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赵佶默认了李师师的行院,除了接待他赵官家,也是能让别人上門,听李师师清歌一曲,或者求一副字画的。
但大家也都要识趣,不要在李师师的小院里逗留太久——否则官家就是再怎样的宽宏大量,也免不了要采取一些不体面的报复举动。
譬如曾经提举大晟府的周邦彦,身为神宗朝的才子,本朝的词家宗师,闲着没事在李师师小楼下面当狗仔队,写什么“锦幄初温,霜浓马滑”,结果就被赵佶老实不客气地踹出大晟府,叫他上河北吃沙子去。
吸取了周老才子的教训,李师师的老相识们也谨慎了许多。这其中,也有画院的供奉,也有教坊的艺人,有几位还是李师师早年间的老师,论身份地位,他们或许比周邦彦这位大晟府提举要差了不少,但是李师师对这些朋友也更加地关照与保护,免得他们步上周老才子的后辙。
到李师师这里走动得最勤快的,是一位邢老太医,这位老医官这些年来差不多已经成了李师师的主治医生,为她调理那半是因为任性、半是因为无规律的生活习惯而每况愈下的身体。
而在周邦彦离京之后,大部分想到李师师这里卖好的大晟府词家们,都有志一同地把官家二奶的小楼列为了禁区。也只有教坊司的几位老乐工,作为曾替李师师传艺的长辈,可以避开那些流言蜚语,光明正大地到小楼来作客。
在这些老乐工里,号称“笛王”的教坊判官袁绹,算是最特殊的一位。教坊司的官位不甚值钱,乃是杂流中的杂流。但袁判官有点特别,这位年近八十的笛中名手,曾经得过苏轼的青眼,也有按曲填词的才华,至少在汴梁,没人把他只当成是一个乐工看待。
除了袁老判官、邢太医这两位长者,今天来为李师师庆贺的人里,也有教坊大使雷中庆、琵琶名家刘继安、棋待诏晋士明,俨然成了一场雅集。
李师师身边的两个小使女,玉钏与惊鸿,忙着跑进跑出,脚尖不沾地。
邢老太医却是一脸不高兴地先坐到李师师对面,替她诊了诊脉象,又仔细询问两句,方才半是宽慰半是痛惜地责备道:“师师你不怜惜自己也便罢了,怎么能叫那些道士胡乱为你疗伤?这些道人,也不曾认真学习医术,只不过祖上传下几个草头方子,就仗着招摇撞骗。且喜你这一回有运道,不然老夫……”
对于邢太医的自责,李师师歉然一笑:“邢伯伯,是师师连累你们担忧了。”
一旁袁老判官忙笑着打岔道:“今日大好的日子,邢兄还说这些做什么?师师,老夫今日上門,带了一个后生晚辈来开开眼界,你可不要怪老夫带掣外人。”
袁老判官说着,亲自走下来去,拉着一个高大英挺的青年,立到了李师师面前:“这位郎君,便是出使辽东女真的马宣赞,老夫今日路过丰乐楼,见他在那里自斟自饮,好生落寞,便自作主张,扯了他到你这里消散消散。”
李师师望了一眼面前英挺却略显腼腆的青袍青年,微微起身,低头一礼:“原来是女真贵人都敬佩的‘也立麻力’,惜乎妾身这里地方局促,无缘一睹马宣赞神射,却是师师薄福。”
“也立麻力”是女真土语,翻译过来就是“神射手”,这两年间,宋金两国频繁接触,一应出使事宜都着落在了这位女真人口中的“也立麻力”马宣赞身上。
他大名马扩,字子充,一家三代军籍都着落在熙河路,也算是西军将门出身。
马家三代人都参加了熙河开边,马扩从记事起,便经历了家中叔伯兄长一次次死于王事的变故。在大宋,但凡马家这样的中下层将门,无不是靠着家中男丁前仆后继的战死,才换回来的。马扩受到这样的耳濡目染,也一直以边事为重。
但比起武略,马扩倒是更像是先秦两汉的舌辩之士。自从他单人独骑地说降了青唐羌臧征扑哥部,从此就越发地在外交官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女真与宋室所缔结的海上之盟,其中一多半都是他交涉的功劳。
这样的人物,对李师师而言,自然是好奇的。但这个静默自守在小楼中的女孩子,比起那些学了几首小令,只知道积攒缠头钱的所谓“名伎”,眼界更开阔许多。她是不愿意搭理那些上門求关说的朝官,但却对这等孤身深入异域,如张骞、班超般的雄烈男儿,有一种天生的好感:
“马宣赞初来乍到,且恕我招待不周之过,先请入座。师师冒昧,还想听马宣赞谈一谈辽东风物如何。”
袁老判官作为李师师的授艺恩师,对自己这位聪明慧黠的女弟子再了解不过,她既然肯留客,那么马扩便是少数能入她法眼的人物。当下,袁老判官便笑道:“这两年来,周学士外放为官,词风大变,于风流蕴藉中隐隐有雄浑之态。若今日周学士在座,见着马宣赞,说不定又能填出一支好词来,更为今日佳会增色许多!”
