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把话说得很有气魄,颇有“灭此朝食”之风。
但他内心其实很谨慎,甚至还有点小紧张。
熟读《左传》的他,哪能不知道“灭此朝食”这个典故的出处,原本就是一场败仗。
经过大半个时辰的行军,诸葛兄弟和陈到、甘宁的三千多人马,就来到了彭泽县城西。
部队水陆并进,陈到的护卫骑兵在岸上巡逻遮护,
以免坐船的主力,在抵达彭泽西门外、登陆上岸的时候,被城内反冲出来的敌人半渡而击。
而城内的敌人,果然没有丝毫反应。也不知是本来就兵少将寡胆怯,还是被陈到的戒备森严镇住了。
总之,诸葛军近三千人马,全部安然登陆列阵,只留了数百水手守船,并保护家眷。
诸葛瑾本人,也留守船队坐镇。
看到局面发展到这一步,敌人还丝毫没有举动,已经上岸逼近城墙的诸葛亮,内心又更多了几分把握。
然后,他就按照计划,吩咐甘宁带着一些持弓的轻侠勇士,随他出阵。
陈到则带着盾手在前面保护、遮挡箭矢。
两翼还有那三百骑护卫,稍稍拖后百余步列阵,确保离开城头强弩的射程之外。
骑兵不好携带大盾遮护全身,靠近城墙太危险。而且就算人可以用盾遮挡,战马也是没法彻底护住的。
而稍稍多退百余步,这点距离也不影响骑兵的发挥,城内真要有人敢开门反杀,陈到同样可以瞬息之间冲过去接战。
虽说诸葛军做好了攻心劝降的打算,但展示军威也是绝对不能少的,这是攻心的基础。
如果敌人不觉得必败无疑,又怎么会轻易投降呢。
“吾当有顷公之气势,然不可有顷公之轻敌。”
诸葛亮最后暗示了自己一句,踱到阵前准备劝降。
他如今刚被大哥喊来做事,还没有羽扇,所以只好背着手踱步,也没点手势。
身上穿着,也不过一袭葛布的白袍,但诸葛瑾强行要求他里面衬了一件轻软的皮甲,外面也看不出来。
潇洒固然重要,安全也很重要。
反正是他大哥怂,逼他这么干的。
这不但无损于诸葛亮的“胸有成竹”,还能衬托出他的孝悌,听大哥的话。
……
走到盾墙后面,诸葛亮敞开嗓门,对着城头劝降。旁边的骂阵手也纷纷把他的话语扩音散播开去。
“城上将士听着!朝廷已正式册封诸葛府君为豫章太守!笮融也已被天子明诏定为乱贼!
此等狼心狗行之徒,妖言惑众,残暴生灵,毫无信义,三弑其主,我从未见过世上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便是那吕布,也才杀过两个故主!
你们中也必有曾经追随过广陵赵府君、丹阳薛府君、豫章朱府君的旧部吧?你们曾是我大汉王师,食君之禄,保一方安宁,何期反助乱贼,祸害一方?
当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笮贼能蛊惑你们两年,也要怪薛府君、朱府君识人不明,明知此贼猪狗不如,为了己欲依然饮鸩止渴,给了笮融诈降投效的机会。但他们最终也遭了反噬报应,被此贼所杀,我今日也不再品评逝者。
你们一时不查误陷贼巢,或许心中尚有忠义,却弃暗投明无门。但今日,征南将军已派平虏校尉为先锋,率丹阳精兵八千来取彭泽。征南将军主力三万,也不日将到!
自古首义者赏,末降者杀!若现在弃暗投明,还能得个首义之功,既往不咎。等征南将军雄师破了别处,你们便是想无血开城,恐怕亦不可得了!
征南将军仁德,或许不会怪罪被裹挟的士卒,但笮融军中那些蛊惑佞佛之贼,必将全部受到清算!”
