之后,银子不仅够重建村镇,还能富国库,而粮食也够还那些无辜商户的。可重建村镇需要时日,灾民却不可一日无食,朝廷调拨的赈灾粮眼看着只够用三个月了,灾民日后归家事农,鉴于收成需待时日,义仓少不得要继续放粮,而赈贷的新政即便马上实施,也需个三五年才能见成效,所以淮州的仓粮还是吃紧啊!”

“那你有何良策?”

“呃,微臣惭愧!您看……朝廷能不能再拨些赈灾粮给淮州?”

“多少?”

“二十万石。”曲肃伸出两根手指,从指缝儿里瞄了眼暮青。

暮青抬起眼来,嫩黄的衣襟上绣着几片竹叶,一抬头,便仿佛风拂来,新叶萧萧而落,为这隆冬的时节添了几分肃杀之气,“好大的胃口!我看你刚刚算了一算,算的不是查抄之数,算计的是本宫吧?”

曲肃笑了笑,算是厚着脸皮默认了。

刘振见他还敢笑,忙给他使了个眼色,恭声道:“臣等不敢!”

“眼下城中乱着,叛党随时可能入府禀事,你们二人莫要在此待得太久,速回前厅吧。”暮青对拨粮之事不置可否,只叫刘振和曲肃先跪安了。

两人却退而出,还没出东苑,刘振便斥道:“敬言,你好不知分寸!我知道你一心赈灾,可皇后娘娘坐镇州衙这几日,已将重建村镇的难处替咱们解决了,你又伸手要粮,岂不是得寸进尺?”

曲肃长叹一声,“下官怎能不知伸手要粮有失分寸?可咱们淮州至少要难上三五年,都说休养生息,可若从邻州借粮,有借有还,要何时才能休养得回来?而且,大人能保证这三五年内,亦或七八年内,淮州风调雨顺再无灾事?咱们不得不屯些粮,所以这州衙上下总得有个不要脸的。我岂能不知皇后娘娘有恩于淮州?但正因为见识过娘娘之能,我才想要试一试,万一这二十万石粮能有着落呢?倘若没有,大不了借粮,倘若能有,下官这张脸就是不要了又有何妨?”

刘振闻言,埋怨之色消尽,化作一声叹息,“我身为淮州刺史,倒不如你放得开,说来实在有愧。罢了,明日再来奏事,你莫要开口,我来求吧。”

“大人宽厚,如何做得来自弃颜面之事?还是让下官来吧。”

“不能总让你做恶人,本官身为刺史,岂有坐享其成之理?正如你所言,如能求来仓粮,这张脸不要了又有何妨?”

两人争论着由谁来干不要脸的事,话题听起来古怪至极,说话间已出了苑门。

不料刚出苑门,迎头便撞上一人来,刘振和曲肃欲避已晚,幸亏那人敏捷,轻身一纵便入了东苑。刘振和曲肃大惊,刚要大喊刺客,回身定睛一瞧,竟是邱安!

刘振道:“总兵大人,何事如此慌张?”

邱安道:“岭南的回信到了!”

说罢,便疾步进了暖阁。

刘振和曲肃互看一眼,忙折返了回去。

屋里,暮青看罢岭南王的书信,示意小安子将信呈给三人传看。

“岭南王命许仲堂亲自率军押解何氏去岭南。”邱安见信后并不意外。此乃意料之中的事,岭南王原本就打算挟何氏以令何家,既然以为淮州事成,自然要按原计行事。他只想知道皇后娘娘让岭南王以为事成,究竟意欲何为。

刘振惊道:“将何氏押往岭南,岂不等于羊入虎口?娘娘无需理会岭南的书信,过阵子,岭南王自会得知事败。”

“本宫命人苦心维持着淮州被叛党把持的假象,等的就是这封信,岂能不理会?”

“什么?!”

刘振和曲肃俱惊,两人皆不知此事,到如今还以为暮青容忍叛党作乱是为了引出朝中奸党和城中奸商,没想到她真正的图谋竟在岭南!

“传令下去,明日启程前往岭南!南巡之行何氏给本宫当了回替子,岭南之行本宫就给她当一回替子!”暮青一笑,这是刘振等人数日来头一回见她笑,只觉得这一笑,日和风清,百花皆凋,独开一枝。她的目光从三人身上扫过,终落于曲肃身上,淡淡地笑道,“这一趟淮州本宫不能白来,是该会一会岭南王了,顺道去替你谋一谋那二十万石粮。”

------题外话------

捂脸,大纲上就一句话,写起来居然要这么多多多多多多……我颤着手,不敢数大纲上还有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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