但提起周邦彦,在座的一众宾客却沉默下来。周邦彦被赶出大晟府后,一直就在外地兜兜转转地任职。棋待诏晋士明供职翰林院,消息最灵通不过,知道周邦彦在河北任期已满,却被打发去更偏远的江南处州为官,显然根本没有让他返回汴梁的意思。
这个消息,就让大家越发怀念起那位温文儒雅却又管不住笔杆子的老人来。
这一回,莫非真的要如他自己的小令描述的一样,要汴梁的友人们“水驿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了?
就算李师师的小院不欲沾染外界风尘,但是风尘却自然而然地上了门。
就在满座宾客怀念起周邦彦的时候,却听小楼之外,有人以指叩竹,随着渔鼓的脆响,曼声吟唱道:
“……叹事逐孤鸿尽去,身与塘蒲共晚,争知向此,征途迢递,伫立尘沙。念朱颜翠发,曾到处,故地使人嗟……”
那人唱的声音不怎么大,渔鼓也打得不怎么好,满座宾客,谁不是乐坊圣手?但那歌词却是别出一格,竟是大家从来没有听过的。
楼外那人,敲着渔鼓,继续唱道:“……道连三楚,天低四野,乔木依前,临路敧斜。重慕想,东陵晦迹,彭泽归来,左右琴书自乐,松菊相依,何况风流鬓未华……”
听到这里,袁老判官头一个跳了起来,叫了声:“这等词风,秀逸清旷,不下欧九(欧阳修)与大苏学士,深婉蕴藉,又有晏元献(晏殊)气象,定是周学士所作!”
说罢,他直接跑到窗边,大叫了一声:“下面是哪位在唱曲?可能暂留一步?”
他这里叫出声,院外唱曲那人静默片刻,随后笑道:“魏某自认五音不全,不是个参加什么好声音选秀的材料。楼上老丈,魏某也非是正店里头打酒座的,请我上去吃酒不妨,卖唱却是休想。”
两人说话间,李师师却立到窗前,应声道:“便凭尊客这曲新词,便堪为妾身座上贵客,还请上楼来,与妾身一会如何?”
那人在院外嗤地一声笑,拍了拍手中渔鼓:“李女史不嫌弃我做个恶客,那便好,那便好。须知道我辈道士要见李女史一面,比觐见官家更不容易,倒是多亏周老先生新填的半阙《西平乐》了。”
说话间,就见一个头挽铁簪、身披粗麻道衣的道士,满头花白头发,一双寿眉几乎把眼睛都遮住,一把长须飘拂到地,手托一只青竹渔鼓,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小楼里。
入得里间,就见这道士向着马扩鼻尖一指:“马子充,辽东一行,当知辽国覆灭就在眼前,你不快点说动咱们那位官家,合力攻取辽国,却在李女史这里躲清闲?若等到女真攻取整个燕云,汴梁虽大,哪里还安排得下这么一场雅集?”