诸葛亮一番话,果然让城头守军微微动摇起来,而且很明显地出现了分化。
毕竟笮融兵马虽多、裹挟虽众,但他的士卒来源太复杂。
笮融这些年,以“抢了钱财后拿出一部分来造佛塔、办佛事,拉拢穷苦病患”为掩护,所以那些狂信佞佛之人,是其中规模最大的兵源来源,但军事素质却不行。
军事素质最好的,反而是原广陵、丹阳、豫章那三任被他弑主的太守、留下的郡兵旧部。
很多郡兵里的军司马、曲军侯,乃至普通将士,未必就相信笮融的宣传。
但他们在兵祸席卷全郡的时候,为求自保只能跟着干。
因为信徒狂热一旦掀起来的时候,你不跟着干就会被杀,那是非友即敌,没有中间状态的。
而他们投靠笮融后,笮融很快又找到下一个愿意接纳他的朝廷太守,这样他的部队身份就再次洗白了。
哪怕原来的郡兵将士心中还有惶惑,也错过了反对笮融的窗口期,发现自己又跟了新的朝廷官员,就这么稀里糊涂继续混着。
诸葛亮此番来劝降之前,就是充分做好了这方面的功课,然后把劝降重点,集中在那些“曾经给大汉服役过的郡兵”身上,
这样一来既可以激起他们的共鸣,强调笮融再也不会有洗白的机会了,已经被天子明诏定为乱贼了。
即使不能直接劝降,也能让守军中的佞佛狂热之徒,和职业郡兵出现互相猜忌和裂痕。
诸葛亮话不多,也很通俗易懂,无非那点内容,让骂阵手们反复强调,号召守将开城门,很快城头守军果然出现了不稳。
不过,守军当中也不是人人都愿意弃暗投明的。
不一会儿,就有一个嗓音尖锐的守将,越众而出带着亲兵队在城头弹压,厉声喝令不许听城外胡言乱语。
诸葛亮离得远,一开始听不清弹压之言的具体内容。
但后来城头跟着呐喊的人数越来越多,诸葛亮也隐约听到:无非是些诸如“信笮菩萨的,就算力战而亡,也能往生极乐,若是背叛菩萨,就算一时苟活,死后也要堕入地狱、永受无尽之苦”的威胁言语。
此外就是各种强调“来敌虚张声势,诸葛玄并无天子诏书被册封,我们去年还和诸葛玄厮杀得难解难分,如何能投敌”。
一旁保护诸葛亮的陈到和甘宁,也听到了这些话,但他们毫无反应。
佛道之说在汉朝传播还不是很广,陈到读书不多,甘宁兴趣不广,都不知道菩萨、极乐这些概念。
汉朝人的认知里,最多觉得人死了是要到泰山府君那里去的,会归于地下,却没有地狱一说。
也多亏诸葛亮涉猎百家,不管信不信,天下诸般能见到的信仰、学说,他都大略看过一遍,这才瞬间抓住了对方弹压的重点。
诸葛亮闪过一念,拉过甘宁低语:“兴霸,我看城头混乱,必是笮融麾下的佛贼和郡兵旧部出现了矛盾。郡兵有所动摇,而佛贼要弹压。
如若郡兵不能占到上风,劝降未必能尽全功,可能还需要趁乱攻城——你可有把握,把那个带队弹压的佛贼射杀了?”
甘宁瞄了一眼:“有点难,那贼子东西奔走,不好瞄,而且有女墙垛堞遮蔽,我最多一两成把握。除非他敢站定了、甚至从女墙边探出身子,那至少有八成把握射杀之。”
诸葛亮点点头,随后又吩咐骂阵手们喊出新的台词,如若还是不行,就只有趁乱强攻了。
这次诸葛瑾的军队是坐船来的,也有随军带了一些飞梯、撞木之类的简易攻城器械,确实可以做到一上岸就发起攻城。
只可惜重型攻城器械就没法携带了,一旦陷入高难度攻坚苦战,就必须现造。
只听骂阵手们纷纷骂道:“天子诏书在此!钦定笮融为乱贼,永不赦免!封诸葛玄为豫章太守!城头狗贼,你欺瞒部下,陷他们于谋反,必不得好死!不然伱可敢放下吊篮、我们自会派人将诏书放入篮中,任由你们自看!到时候真伪立辨!”
