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命运,每个人看法也都不一样。
如张半寥所学驳杂者本质上还是近道,相信冥冥之中命运早定。但偏偏他又有了火龙之魂,是以所作所为又有离经叛道之嫌。
如吴戮尘,本质上一直在与命运作斗争,始终不信命,始终想要为自己、吴家博取什么。
如释延觉参悟佛法,向往往生。
又如玄心领悟佛禅义理,在死中超脱,在超脱中心生。
芸芸众生,不知凡几。
然而无论他们是谁,始终都认为一人一命,无人可与他人在命运上有一模一样的轨迹。可在见了小云与若云显化的命运之星时,在场的张半寥与释延觉皆震惊了。
张半寥其实倒还好,之前已经见过一次,这一次的震撼尚在接受范围之内。
但是释延觉就不同了。饶是得道高僧,他也从未见过,甚至于连听都没听过有两个人竟然可以命运共享——或者说两个人的命运是一模一样的!
两轮红日左右陈列于天空之上,中间一只三足金乌昂首挺胸矗立在空中,一道道金光不断从三者之上照射而出——直看上去便如同三个小太阳!
“这是……”释延觉激动喝道,“我从中可见大日如来!”
张半寥诧异看向释延觉,倒没有因为他说得这话而有所意外。坦白说他看到的三日挂空之后的感悟也有,却绝非是什么大日如来。
张半寥费僧非道,是故看到三日景象之后自然是另外一番感悟。
他下意识地看向小和尚——作为地藏菩萨的坐骑,它看到的又会是什么?
似为了验证张半寥的猜想,小和尚目不转睛地看着头顶三日耀空之后,口中不断喃喃:“往生极乐,以无上年纯性证无上存在……无上无我,无尘无垢。灵台清明,方能参透万物……”
小和尚说得东西看上去杂乱无序,但是于张半寥来说却是另外一种感受。
张半寥心内掀起大浪:“这小和尚若果真是地藏的坐骑,为何会孤身在此?若说他不是,可无意之中说出的竟是佛经地藏王里面的要典。寻常人根本就不知晓有这么一篇佛典……”
张半寥犹自出神,这边小云跟若云的双日耀空奇景已然接近尾声。
两轮红日缓缓合二为一,大金乌也径直飞回红日之内——自始至终天空的阴霾都未曾完全消散。
小云睁开眼睛看了看若云,神色有些疲惫,而后松了手左右感受了一下,这才看向张半寥跟释延觉说道:“多谢!”
张半寥摇头:“你我无需客气!”
释延觉也站起身来口诵佛号,说道:“施主无需客气,贫僧有生之年能见如此奇景,已是万千造化之中抓住了其中要害之处。感谢施主犹自不及,那里还敢承施主的谢。”
小云闻言再次抱拳:“多谢大师!”
释延觉起身之后看向小和尚:“你以为如何?”
小和尚此时已经恢复常态,冷哼一声:“你在套我的话?”
释延觉摇头苦笑:“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想与你共同探讨一下佛理感悟。”
小和尚哼了一声:“大和尚奸猾无比,我才不会上你的当!”
若云此时也睁开了眼睛,左右看了一下,想了想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起身说道:“小云,大伯!”
张半寥摆了摆手。
若云疑惑看向张半寥,不知道他为何如此。
张半寥却没有与他解释,而是看向释延觉与小和尚:“两位以为如何?”
释延觉闻言沉吟,半晌才说道:“贫僧实在难以相信,世间竟有如此奇异之人,两人命运看似纠葛在一起,实际上却远比看上去的更甚。看情形当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张半寥点头说道:“正是如此!云道友跟我这个侄子两人的命运共享,实在是有说不出的神奇诡异之处。倘若两人有足够时间,当能登临绝顶,领略我等未曾见过的风景。只是……”张半寥沉吟不决,没有继续说完。
小云看向张半寥:“张先生但说无妨,此间没有外人。”
张半寥目中露出异色,点头继续:“但是云道友有厉害至极的对头,这对头可撕裂空间直达跟前,这对云道友来说实在是威胁。而且你与若云共享命运,也就意味着你那对头一旦想到了对付若云的法子也就等于直接遏制住了你的命运。毕竟针对你的话难度要大上许多。但是若是针对若云的话却要有无尽可能!”
