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却看我如何?
这是个问句,却被说话的人咬字之间,硬是铺陈出了一股舍我其谁的肯定意味。
林千军目光朝着声音来处望去,只见来人头上梳着朝天髻,身上穿一件浅绿褙子,手上缠一串玉珠,娥眉如黛,双眼似乎隐带几分媚意也似。
此刻,这装束似道非道的少女就看着林千军浅浅而笑,只不过一个照面,这开封府里有名干练的吏员就觉得心头一跳,一股躁意止不住地从下丹田处升了上来。
这股躁意一起,林千军的目光就再也不受他本人控制了,肆无忌惮地在对方高耸的胸前与似乎仅可一握的腰肢间来回转动。
不但目光如此,连他的舌头也不由自主起来,只是点头道:“有道,有道,果真有道!这位娘子,你且过来留个名,俺护送你去见大府!”
话还没有说完,一股凉风突然就在暑气蔓延的榜文前四散开去,让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还没等林千军反应过来,就见得人群忽地散开,探出一支青翠欲滴的绿竹杖,那竹杖头上系着一条朱红丝绦,悬着一枚玉环,下缀着流苏,随着一位女冠缓步走来。
来人头上戴着一顶束发青莲冠,挽着一根银簪,身披素白道衣,却见那道衣上隐隐泛出一股青意,别有一番清冷意味。
人还没有走近,就让林千军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戒备心来。
林千军猛地收了收自己那些莫名其妙出现的杂念,向着那道姑喝道:“来者何事?”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见着那女冠走到榜文下面,举起手中青竹杖,只一挑,就将开封府的榜文整个揭了下来!
这个举动,更是让林千军猛然一惊,拦了上来:“这道姑,你揭榜文做什么!”
凑近了看,这女冠也是个面容秀丽的美人,但眉目间却隐隐有一股不可侵犯的气息,弄得林千军浑身上下不怎么自在。
此刻,他目光与对方一触,更是不自然地转过脸。
那道姑只是笑了一声,反问道:“既然是征辟有道术的女子,贫道便来应征,还能是做什么?”
自觉气势全被对方压了下去,林千军还是尽量提起气势来,喝道:“你说你有道术,却以何为证?”
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一般,这道姑目光一扫,望向了一旁那一身媚意的念珠女孩,反问道:“这位小娘子,却又有什么道术,值得阁下护送她去见开封府尹?”
这一句话问出,林千军顿时一愣,心中叫道:“对啊,我为什么要带着那小娘子去开封府?”
他一个念头才起,就见那绿衣少女拈着手中玉珠,走上来向着这道姑双掌合十道:“这位师太,你说自己有道术,何不向我们展露一番,空口无凭,多么乏味呢?”
旁人或许看不清楚,然而就在绿衣少女向着对方合十的时候,一枚玉珠顿时脱出了珠串,朝着对方胸口射去!
然而还不待那枚玉珠近身,就被一股无形风力凝定在道姑面前,再也不能前进一分!
道姑望着这少女,面上表情淡然,只是猛地将竹杖一顿。
竹杖与地面一触,一声轻响,却骤然引动一股浑然罡气,自地面反震而出!
少女避之不及,惊叫一声,整个人便被震飞上天!
更不待对方有所动作,青衣道姑向着半空绿衣少女再赞一掌,顿时只闻一声哀号,人已经化成了一片红雪,洒满地面!
转瞬之间,一个大活人就变成了一片红雪,顿时人人惊惶,大叫一声:“杀人啦!”就变成了一片猪突狼奔。
林千军没有想到,面前这道姑一言不合,便痛下杀手,只是瞠目结舌,指着她,“你、你、你、你、你……”地哆嗦了几下,才叫了一声:“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当着官府面前杀人!走……和我去见官!”
他手还没有朝前伸过来,就见着道姑手中竹杖一顿,他也是个机灵人,当下马上把手一缩,猛地朝后一跳。
道姑立在纷纷扬扬的红色雪片之中,伸出手来,拈起一片“雪花”,反问道:“看清楚了,这是什么没有?”
