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泌眉头皱得很深,心中却波浪滔天,看上去正在好转的朝局,在老黄眼中居然如此严重,危机重重。
更主要的是,老黄的话里暗示,皇上恐怕顶不住压力,最终会被迫放弃新税制。
士族,薛家就是士族一员,按照新税制,薛家的损失不大,按照目前的新税制,每个士族都可以保留太祖定下的田地,这部分田地依旧不交税,而薛家这些年衰落了,不管是田地还其他,不但没发展,甚至还减少了。
所以,他对新税制没有多大抵触,觉着能增加朝廷财政收入,也是件好事。原来没进尚书台之前,他对朝政没什么感觉,自从进了尚书台,才知道朝廷的难处,甚至可以说是艰难维持,财政困难已达到极致,为了出塞这一仗,朝中大臣几乎使出了浑身解数,才勉强凑够了军费,可战后的犒赏,又让朝廷为难了。
正是看到这些困难,他对薪水并不反感,可让他没想到的是,朝中大臣汹涌反对,支持的人居然很少。
这让他感到了蹊跷,随后潘链不顾皇帝震怒,坚持反对,这让他嗅到危险。
今晚来请教老黄,老黄的话让他有拨云见日的感觉,但也给他提出个操作难度极高的对策,墙头草。
“按照先生的说法,新税制很可能被推翻?”薛泌还是不太相信,皇上自登基以来,十分强势,甚至可以说是刚猛,要不是太后拦着,潘链恐怕已经被罢职问罪,可以说决心极大,态度坚定,顾玮在扬州推行时,凡是挡在路上的绊脚石,被全数踢开,连盛怀都被斩首。
盛怀问罪斩首,这出乎很多人意料,也出乎薛泌意料,匿丧不报,以前也不是没有过,最多也就是流放,最轻的也就是罢职,多少年不得出仕,从来没有斩首的,朝廷给盛怀拟的那些罪名,在薛泌看来,压根不是什么事,强占别人的田地,天下士族门阀谁家没强占。
柳寒给薛泌的信里分析过这个案件,认为盛怀对抗新税制太激烈,朝廷以盛怀为鸡,杀之吓猴,震慑群小。
种种看来,皇帝的决心是坚定的,可就这样,老黄居然还说皇帝有可能退让。
老黄轻轻叹口气,他知道薛泌问的什么,想了想说:“我没有确实的证据,可朝局绝不会象现在这样,看上去处处顺利,可就是这处处顺利,让我心惊胆颤。”
薛泌先是点头,随即又摇头,还是不懂。
老黄也微微摇头,这薛泌资质还是差了点,要是柳寒,恐怕已经明白了,而且知道该怎么作。
薛泌有些羞愧,可心有不甘的继续问道:“皇上的决心很坚定,要不然是太后出面?可太后已经出过一次面了,保下潘链,还会出面制止新税制?”
老黄摇头:“不是太后,太后虽然精明,可她还不会出面阻止新税制,所以,我想不明白,当年昭阳时,皇帝的态度也很坚定,可转眼便拿昭阳开刀,平息众怒。”
这是这些年,老黄唯一没有想明白的事,当年泰定帝决定变革的决心也很大,对昭阳的支持也是不遗余力,而当时,泰定帝刚战胜了鲜卑,被称为中兴之主,威望直追武宗和太祖,可就是这种情况下,他依旧退缩了。
这说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逼得泰定帝不得不退让,可这股力量究竟是什么呢?老黄不知道,他想了十年,都没想出来。
薛泌有些失望,可看老黄的神情,心中一动:“黄先生和昭阳郡王是?”
老黄苦涩的点头:“以前的事不提也罢,王爷,唉,十年了,当年王爷幕下,英才济济,黄某不过其中一小卒。”
薛泌沉默了,当年他还小,不过也到帝都来了,亲眼看到昭阳郡王谋反案的结果,菜市口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地方州郡上,凡是支持昭阳的,全数清洗,不知有多少人掉了脑袋。
送走了薛泌,老黄回到潇湘别院,在院子里徘徊,大脑袋小心的上前,低声询问是不是端把椅子出来。
老黄没有回答,抬头看着昏暗的弯月,弯月四周有一圈晕黄,看着有些不明。
“老师,您说这薛大人能行吗?”大脑袋又小心的问道。
老黄依旧没有回答,这话很好回答,也很不好回答,他与薛泌没有多少交往,这段时间才与薛泌有了直接接触,今晚薛泌打破常规跑来,说明这人嗅觉灵敏,没有被这一时的景象给迷惑,这是从政的基本素质。
可这朝局,....