若云闻言一震,张半寥这是一语点中两人的根脚处了,倘使……
若云下意识地看向了小和尚。
小和尚眼睛眯起,愤愤说道:“臭小子,你看我做什么?我像是那样卑鄙小人吗?”
若云诧异愣住,随即想当然地想到了刚才小和尚跟张半寥两人联手对付大和尚的事,似乎小和尚刚才的手段就不怎么光彩。
若云还未想罢,却察觉到小和尚面色难看,显然是又察觉到了他的想法了。
不过小和尚终究没有发作,只是脸色不悦地再哼一声。
张半寥左右见到几人无话,继续说道:“所以我此次来少林也是想与大师商量,看能否有什么法子可以帮到云道友。”
若云闻言心内一阵激动:“大伯!”
张半寥摆了摆手:“我这也是为了自己!”
“嗯?”若云奇怪。
不过小云似毫不奇怪,只是看向释延觉:“那大师的意思是……”
释延觉沉吟不语。
小和尚却是冷笑一声:“怎么,大和尚,你怕了?”
释延觉仍然没有吭声。
若云暗自皱眉,不知道为何释延觉会如此反应。
小云也不着急,淡然站在原地,什么也不说。
张半寥叹了一口气,自顾看天。
倒是小和尚这时似十分无聊,一蹦三跳来到若云跟前,左右端详若云,似要从若云身上看出点什么。
若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忍不住问他:“你,你看我做什么?”
小和尚笑嘻嘻说道:“你不看我怎知我在看你?”
若云有心反驳他几句,却再次想到了刚才这小和尚嘴巴咧到耳朵根后面的情形,只怕一个不慎将他惹恼,自己当真要被吞了。
小和尚先是一愣,随即恼怒喝道:“老子又不是食人狂魔,你这么怕老子做什么?”
若云一愣,不意小和尚这么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但是在看到小和尚发怒的样子,他又有些后怕起来。
小和尚怒道:“老子不过是吃了一个鸡蛋而已,你就吓成这样!你们人族哪个每天不吃许多鸡蛋,偏我就吃不得?”
若云一愣,马上带着歉然目光看向小和尚。
小和尚面色这才好看一些,冷声说道:“再说了,这院子里又没有公鸡,便是生下了再多的鸡蛋也无法孵出小鸡,老子也不算杀生!”
“嗯?”若云哭笑不得,“那释大师他养这些小鸡做什么?”
“做什么?”小和尚嘿嘿笑道,“这大和尚心里奸猾得很,每次自己吃鸡蛋被我瞅见了就说是我偷吃的,嘿嘿!什么出家人不打诳语,全然是自欺欺人的假话!”
若云诧异地看向释延觉,却发现释延觉一脸淡然,似乎对于小和尚说得不屑一顾。
小和尚愤愤说道:“你看他装得一副无辜样子,这鸡蛋他可没少吃!”
若云诧异无比,没想到此刻的小和尚竟然如此碎碎念。
“你可能不知道吧,他想着的是自己养几只鸡鸭在这里参禅。嘿嘿,却没想到这几只鸡鸭全是母的,便是生出了蛋也无法造就新的生命。大和尚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么简单的道理还需要参禅?”
若云下意识地看向释延觉,发现释延觉仍旧一脸淡然。
好奇让若云忘记了张半寥跟小云还在等释延觉做决定,他直接问道:“是啊,大师,没有公鸡这些鸡蛋如何才能成为小鸡,如何才能成为生命呢?”
出人意料的是张半寥竟然露出奇异微笑地看着释延觉,一副看热闹的架势。
释延觉深吸一口气,仍旧不吭声。
小和尚自顾自说道:“大和尚听佛说禅,一切湿、卵、胎、化、羽皆为有形之相,于佛来说皆为虚妄。所以佛经里说得是勘破虚妄,直视本源,如此方能参透佛理,获得极乐。嘿嘿,他不知道的是佛陀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也执着于有形无形,其实也是虚妄……”
小和尚说得云里雾里,若云听得更是云山雾罩。
张半寥却恰逢其会地说了一句:“说得好!”