这一出,弄得大家都一愣一愣,袁老判官更是摸不着头脑。
大家只是一时怀念起了外放的周邦彦,听见这道士唱起一阕新词,带着几分周邦彦的风格,索性请他上来一会,问问老朋友的近况而已。
可这道士却是不客气地上門打脸来了!
大家平日里没少见过那些好为大言的太学生,可是像这道士一般不识趣的人,还真不多见!
倒是马扩面色一肃,猛地站起,拱手道:“道丈指摘,俺不敢分辩。然而俺马扩位卑职低,等闲如何能见官家?今日里,多蒙袁老带掣,才有幸到李女史这里小坐片刻……”
他话没说完,就被这老道士打断道:“而后借李女史的门路,自达于官家面前?倒是好算计!”
说着,他也不管别人观感如何,就扯过一张小几,一屁股坐下,向着小楼里画了一个圈:“李女史才遇见那等险境,这个时候,离禁中那等吃人魔窟越远越好,怎么还偏叫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替你一个大男人谋划起来?男儿行事,自当勇往无前,直中可以取,曲中可以求,连累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说到这里,这老道士向着李师师一拱手道:“李女史,你也莫嫌老道说话太过鲁直不中听,可端阳节那天,你遭了飞剑穿心之厄,若不是竹冠子预留下一道黄竹牌符替你挡了一挡,只怕早已经香消玉殒。这个时候,你这里已经隐隐成了风波中心,崔贵妃外家还有一桩灭门大案,联系着后宫争斗。李女史如今自顾不暇,哪里有功夫帮助旁人?况且——”
说到这里,这老道士又看了一眼马扩,拍了拍手中渔鼓道:“马子充,你有心气,有志向,也算有一份难得才华,当此辽国衰微、女真崛起的当口,能为张博望、班定远之事业。然而此等事业,岂能强求女孩儿替你冒险?窃符救赵,虽然号称美谈,可信陵君骗得了千古贤名,又岂知道窃虎符的如姬担了多少风险?你马子充要是有骨气,便随老道离开,老道自然有法子助益你的事业。若你自认是信陵君一流伪君子,便赖在女孩儿家的香闺里不妨!”
这一串连珠炮,轰得马扩面红耳赤,站起身来道:“道丈教训得是,是马扩想得差了。”
这老道士也不管旁人,一下子跳了起来,拉住马扩的手就把他朝外拖:“既然知道自家错了,还在这里搅扰李女史作甚?且随老道出去,自然有条明路指点给你!”
这厢老道人拖了马扩走出小楼,还不忘回头看了李师师一眼:“李女史,日后你若有难,便去醴泉观,自然寻声救苦,无所不应——告辞!”
好端端一场雅集,被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老道士,弄得七零八落。
大家看了看此间女主人的李师师,却见这位明眸善睐的慧黠女子只是摇了摇头,轻轻咬着银牙,倔强地一笑:“这等疯言疯语,我是从不入心的。倒可惜了马宣赞这么一个大好男儿,平白地被那道人扯了走。也罢,各人有各人际遇就是了。”
且不论李师师,马扩人被莫名其妙地拖出行院外,却见那老道士将一块温润如玉的黄竹牌塞进他手里:“马宣赞,你持了老道这块竹符,去酸枣门外玉仙观,求见新晋的许侍宸。他是如今新得宠的道官,却也是老道晚辈,常伴在赵官家身边的。有他引见,却不比你走李女史的门路强?”
说罢,这老道士也不管马扩,手中敲着渔鼓,口中唱着道情便走:“五代匆匆换了赵家,却是个花椒树上的螳螂爪儿麻。百多年的江山百多年的气,吊嘴的文章当不了厮杀。花石纲搅乱了江南路,海上盟怎么约束个阿骨打?空冥子冷看北风紧,铁桶似的江山转眼就塌!”
一面唱,这老道士人已经混在人群里,转瞬间就再找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