林千军闻言,大着胆子从地上捡起一片红雪,触手感觉却是一片粗糙,再送到眼前看了看,哪里有什么雪片,也没有人血腥气,只是一片染得猩红似血的碎纸!
他再朝着四周打量一圈,眼前所见,竟都是这样的红纸片,没有血,不见肉,更没有骨头。
而在他的面前,这青衣道姑面上还是淡淡的,只是摇头道:“借物代形、替死远遁,真是高明的移遁之术,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什么人?”
便在此刻,就见远处有个苍髯大耳的道人,手中提着蕉叶扇,如飞一般朝这里跑来,一面跑一面叫道:“方才是何人在此斗法?敢问仙山何处,师承何门?贫道洞光灵墟门下许玄龄,这里先见礼了!”
那青衣道姑望着许玄龄,面上却是微微一笑,那笑容,却像是方才的清冷气息一概扫尽,只有一派和煦暖阳一般。
她向着许玄龄点头道:“许师侄是么?吾教从不在山中清修,只在红尘行走,仙山二字是说不得的。但我与令师魏真君相交多年,虽不是蓬瀛旧友,道友二字倒还可以讲得几分。”
许玄龄听见“道友”二字,就知道面前这女冠来历不凡,忙一躬身道:“弟子不知前辈驾临,有失远迎。但不知前辈道号上下如何称呼,弟子也好传知山主。”
女冠笑了笑,点头道:“你便告知魏真君,洛阳故友甘晚棠,知道他在此地开府,特来上門叨扰。只不过,来的可不止甘晚棠一人,还有他的搭档在,可要留神了。”
……
………
大相国寺菜园里,魏野戴上了一块水晶镜片,又调了调镜片上几个精铜镜筒的焦距,对着满盘子的碎纸片看个不停。
“纸只是一般的纸,但是上面画的东西倒是有意思。”
一面嘀咕,魏野指诀一动,数百片碎纸随指诀舞动间,聚合成了一张残缺的剪纸。
单看那残破剪纸的模样,倒隐隐是个长尾四足兽,只是头部和尾部都缺了大半,只有躯干部分完好,实在看不出来那是个什么动物。
望着这残缺的剪纸,魏野看了许玄龄一眼:“玄龄,你能想到把这些碎纸片带回来,足见你也是用心的。可是这剪纸最重要的部分,却被人拿走了。如今,我只能知道对方用的是类似翦纸成兵的蔡侯车兵诀一类变化之术,但是这剪纸上面没有符印可供参考,就连对手的来历也难晓得。”
说到这里,魏野叹了一口气,抱怨道:“剪纸成兵之术,素来是地煞变化之术的大宗,这个时空点,不知多少道脉都有流传,上到玄门正宗,下到旁门左道,就找不出不会这宗法术的人来。而且不光是道门,佛门中人,懂得这门术法的也不少,这范围也太宽泛了点。虽然我有十足的把握,那小娘皮就是暗害李师师的黒手之一,但是人都跑了,没有证据,叫咱们怎么查下去?”
说到这里,魏野一弹舌头,把目光一转,看了看不请自来的某个客人,喃喃道:“若不是半道杀出个程咬金来,惊走了那女人,说不定这个时候,早就把她拿下,开始撬口供了!”
对于魏野的目光,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笑得淡然:“魏真君,你要布置天罗地网,总要有得力的人手吧?若是我不来,对方这个时候,应该已经用媚术迷昏了开封府上下,直接杀到李师师的行院里,谋害了那位花魁娘子。到那时候,令高足在宋徽宗面前,哪里还有圣眷可讲?”
魏野转过身来,残念地看了对方一眼,望着那张久违的丽人面孔叹气道:“甘祭酒啊,多年不见,你居然不走治愈路线,改当铁娘子了,这可对你的人气不好啊。”
面对着魏野的吐槽,甘晚棠神色自若,笑着应道:“像魏真君这样不忘初心的人,毕竟太少。”
“什么叫不忘初心,我只是比较喜欢吐槽。”
魏野一摊手,望着甘晚棠说道:“如今魏某已经不是那个在洛阳城吃了上家吃下家的掮客,身为道海宗源之主,天生地就和你们太平道处于竞争关系。甘祭酒,如今可不是当初我为凉州牧的时节,大家可以坐下来玩南北汉的把戏,说罢,你们太平道来这里到底是个什么用意?”
