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八章.虬着鱼服思沧海(十)
论起骂人这回事,这个世界上除了下层界的恶魔们,大概没有哪个种族能比得上卓尔精灵,把污言秽语当成了一项值得用心传承的传统文化。
而风气相对保守的盾矮人,或许言辞粗鲁、行事鲁莽,但在骂人这一项上,大概也就只有“嗓门大”这一条值得肯定了。
相比较而言,一直保持着卓尔式优雅的科伦,虽然使用的是地表通用语,但是那些精妙而刻薄的比喻,来自灰矮人的各种荤段子,还有“灰矮人和盾矮人的亲缘血统”这个禁区话题,每多说一个单词就能把一个重视族群荣耀的盾矮人气到爆血管。
霍昆盯着盲眼的半身人理发师喝下了汤,最后才把目光落在了格德尔身上,看了一眼格德尔束起在脑后的高马尾,用他掺了深水城腔调的卓尔语说道:“地表世界没有蓝帽蘑菇,当然也没有孢子面包,人类烤的白面包你吃吗?”
格德尔的目光注视着霍昆,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然后平静地回答道:“浪人,收起你的戒备吧。在一个被封印了魔力,被咒缚夺走体力的战士面前,你的小心谨慎看起来非常可笑。”
这种卓尔贵族男子特有的嘲讽语气,并没有对白发的战士有什么触动,霍昆只是将盛着汤的木碗和一块泡在汤里的白面包放到了距离格德尔三肘远的地方,然后才说道:“安哥拉先生认为,在他带回的客人里,你是最特殊的一个。在伊德里尔先生决定你的命运之前,我认为你最好还是暂时呆在这里,不要做对自己没好处的事情。”
在这个警告之后,霍昆拿起另一碗浓汤,递到了曾经和格德尔一起接受母人面狮折磨的那个人类奴隶面前。
后者只是犹豫了一下,随即双手捧起了汤碗,对面前的卓尔露出了一个感激的表情,紧接着就大口吞咽起食物来。
分配过了食物,霍昆谨慎地选择了一个死角,让他能够看清楚这条地道中的所有人。而另一边,盾矮人铁匠们终于在一连串的咆哮中浪费了大部分的力气,只能瞪着那个嘻嘻笑着的白毛黑皮,抗议道:“让我们吃点东西,没心肝的小混蛋!”
回答铁匠们的,是科伦丢过来的岩皮饼,这种硬的可以磨牙的烤饼里放了海莎草和炸地衣,应该说是一种不错的旅行干粮。但是看着盾矮人铁匠们吃得撑脖子瞪眼的模样,就知道这些矮人们被噎得不轻:
“小混蛋,给我们一口汤送一送!”
“那么你们要先说一声,尊敬的卓尔战士科伦先生,请给没用的矮人一口汤喝。”
毫无疑问,这是要再挑起一场语言战争的节奏。
格德尔冷眼旁观着那两个自己的同族,在一位贵族出身的战士面前,那个轻浮的傻瓜一样的科伦就不用说了,他的浑身上下到处都是破绽。就算是那个看起来比较谨慎,同时负担着两个卓尔的智商的霍昆,似乎也没有聪明到哪里去——他选择的那个观察点,距离地道出口太远了,如果这些奴隶真的想要做些什么,他会第一时间被奴隶们包围起来。
这样的结论,让格德尔再次怀疑这两个卓尔浪人的真实身份,如此笨拙的战士,在幽暗地域里是不可能活下来的……
在那个柔弱的地表种奴隶呼噜呼噜吞咽着浓汤的噪音里,格德尔端着自己的汤碗,思考着自己能够从这两个看起来很蠢的浪人那里获得什么样的机会。
而吃完了自己那一份食物的地表种奴隶,眼睛晶晶亮地望着格德尔的汤碗。
对那种像洛斯兽一样温驯的眼神,格德尔感到十分厌烦,为了打发这种眼神,他把自己的白面包掰开来,把小的那一块给了这个奴隶。
“我必须早点回到幽暗地域,这个地方一点不适合我。”如此思考着,格德尔把碗里的浓汤一饮而尽。
而在此刻,地道上面,过去的私人诊所办公室,现在的木鞋兄弟合作社的会议室,有人正注视着地道里的人们。
一壶廉价的药草茶在桌面上洇开,水光中巨细靡遗地洞照出每个人最细微的动作。
这是地煞七十二术中最常见的圆光术一类,从江湖术士也能摆弄的“隔板猜物”到旁门中人用来卜算天机的“晶球视影”,都是圆光术的应用范围。
只是地煞术法和这个世界的预言系魔法终究在运作机制上有所区别,不知道魏野是怎样用出来的?