老黄自己也拿不准,当年邵阳一败涂地,可邵阳毕竟是仰仗皇帝的支持,没了皇帝的支持,失败不可避免,可今天不一样,是皇帝在主持,这与邵阳有天壤之别。
大脑袋看看老黄的脸色,没有再问,小心的站在边上,老黄思索半响,回到房间起草了一份秘书,交给大脑袋,让他赶紧发出去。
当晚,薛泌在家也同样辗转难眠,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睡了会,坐在马车上又小睡了会,睁开眼,已经到了宫门前。
摇摇晃晃走到尚书台前,还没进门便听见里面的声音。
“秦王这是首鼠两端,新税制乃国策,必须不折不扣的执行。”
“秦王的顾虑是有道理的,雍州乃太祖龙兴之地,当年,太祖起兵,兵寡缺粮,要不是陈杨侯等门阀的支持,太祖不可能攻取长安,也不可能获得河东门阀的支持,而正是有两大地区的门阀支持,太祖才能攻取天下,建立八百年大晋,隆兴元年,太祖于黄河之端盟誓,与士族共天下。”
左辰又在作历史教育了,这就是所谓的太祖之誓。
大晋立国之后,雍州河东门阀功勋卓着,太祖封了大批从龙之臣,对这些勋贵很是优容,赏赐了大批田地,并赋予了不纳税的特权,经过几百年发展,这些勋贵之家少数衰落了,可依旧还有大量勋贵存在。
“左大人此言差矣!”这是蓬柱的声音:“新税制没有违背太祖之誓,当年,太祖封赏的土地并不纳税,只有新增的土地才纳税!”
“不对,太祖封诰中有言,士族不纳税!”
这是潘链的声音,随即蓬柱愤然驳斥:“可现在士族占天下六成土地,而且土地兼并之风,越演越烈,不向士族收税,向谁收税!城外那些流民!”
左辰生气的起身:“大晋能有今天,正是贯彻了太祖之誓!”
“祖制不可违!”潘链既生气又着急,敲着案几叫道。
“道典有言,世易时移,法,则可变!”蓬柱反驳道:“况且,新税制已经尽力维护士族勋贵的利益,没有对他们的田地,全部征税。”
“薛大人来了!”
尚办看到薛泌推门进来,连忙开口招呼,薛泌矜持的点点头,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书办连忙端来茶水。
“怎么啦?诸位大人,又在争什么?还是秦王的奏疏?”
潘链没有说话,低头翻起今天送来的奏疏,左辰却接过话头:“老夫以为,秦王所言甚是,雍州与扬州大为不同,不能一味照搬,不知薛大人以为如何?”
没等薛泌回答,蓬柱已经抢在前面:“下官不同意,新税制乃朝廷国策,秦王以雍州情况特殊,可问题是那一个州情况不特殊,若照此办理,豫州冀州,是不是也照此办理,那朝廷的国策不就不废而废!”
蓬柱的话很尖锐,薛泌一下就明白了,皇帝坚决不同意秦王的奏疏,原因就在这里。
“这新税制对朝廷自然是好的。”薛泌打定主意,准备当墙头草,思索着缓缓而言,大家伙都等着他说话,可却转头问延平郡王:“不知王爷的意思是什么呢?”
延平郡王温和的笑了笑说:“潘大人左大人所言甚是,蓬大人的顾虑也很有道理,这是个两难的选择,”
“是啊,这事是不好选,”薛泌顺势说道:“新税制乃国策,除了雍州外,还有冀州豫州,对了,吴缜开始动了没有?有奏疏吗?”
“还没呢,这吴缜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蓬柱很是无奈,语气中有几分愤怒。
尚书台已经再三催促,让吴缜尽快拿出策略,朝廷批准后,便在豫州推行新税制,可吴缜却始终没有动静,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咱们是不是再催一下。”延平郡王插话道。
“成!”左辰点头:“不管怎样,吴缜都该给朝廷回个话。”
“这话有道理,我来起草这封信。”潘链说道。
“大人,措词最好严厉点。”蓬柱提醒道。
潘链没有回答,提笔写着,小太监抱着厚厚一叠批阅了的奏疏进来,将奏疏放在案几上,然后转身出去。
三个小吏随后又抱来一堆奏疏,同样放在桌上,延平郡王起身过去,拿起最上面一本翻看。
“吁请停止新税制疏。”
“弹劾新税制动摇国本疏”
“张猛妄言伪策疏”
........
三叠奏疏,全是奏请废除新税制,弹劾张猛的奏疏,涉及的大臣不但有六曹,还有士林,既有朝中的,也有地方的。
经过数十天观望,隐忍的士族门阀,终于开始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