听着魏野发问,甘晚棠看了一眼面前这个似乎总没正形的仙术士,笑着反问道:“这次来到这个时空,我是作为个人,而不是作为太平道大祭酒的身份来协助你,这话你信么?”
对于这个回答,魏野很不给面子地“哈哈哈”了一阵,方才摇头道:“甘祭酒,暖阳般的笑容还是给太平道的兄弟们去用吧。太平道又不是只有十来个人的家族式团队,只要带着笑容鼓劲,就能把人们团结到一起了,到了你我这个地步,谁不得多一重执政者的属性——虽然魏某承认,魏某从来当惯了撒手掌柜,可这点东西,倒还不需要别人教导。”
对于魏野不给面子的回答,甘晚棠倒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只是反问道:“那么在道海宗源之主看来,像我和你这样的角色,都需要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魏野倒是回答得够快:“以量化的数据来看嘛,政客也好,武将也罢,无非就是那几项评价标准。统率力、策略力、亲和力、行政力,至于你我,还要多出一项来,甚至是重中之重的标准——神通力。”
说着,魏野耸了耸肩,大拇指一指自家鼻尖:“魏某若没有一身洞阳真火道基,哪里能在凉州夺权,杀尽凉并二州刺史太守?魏某若没有手中桃千金,当初在紫禁城中,哪里能以一身颠覆鞑子基业?不说别的,就以魏某粗粗建立的道海宗源,哪里可以和苦心积虑发展自家势力的慕容鹉平分天下,弄出个二圣临朝来?”
说到这里,魏野眉头一皱,望向甘晚棠:“怎么?你如今的修行,也到了瓶颈?”
直白地问出这句话来,甘晚棠嗔怪地望了他一眼:“只凭太平经法为道基,魏真君以为自己能修行到哪一步?”
魏野倒是直截了当地回答道:“半仙可期,散仙无望。不但我如此,左师兄与你们那位大贤良师,若无上元、中元太一君位助力,也只得止步半仙。左师兄还好些,毕竟他还有一场遁甲天书的仙缘,你们那位大贤良师,却是若无中元太一君位,早就到了天命将尽的死关跟前。”
甘晚棠听着魏野贬损自己名义上的师长,也依旧不动怒,只是问道:“那你可知道,吾教大贤良师,将舍去形骸,飞升上界么?”
听着这个问题,魏野倒也不讶异,张角就算得了中元太一君位,但是上元宫、中元宫当初都受贺兰公魔染深重,不得已之下,只能引动双宫同堕,张角与左慈在这上面得的好处比起自己就远远不如。而就算张角侥幸突破半仙到散仙之间的天人之隔,但是想要久驻人世也大有困难。
想明白了这一层,魏野笑着看了甘晚棠一眼:“大贤良师不在了,太平道当然还需要一位散仙级数的高人鎭压气运,怎么,甘祭酒有意乎?”
对魏野这个问题,甘晚棠笑而不语,就当是默认了。
但是魏野却不肯在这个问题上浅尝辄止,将脸凑过来道:“其实甘祭酒你也不用急着来我这里找突破机缘,大贤良师飞升了,可魏某与贵教也有几分香火情,让我顶替了大贤良师之位,与阿茗和你,大家和乐融融,亲如一家,岂不美哉?”
对魏野这句话,甘晚棠没有动气,只是笑着问道:“魏真君当真愿意接续大贤良师之位?”
“当然。”
对此,甘晚棠只是笑着拿出了一本砖头样的厚书,还有纸笔出来,交给魏野:“如此的话,有个仪式不得不做一下?”
“什么仪式?”
“请真君抄录一遍吾教教规,这在后古典时代有个名目,十分庄严大气,叫做‘抄党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