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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服不服!”

庙内黑气已弱去许多,金蟒的阴煞之气被道道符咒压制在周身,蟒身受到了压制,想动也动弹不得。七寸处高悬的金符虽然没落下来,但也压得它头都抬不起来,只能以一种臣服的、屈辱的姿态趴在庙瓦上,翻着黑气森森怨毒的蛇眼,看向面前拿着龙鳞指向它的少女。

少女含笑立着,操纵着龙鳞的煞气,加上方才连制四十四道符咒,竟然脸不红气不喘,反而悠然自得。

她轻巧地翻转着龙鳞,看起来绝对不像是威胁人的样子,但事实的情况却绝对不是如此。

金蟒的头颅颇为巨大,几乎有她半个身子高,身子盘桓在庙顶上,俨然庞然大物。相比之下,立在它面前的少女就显得娇小纤弱。

强烈的对比,形成一幅令人永生难忘的画面,刺进眼里,就再拔不出来。

庙门外,亲眼目睹了一场斗法大战的人,许这一刻还不知看到的是真实还是幻象,总觉得以往对于世界的认知好像在一瞬间有点崩塌,多出来的那一部分,是以往生活中从来不曾遇见的,也一直被认为不存在的。

然而,今天发生的事,却让他们清楚地知道,在这世界上,有一部分人生活在绝大多数人认知之外的世界,所拥有的本领,神秘莫测,令人心惊折服。

今天,就是在这座岛上,两帮人马折损了多少,是以怎样邪门的方式折损的,一切都历历在目!而不过是一会儿的工夫,那条导致他们损失巨大的金蟒阴灵就以臣服的姿态被压制在了少女脚下,这种震撼力,言语无法表达。

这少女容貌并不起眼,但负手立在庙宇之上,气韵虽是悠闲自得,却依旧有种令人仰望的气度。

但她并没有让金蟒仰望她太久,而是一会儿就将手上的龙鳞阴煞略收,脚下轻轻一挑,一条蛇尾巴就被“呜”地一声挑到了她面前,而她看了一眼,就笑眯眯地坐了下来。

庙外一阵抽气声,任谁都看得出来,那条金蟒眼珠子都快突出来来,对于她大胆地坐了它的尾巴,恨不得一口吞了她!

而她却是坐下来之后,就悠闲地与金蟒的目光平视了起来,说道:“我不命令你了,我们来聊聊。”

这聊天般的语气,却没有得到金蟒的认同,不仅仅是蛇眼一翻,连庙外的人都跟着翻起了白眼。

聊聊?那你悬在蛇头顶上的金符是干什么的?手里拿着的匕首是干嘛的?

把人家给用金符裹得跟粽子似的,尾巴踢过来当板凳坐了,还一副聊天的语气……这蛇如果是人,估计得气疯了。

龚沐云眸光轻动,轻轻垂眸,唇边自方才斗法之后,首度露出笑意。

戚宸哼了哼,眼里少见地也有笑意,嘴里却不说好话,“不知所谓的女人!我要是这条蛇,不想别的,就想怎么咬死她!”

龚沐云听了这话却转过头来,凤眸含笑,笑意凉薄,“戚当家想成为这条蛇?我看挺好,尤其是那掉了的脑袋。”

戚宸眼底刚生出的笑意顿时被残酷压了下去,转头之时,笑容狂妄,“脑袋掉了,还活着就成!这蛇至少死后还活了两百年,我要是死后还能活着,一定也学学这女人,找龚当家的一族人聊聊。”

“哦?这么说,戚当家的言外之意就是,活着的时候,拿我龚某一家没有办法,要靠死了再来问候了?”龚沐云挑眉笑了起来。

“我说的是一族,不是一家。我活着的时候,你一家别想好过,我死了以后,你一族都别想好过!”戚宸一咧嘴,牙齿洁白,笑意森然。

两人对视,目光渐冷,两帮人马也同时戒备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候,阴风吹来,众人只觉耳旁一阵鬼哭狼嚎,听得人头皮都发麻了起来。龚沐云和戚宸双双抬头,见庙宇顶上,金蟒张开嘴,吐着信子,一阵鬼哭狼嚎的刺耳声音。而金蟒的眼怨毒含恨,一看就知它并不愿被收服。

但它是个什么意思,没人听得懂。

但夏芍却听得懂。

金蟒吐出的信子阴气森森,腥风扑鼻,怨毒的黑气缠绕在每个字眼里,“人类都是狠毒的!杀了我的伴侣,杀了我的后人,我就杀光你们的后人!杀光!杀光!杀光!”