众人一边骂,诸葛亮也一边从盾墙后举起一只手,把一个卷轴高高举起。
他倒也不敢伪造旨意,这个卷轴其实是给他大哥、册封诸葛瑾为平虏校尉的,跟笮融的定性、诸葛玄的太守,并无关系。诸葛瑾这次来豫章,形同搬家,当然也要把天子给他的诏书随身带着。
诸葛亮情急之间拿出来晃悠一下,倒也不算逾越。
城上守将虽然没法接,但是看了诸葛军的表现,听了最新的喊话,不免愈发动摇起来。
城头那佛贼将领一看左右愈发动摇,连忙探出身子,一手托定垛堞,一手对着城下戟指大骂:“无信骗贼!休想让我等上当!这是矫诏!他们才是乱贼!”
“反贼!你若不是心虚,为何不放吊篮!”诸葛亮义正词严地大喝一声,
就在骂阵手们跟着转述的同时,甘宁已经看准了机会,以三石强弓“嗖”地一箭,如秋月行天流星坠地,划过一个优美的抛物线,刚好钉在那弹压贼将的胸口。
饶是那厮身着皮甲,还是被铁锥箭簇穿透皮肉,直透右肺。
“可惜了!没射中心脏!不过活不了,要不冲吧!机会难得!”甘宁一边懊悔捶了一下大腿,一边知道这时候不能犹豫,连忙请战。
诸葛亮飞快扭头看了看后面准备的飞梯,对甘宁郑重点了点头。
甘宁便夺过旁边一个盾墙兵手中的圆盾,然后把自己的佩刀叼在嘴里,握刀之手也换握自己原本的盾牌,然后一招手,双手持盾率先冲了上去。
看到官军要发起强攻,又见一直在弹压的佛贼将领被射杀、至少是重伤生死不知,城头几个原郡兵军官终于下定了决心,选择了临阵倒戈。
“打开城门!迎接王师!杀佛贼!”
城头上,一个曲军侯挥舞着战刀,带着嫡系部曲,朝着旁边还在试图救治首领的那队僧兵杀去,须臾之间便将那队平素作威作福的僧兵全部杀尽,
然后把那胸口中箭、还在随着呼吸不断往外喷肺血的僧将,也一刀剁了头颅。
另外几个决定临阵倒戈的郡兵军官,也奋力砍杀守着城门的僧兵,打开了城门。
甘宁原本还打算靠飞梯先登,冲到城下时、见城门居然打开了一些,
他也不管有没有诈、有没有千斤闸,直接就一手持盾顶在头上,一手持盾护住正面,朝着门缝猛冲进去。
甘宁身后百余心腹袍泽,也都是锦帆贼出身,也跟着一起冲了进去。
那些原本扛飞梯的士兵,为了速度快些,还直接把飞梯扔了。
甘宁冲过门洞,确认不会被滚木礌石所伤后,这才松了口气,
随后他便看到面前有几个断发贼兵冲上来想要堵口,甘宁直接把右手的圆盾飞掷出去,把当先一名贼兵军官砸得头破血流。
然后趁着对方头晕的工夫,甘宁呸地一声、甩下原本叼在口中的弯刀,掷出盾牌的右手顺势一接,凌空抄刀在手,直接往前猱身一递,捅进肩颈将其结果。
掷盾、吐刀、接刀、刺杀,四个动作一气呵成。对方还没从头晕中缓过来,已然毙命。
旁边几个断发贼兵见甘宁骁勇,也是大惊丧胆,一时进退失据,很快被随后涌进来的锦帆兵砍杀。
“郡兵已经被阿亮劝降动摇了!专挑短头发的杀!”甘宁也算粗中有细,大喝一声定下了规矩,然后任由部曲四散控制各处。
汉朝和尚极少,也不要求剃光头,但少数比较狂热的信徒会选择剪短头发。
笮融以佞佛起家,他军中最狂热的嫡系贼兵多半剃了头,这个情况诸葛瑾诸葛亮刚才也都跟武将们传达过了。
甘宁情急之下不好分辨敌我,最简单就是看头发。
这一点倒是跟当年十常侍杀何进、袁绍进攻皇宫杀宦官报仇,有异曲同工之妙了。
只不过当年袁绍是盯着给刮了胡子就杀谁,今天甘宁陈到是盯着谁剃了头就杀谁。
一番短促而烈度不小的厮杀后,随着声音渐渐平息,彭泽县终于被诸葛军顺利拿下。
……
“怎么还是打起来了?看来敌军果然难以劝降,不过城门开了,想必阿亮的劝说起了作用,此战首功还是算在他头上。”
一直怂在船上督阵水军的诸葛瑾,在发现彭泽县的劝降演变成强攻时,内心也是颇为惊讶的。
好在看到局势很快明朗了,他才松了口气。
这可是阿亮出道的第一次用计,可不能弄砸了。
“大哥!阿亮会不会有危险?贼军不会出城冲杀吧?你快带剩下的兵上岸、接应救救阿亮啊!”