“偷窥是不好的,多少给人家一点隐私空间啊,主君大人。”
对唯一部下那明显是在看好戏的建议,魏野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如果是租客与房东,这样的全天候监视自然很不道德。但从你奉命把他们从奴隶贩子那里救出开始,我与他们之间实际上是监护人和被监护人的关系,如果不仔细一点,就是我的失职了。”
说着,魏野一指那几个矮人铁匠和半身人理发师:“这几位就不必说了,正正经经的小手艺人,只是运气不太好。至于那膝盖骨和眼球损伤的问题,我自己就能给他们治了。”
“治好了之后呢?”
“木鞋兄弟合作社又不是神殿,就算是神殿,圣职者们治疗个伤病也是要收捐献的,拿不出捐献就把自个抵到神殿里,这不是所有神殿和教会的共同做法吗?自然,这几位被奴隶贩子搜刮过一次,身上大概是没有什么财物了。如果他们在深水城有亲戚同乡,先垫付上治疗费用,那之后就没我们什么事了。要是没钱……”
“没钱就不治了。”安哥拉·纽曼主动替魏野补上这句话,却换来他那位主君的白眼。
“什么话,我看起来像是那种没血没泪也没长远眼光的乡下土豪吗?”很有气势地一挥手,木鞋兄弟合作社的老板回答道:“没钱一样要治,治好了留人家在合作社里找份工作,管吃管住,按期从工钱里扣治疗款就可以了。”
“主君大人啊……你这样也算是在做慈善吗?”
“小安啊,一看你就缺乏一点基本的学问素养。”魏野一手指向窗外,遥遥正对着头骨港上空那座山巅之城,正义神殿那白色大理石修建的高大拱顶像是盲眼之神留在人间的剑,正守护着这座北地最美丽的城邦。
“慈善当然是要收取报酬的,关键只在于报酬的种类。”下元太一君的声音带着一贯的说教口吻,“我见过灾年里,有清贫的读书人、或者有名望的道士和尚主动站出来,以他们的清名去联系富户,成为救灾行动中的主事人。当灾年过去,这些努力行善的人自然也会获得他们想要的报酬,或者是在乡绅和士林中的影响力,或者是宫观寺院得以光大山门,香火兴旺。但你不能因为他们获得了利益,就否认了他们的善行。”
“富庶的乡绅与豪商也会做同样的事,毕竟良好的名望能获得官府的倚重,甚至能让商人获得荣衔和爵位,这是比和破落贵族结亲、又嫁女儿又倒贴嫁妆更划算的投资。甚至一个声名卓著的大善人,也就多了许多财务上的便利,比如躲躲遗产税什么的。”
“可您说的这都是凡人们的慈善投资,和您这样的尊贵存在可不相干。”安哥拉·纽曼毫不客气地说道。
“那么我们来说说圣职者、修行者们的慈善投资。”丝毫没有一点停止说教打算,下元太一君轻轻伸出手指叩了叩桌面,“除了那些崇拜恶魔与邪神的奇葩,不管是严守诫命的神灵信徒,还是向内心寻求唯一主宰的苦修士,他们用善行拥抱世界,同样是在追求回报。不管是天堂的报偿还是对心魔的调伏,或者只是为了实践自己的原则,这种回报可能缺乏俗世中人所看重的物质利益,但并不是毫无价值的东西。”
“阴德、善功、灵恩、福德资粮……随便你管它叫什么,这也算是一个很重要的回报指标。”
像总结一般,魏野感慨了一声:“大利大义,小利小义,无利无义,这本来就是很现实的问题。”
“就算您的理论可以用在反奴隶贸易的正义事业上好啦,可是我可不觉得这些白毛黑皮的卓尔能安分听您的话。”