夏芍轻轻蹙眉,“你无辜枉死,被镇压在庙里两百年,我明白你的怨气。这世上确实有很多狠毒的人,但为了这些人让自己难入轮回值得么?我可以把你当做我的伙伴对待,每天三炷香,诵经化解戾气,百年之后,或许你能再入轮回。”

“我要入轮回做什么!”金蟒语气更加尖锐,眼神怨毒,“我要杀人!杀人!你也一样!放我出来,就是为了收了我,驱使我,人类没一个好东西!你最好一直困住我,要让我挣脱开,我就咬死你!咬死所有人!”

夏芍垂眸,她也知道一时半会儿劝不动这条蛇,它怨气实在太强了,这是心结。换成任何一个人,当初没有害人之心却无辜枉死,被镇压了两百年,怨气不得发泄。换成世间任何生灵,心中都会有怨吧?

将心比心,这样的事,如果发生在自己身上,或许她也会心有不甘,想要报仇。

夏芍一时间还真不知怎么劝,金蟒跟龙鳞不一样,龙鳞是千年前无数人的怨念集合体,而金蟒是灵物,有心智,她若想要收了它为阴子,虽说可以强行收下,可它要是不愿意帮她的忙,收了也是白收。

但夏芍没有太多时间可以耗,思量之下,她只得做出决定——先把金蟒收了,然后再慢慢开导它。

符使跟符箓不一样,并非以符纸炼化,而是需要有载体。夏芍这次来岛上,身上带了两件法器,一件是师父给她的玉葫芦,一件是最后一只清代玉罗汉。

夏芍打算以玉罗汉为载体,将金蟒的阴灵依附其上,一来以罗汉之威镇住它,二来以百年前得道高僧加持的灵气慢慢感化它的凶性。

当等夏芍拿出玉罗汉起身的时候,金蟒怨毒的眼底果然迸出血丝来,暴怒道:“混账人类!你敢收我!你最好别放我出来,等我出来就咬死你!我一定要咬死你!”

金蟒虽然在斗法中败北,但它明显凶性不改,不愿成为阴子供人驱使。因此当夏芍站起来的时候,庙外的两帮人马已有人露出担忧的神色——这能成么?

能不能成夏芍也没试过,一般来说,如果阴子愿意,它自己可以依附上去,但不愿意的话,就得强行收服。这事夏芍自然是没做过的,技巧方面可能生疏些,但她的元气方面没有问题,即便在收服的过程中,金蟒会反抗,她相信她也压制得住。

因此,她话不多说,拿出玉罗汉来,便打算动手!

但却正当此时,一道清亮的道号传来——

“无量天尊!”

这声道号隔着有段距离,但却十分清晰,随着一声道号宣来,连布下阵法的庙宇内,阴煞之气都被震得散了散,庙外的阴气更是霎时散尽,阳光又从头顶上照射下来,众人霎时觉得手脚温暖,而身后已走来一名穿着道袍的俊美男子。

龚沐云和戚宸在庙门前回头,夏芍在庙顶之上也回过头来,轻轻蹙眉

啧!这道士,来得真不是时候!

无量子还是来了,而且他看起来像是泅渡过来的……

道袍湿漉漉地挂在身上,佛尘一缕一缕的,头发倒是在上岛之后晒干了,但道袍还是皱巴巴的,看起来十分狼狈。

但就算是这样狼狈的模样,男子还是一副明净祥和的神态,纤尘不染,仿佛不在尘世之中,步伐缓渡,踏在山间的青石路上,衣袍上一片草叶都不沾。

无量子在庙门前站定,仰头看向庙顶之上,对着夏芍再宣一声道号,“女施主,这孽障两百年来被镇在佛像之下,都不曾被佛性改变分毫,仅凭你手中法器,即便收了它,日后也难免为祸。庙已损毁,不可收,不能镇,恐怕只能除了。”

说话间,他佛尘一甩,被夏芍在门内封了血符的庙门竟突然被震开!

夏芍一惊,她对自己画的符和元气修为都是有自信的,这符刚才斗法的时候,金蟒都逃不出去,无量子竟然这么轻易地就震开了?

血符是画在里面的,金蟒不敢接近,从外面打开却是比从里面容易。而且这符对阴灵的伤害性极大,无量子是人,自然不会太克制他。但他只是佛尘一震,便把门内画下的那道符上的元气给震散了,夏芍还是觉得,这道士的修为太高深了些!

好在无量子进来之后,佛尘一甩,门又给关上了。

他站在门前未急着上庙顶上来,只是守在门前,抬头看向被夏芍用四十四道金符裹得跟个粽子似的金蟒。

金蟒看见无量子之后,周身的阴气却是忽然大盛了起来!它被夏芍制住之后也没反抗得这么激烈过,但看见了无量子,却好像有某种原因驱使着它必须要挣脱开符咒,且它眼底充血,金色的眼珠,几乎被血丝填满!