一旁留在船上的家眷,也都是第一次直接目睹打仗的景象,无不吓得花容失色。
诸葛芷诸葛兰各自死死抱住大哥的一条手臂,整个人瑟瑟发抖,声音绵软而又尖锐。
“城门被打开”这个利好消息,看在这群完全不知兵的女眷眼中,却成了“敌人要冲出城反杀”的恐怖预兆。
步练师不认识诸葛亮,也不会为他担心,但看到那两个刚刚才认识的大姐姐这么担心,她也只好抱着诸葛大哥的大腿轻轻摇晃。
“行了阿亮不会有事的,我拿彭泽县让他练手,怎么可能没有提前侦查过敌情?就这点人他们敢出来反击那是找死。”
诸葛瑾原本也不想说这话,但他知道妹妹们都拿他当主心骨,他必须表现出比正常情绪更加淡定的样子。
矫枉必须过正。
诸葛瑾镇定地观望了一会儿,见动静渐渐平息下去,也就招呼岸上的数十骑兵过来掩护,然后才拉着弟妹上岸,准备骑马入城。
诸葛芷诸葛兰虽是女流,但也会骑马,诸葛家的人都是文武双全,运动天赋还行。诸葛均也可以骑一匹小马慢慢走。
步练师就没办法了,只能被诸葛瑾护在前面,共乘一马。
诸葛瑾行到城门口时,城楼上一切早已被控制。
诸葛亮也端坐楼上,吩咐士兵控制各处要害,把弃暗投明的郡兵暗暗虚监起来,以防再有变故。
诸葛瑾确认没有危险,也就进门上楼,跟二弟预祝胜利。
“刚才怎么回事?说好的劝降,怎得又突然打起来了?还好兴霸看起来很是勇武果敢——你倒是说说,此战当记他首功还是次功。”
诸葛亮云淡风轻一笑:“兴霸身冒矢石,算他首功好了。我的劝降一开始其实已经成了,只是城内有些僧兵佛贼,竟悍不畏死,只求杀身成……仁?佛?
竟还敢用妖言惑众威慑欲降郡兵,我忍不得,就诈他露脸答话,当兴霸一箭射杀了那贼子,随后郡兵便轰然倒戈了。”
诸葛瑾直到这一刻,才算是详尽明了二弟究竟怎么赢得劝降的。
他不由目瞪口呆:说好的舌战呢?怎么不让人开口,还利用勾引敌人开口的机会,一箭射杀了?
这根诸葛瑾原本脑补的“我虽然能轻易喷赢你,但我还是尊重你说话的权利”剧本,似乎大相径庭了……
“这二弟不会被我养得点歪了科技树吧?怎么突然武德这么充沛了?”
诸葛瑾用陌生的眼光上下扫视诸葛亮,看得对方都心里发毛了。
诸葛亮觉得浑身不自在,只好自辩:“大哥你想什么呢?不就是杀个贼么。孔子诛少正卯尚且不给对方说完的机会,何况是对付这些妖言惑众的佞贼。”
“啊对对对……这也没什么不好。不过阿亮,你还年轻,还是要全面发展,不能一味用强,神算鬼谋也不能落下。”
诸葛瑾心虚劝勉,只求弟弟别形成路径依赖、以致偏科。
要把阿亮完美培养,还真是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