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前,邺城郊外。
张角满身绿色的鲜血,他皱着眉,一把将身上染血的道袍扯下,丢弃在地。
周围的黄巾力士们也差不多,尤其是手上的柴刀和草叉,纵使被张角施法附着上去的符箓,也依然无法掩盖上面的绿血。
但好在,这些血液的源头,终归倒在了这荒草滩头。
这是一头长得略微像牛的怪兽,只有额中一道竖眼,头上的角仿佛荆棘缠绕般生出无数倒刺,尾巴无力的拍打着地面,竟仿佛蛇一样长满了鳞片。
张角在弃袍之后,也让其他黄巾力士这么做,将所有染血的衣物丢到一起后,他在半空扬起一张红色的符箓,星星之火立时出现,将这些衣物一把点燃。
火光熊熊中,那蜚忽然口吐人言:“兀那黄贼……汝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张角冷声道:“不杀你,天下大疫何时休?”
蜚呵呵怪笑两声,只是咽喉下插着一杆长矛,伤口撕扯间的剧痛打断了它,于是只能沙哑道:“朱厌好肉,战场杀伐残肢遍地,俯拾皆食。人不思主君为私利起兵戈,反怨见则大兵。”
“长右喜食鱼,善听涛,若闻洪则先走。人不思建坝治河,反怨见则大水。”
“絜钩不惧毒,视虫为珍馐,尸首腐坏而生蛆,为何不可食?人不思治病救人,反怨见则大疫!”
这些都是山海经中的异兽,张角自然听说过,闻言眉头皱起,大喝道:“一派胡言!纵然其上三者所言属实,尔又有何借口?!”
蜚不屑的打了个鼻响,看了看那些皮肤上还残有些许血液的黄巾军,最后吐气道:“且看尔等,是先害病,又或……先死于兵戈?”
言罢,终于闭上额中的竖瞳,头颅重重摔在地上。
张角看着蜚的尸首,良久无言。
在蜚死后,身后终于传来动静,本来说好一起讨蜚的邺城太守栗成,终于率马赶到,一看地上的巨大尸体,倒吸一口冷气,不敢靠近,在远处连连拱手:“大贤良师!喜讯!喜讯啊!”
张角长呼口气,无论如何,蜚已经杀了,这持续数年的瘟疫,总该到头了吧?
想到这里,他心中也不禁有些欢喜,也不在意邺城太守的惺惺作态,隔着老远拱手回礼道:“言重了……但蜚已死,百姓确可有些许喘息之机了。”
栗成一愣,这才连忙道:“对,对,此同为喜!双喜临门,双喜临门啊!”
张角眉头一皱,这才听懂双方所言不是一回事,便放下手问道:“还有何喜事?”
栗成太守摸着胡须,呵呵笑道:“大贤良师,您的事迹,已经上达天听啦!”
“陛下宣您进宫听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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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野上下,许久没有如此的欢欣鼓舞了。
天花乱坠,地涌金莲,毫无疑问是圣人将出之兆。
过去类似的异象,只有诸子百家屈指可数的几人,在仙逝之事曾有记载,但也不过是一处,目击者多不过数十人。
再往前的,也就只有五帝的神话传说中,才有些许对应之处。
而现如今呢?全天下任何一处,只要抬起头,都能看到那幅奇景!
此等惊世绝伦的吉兆,一扫当朝皇帝即位后,中平数年天灾人祸不断的阴霾。
至少明面上如此。
虽然许多人都不能理解,为什么皇帝仍在敛财无度,宦官仍然在霍乱朝纲,外戚仍然在干涉政权,西羌的战事没有缓解,自然灾害没有结束,百姓依然流离失所的当下,到底哪里配得上这天花乱坠,地涌金莲的吉兆了?
但在这个当官要么‘举孝廉’,要么合法‘买官进爵’的东汉末年,朝堂上,是绝无一个‘幼稚的傻子’,愿意破坏气氛来说这些事情的。
就连每日的朝政,也多了一个新的环节:人人都用这神奇的吉兆,从各种角度来恭贺陛下治国有方,天命在汉。
把将来谥号为灵帝的当朝皇帝,给乐得心情都好了几分,没那么食欲不振了。
就在这样的氛围当中,张角在邺城城外,从天上唤出万千米粮的事迹,终于传播到了洛阳城内。
虽然张角唤粮在前,天花乱坠在后,但消息的传播也是需要时间的。结果由于时间差的关系,人们正在疑惑此吉兆的具体来源时,张角这则惊世骇俗的表现,几乎一下让所有人心中都有了个具体的猜测。
这位……莫不是如孔孟般的当代圣贤?
由于在秦始皇之前,并没有如此漫长的统一王朝,即便有王莽篡汉这种事,却因为当年刘秀续汉的壮举,反而更加坚定了刘家天下这个根深蒂固的概念,真没几个人脑子里有朝代更替的念头。
大家虽然对当今朝政厌恶,但最期待的,也不过是新出来一个刘秀那样的中兴之主。
所以对于能够导致天花乱坠地涌金莲的圣贤,朝野上下没有一个觉得这是威胁,反而内心振奋。
再加上张角太平道大贤良师的身份,难不成汉室真要在圣贤辅佐下三兴?
说实话,这个念头不仅仅是朝中之人,就连张角也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坐在华贵无比的轿中,这轿子简直就像是一间价格不菲的豪居,不仅空间宽广,可容人横躺侧卧,里面奢侈的金银器物珍珠玉石,张角更是没一个能说上名字的。
看到这些,张角脑海中不过闪过:‘若是换成粮食,够多少人吃’的念头后,就转瞬即逝。
他更多的,是在想,自己要不要趁这个机会,继续扮演‘大贤良师’?
实际上,《太平经》并非一部反书,里面有大量的辅汉助汉内容。甚至专门地有一篇文章叫《兴帝王》,内容就是一问一答的形式,描述真人向神人请教,如何才能帮助人间的帝王兴国广嗣。
早年间,也曾有个叫宫崇的人,想要将《太平经》献给汉顺帝,目的就是想要当‘帝王师’,结果理所当然的是无人问津。
而张角自起家,便向来自称‘大贤良师’,也正是抱着类似的念头。
他微微掀起轿帘,抬头看着高高的殿宇,心中升起一抹希望的光彩。
若是能够劝谏皇帝少收取赋税大兴土木,多赈灾安民与民休息……那又有什么兴兵造反的必要呢?
只是抬着头,满眼希冀远远望着未央宫的张角,没有看到,近处那些抬着轿子的轿夫仆役们,瘦削的面孔、黝黑的脸庞、吃力的神情与额头的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