“霍昆和科伦其实很不错,除了笨了一点,自私了一点,道德水准低下了一点,种族主义观念根深蒂固了一点,但按照卓尔社会的标准,他们已经算得上是人畜无害,甚至算是符合幽暗地域中的‘软弱善良’这个定义了。虽然看起来有点戆,但是比起那种喂不熟的贵族大少爷,这对搭档反而使用起来更叫人放心一些。”
对木鞋兄弟合作社雇佣的卓尔战士们做出了一个相当高的评价,魏野的目光落到了格德尔这个“喂不熟的贵族大少爷”的身上。
“虽然被加了好几道的诅咒和封印,让这小子无法再通过冥想来记忆魔法,不过他身上极强的魔力亲和性证明,这小子起码也是个接触到了四环魔法的施法者。起码在深水城的标准里,算是一位有资格在黑杖塔谋个差事的注册法师了。”
“也是您收容的‘客人’里最危险的一个。”
“危险,才有驯服的价值。”说了一句怎么听都不像是正义之士的台词,魏野向着安哥拉·纽曼一摆手:“虽然这些卓尔精灵从出生到死亡,一直就在罗丝的那一汪子臭水里泡着,贪婪、杀戮、背叛都快成了他们的本性。但也正因如此,他们面对更强势的力量,就会选择臣服,这也是卓尔城邦得以在群体性的狂乱中维持秩序的底线。”
“罗丝虽然是个被仇恨扭曲的疯婆子,但她并不傻,无尽深渊的混沌法则没有让她彻底变成一头蛛魔,所以她还知道作为一个邪神该怎样经营自己的力量。”
“那您现在是打算……撬蛛后的墙角?”
双手交叉地托住下巴,下元太一君盯着那个沉思的卓尔战士,用一种谈不上正直,却也谈不上邪恶的语气回答道:“谈不上撬墙脚,不过我倒是想做一个试验。所谓的善良或者邪恶,终究是后天培养出来的东西,一个被善神牧师抚养长大的卓尔婴儿,和他的地表亲戚们除了外貌肯定别无区别,就算是柯瑞隆也不会拒绝这样纯洁的信徒。相比而言,已经在卓尔社会的污水里泡久了的成年卓尔,能不能通过行为模式的修正,改造成一个有益于世界发展的战士?”
“要是失败了咋办?如果您那些不切实际的恩宠,没法子把这个精灵带回您认为的正路上又该怎么办?”
“当然是拿来做你的晚饭——追求邪恶的卓尔,沉眠在罪恶的本源之中,直到我们回归五城天狱,送他接受他应得的审判,也算是个很完美的结局吧。当然,我肯定不会把罪者的灵魂还给那个精神错乱的下堂妇,需要净罪的灵魂到了我的手里,还指望我吐出去吗?”
“净罪与救赎这样崇高的话题,也被您说得像是绑票一样。您可真的一点不像是一位善神啊,更像是混乱邪恶的邪神吧!”
“这话谁说都无所谓,但是被你这小子说出来,感觉怎地那么不对?”
药草茶的水光中,格德尔看似沉思、实则戒备,除了那个软弱的年轻奴隶,他没有让任何人靠近他的身边。然而他不知道,出于某位异界来客的“泛滥善意”,他将很快地投入到一场漫长的战争中去,去和卓尔精灵的立身之基,还有卓尔精灵最畏惧的那位混沌神后,进行永远也看不到尽头的战斗。
这也是流落异界的下元太一君,向参与了“两界天通”的邪神们发出的挑战书——
比起灵吸怪这种只配做章鱼烧烤的生物,去招惹罗丝这位将心智隐藏于混沌之中的迷乱女神,显然更有挑战性,也更有趣味得多。
很不幸,作为一个标准的卓尔贵族男性,格德尔那被推向十字路口的命运就是这挑战书上落下的第一个字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