小和尚难得露出小脸冲张半寥一点头,继续说道:“可佛也说过,有形无形之间本无界定,一切自在我心。参禅悟佛到了的时候我即是佛,执着虚妄不可挣脱之时,佛即是我。母鸡能生出鸡蛋是有形,生命孕育在鸡蛋内却是无形,为何?”
小和尚看上去是自己问自己,但是若云却恰逢其会地插嘴说道:“鸡蛋未孵化成小鸡之前算不上是生命。”
小和尚面露赞叹地看了若云一眼,随即笑道:“这只是其一。于佛来说从有中看到无痕容易,无非是类似你们人族所说‘福祸相倚’的道理差不多。但是从无中看到有却是极难。大和尚想试着从鸡蛋中参透‘有’的东西,出发点没有错。可惜用错了地方!”
这时释延觉竟然出声问道:“错在哪里?”
小和尚摇头笑道:“还错在哪里,说你蠢笨一点也不差!这小子刚才不说了么,没有公鸡你怎么让鸡蛋变成小鸡?换而言之,无形有形难道真的没有界定?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这一点还用得着你去参悟?”
大和尚闻言皱眉,久久不语。
小和尚却是微微一笑,继续看着迷惑不解的若云说道:“大和尚刚才跟张先生对招出了一记什么招你还记得吗?”
若云马上反应过来:“袖里乾坤!”
小和尚嗤笑一声:“袍袖里可装乾坤,这些个后生晚辈本事没有多少,口气倒是真的不小!”
若云愣住,不知道小和尚为何又东拉西扯地扯到了这里。
小和尚继续说道:“袖里乾坤大,虚实有无间。佛说一叶菩提,一花世界。说得口气大,包含的东西却小。菩提也罢,花叶也罢,说得无非都是表面上包含的内里的东西罢了。我这样说你可明白了,大和尚?”
小和尚最后虽是问得释延觉,但是任谁也听出了小和尚的嘲弄与教训的口气。
想到刚才小和尚跟释延觉还在动手,若云心里马上惊叫:“糟了!”
小和尚到底想说什么若云没听明白,但是他却感觉到眼下释延觉应该备受煎熬——因为眼下他在听了小和尚的话之后面上竟然不断变化,再难保持先前的淡然。
若云诧异无比:“这到底是怎么了……”
许久未出声的张半寥此时开口说道:“怎么,释兄,你到此刻还未明白?”
大和尚愣在当场,神情严肃,似在努力做着什么决定。
小和尚半晌才说了三个字:“迈出去!”
大和尚面色挣扎,看着小和尚露出痛苦之色。
若云更觉奇怪:“这是……”
张半寥摆了摆手,示意若云不用多问。
若云只得按着性子不去问,转而看向小云。
小云神情淡然传音给他:“静观其变……”
若云于是只得不再吭声,等着释延觉说话表态。
小和尚似十分不耐,断喝一声:“呔,和尚!鸡蛋生命从何而来?”
释延觉下意识回答:“母鸡所产。”
“那我问你,母鸡何以能够产卵?”
“所摄谷物、虫蚁、绿叶皆可为其转化为卵……”
“那为何卵不一定能孵成小鸡呢?”
“少了公鸡精元……”
“那何为精元,精元又从何而来?”
小和尚问得急,大和尚回答得也急。
两人一问一答,看上去都是些鸡毛蒜皮的、浅显的不能再浅显的道理——甚至于这些都不能用“道理”来描述。
最后小和尚大喝一声:“那你现在明白了?”
释延觉久久不吭声,几人齐齐看着沉默不语的他。
良久之后释延觉周身气势猛然一涨,直如狂风席卷,额而瞬息之后又回复平静,只见张半寥哈哈大笑:“我明白了,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出人意料的是小和尚竟然头一次冲大和尚露出欣慰笑容:“你总算开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