它挣扎得太突然太剧烈,金符压制在它身上,将它的阴煞紧紧禁锢在周身,四十四道符咒,当初收服龙鳞的时候,夏芍也只是用来五十四道符咒。金蟒身体太庞大,因此夏芍用的多,但威力却是不减的,这么强的威力,金蟒动都不可能动得了,它若是强行要挣扎,符咒的威力必然会对它造成不可估量的伤害,甚至可能对它的阴灵本体造成不可挽回的重创。

这金蟒也是有灵性的,它很聪明,知道这些符咒的厉害,因此之前它面对夏芍的时候,虽然不从,但也只是咆哮两声,却没试着挣扎过。但见了无量子之后,它竟然不顾受伤,也要挣扎了起来。

夏芍眉头一皱,赶紧将离金蟒七寸处不远的那道符撤得远些,免得伤了它的灵智,目光却是郁闷地看向无量子——这蟒是个硬骨头,说收它还好,说除它,它还不得跟你拼命?

却不想,金蟒一阵鬼哭狼嚎,里面参杂着的类似人声的话却叫夏芍结结实实愣了一把!

“道士!是你!竟然是你!你把我封在这里两百年,而你竟然还活着!”

夏芍愣了,半晌没反应过来,等她看向无量子的时候已经瞪大了眼。

什么意思?

无量子是……把金蟒封印在这里的人?

不可能吧?那可是两百年前的事了!这世上道家讲究长生之术倒是真的,但真的能有活了两百年,看起来还像是二十多岁的老怪物?

正当夏芍嘴角抽搐,眼神怪异的时候,无量子垂眸宣一声道号,说道:“金蟒,你认错人了。贫道是天师的后人,天师已羽化仙去百余年了。”

无量子目光明净,不像是在说假话。夏芍听了,无端松了口气。她还真以为是两百年前镇压金蟒的高人,要真是那位高人的话,他今天要除这条金蟒,她要跟他对上,只怕没有胜算。

金蟒听后却是发出一声尖锐的啸音,刺得人耳膜发疼,“老道士死了?死得好!死得太好了!哈哈!”

无量子听到他这么说先辈,神情无喜无悲,只说道:“天师仙去之时,曾算出后世此庙会有一劫,你若破阵而出,必为祸人间,贫道乃是奉天师之命,前来除灵的。天师曾断言,你凶性难改,今天见了,果然如此。”

“除灵?”夏芍一听这话便往金蟒身前一挡,当然,她没忘了以龙鳞做防护,但她也确实是挡在了金蟒面前。

庙里鬼哭狼嚎的声音却更尖锐,“除我?哈哈!你有本事就来!我就算是魂飞魄散,也会记住你们一族,诅咒你们一族的!你们永远别想炼虚合道,永远别想!”

无量子听闻这话,才垂了垂眸。夏芍一见他这神情,便不由轻轻挑眉。该不会被金蟒说对了吧?无量子这一脉的人,自从这件事后,就再没有炼虚合道过?

不过,这也不能说是诅咒使然,炼虚合道指的是修道者不着于法,不着于相,任何方法都不必用,从有入无,无无既无,与道同体,从此无拘无束、潇洒自如地游览于人间仙境。

但这样的大道境界,从有道法开始,就没有几个人能达到这种境界的。

“没错。天师仙去之时是不曾开悟炼虚合道的境界,但困住他的心魔,却不是你。而是……雄蟒。”

没想到无量子会解释,夏芍愣了,金蟒也愣了。

“雄蟒在哪里?不是应该跟雌蟒一起镇在这座庙里么?”不等金蟒开口,夏芍便先问道,这是她一直理解不了的事,“渔村祠堂里,村民们还世代供奉着金蟒夫妇的牌位,为什么这座庙里只有雌蟒?雄蟒呢?”

夏芍身后,金蟒不顾受伤急切地扭动,但庙中尖锐的鬼哭狼嚎却变得有些低低的,听得出它一听到自己的伴侣,十分悲伤,急切找寻,“他呢?你们把他怎么样了?他在哪里?”

“雄蟒,已度化飞升而去。”无量子垂着眸,声音不大,但却很明净清晰。

夏芍怔愣住,甚至有些愕然,什么?

金蟒显然也不相信这荒唐的说法,气息又变得暴怒怨毒起来,“你骗人!他怎么可能!我们无辜枉死,我被镇在这里受苦,他怎么可能还有心情度化飞升?你骗人!你是骗人的!该死的道士!我要杀了你!啃噬你们一族的血肉,让你们死后都不得安宁!”

无量子抬起头来,眼眸明净如水,看起来不像是骗人的。随后,他将两百年前的事缓缓道来,故事却令人唏嘘而悲伤。

原来,两百年前,雄蛇先被开山建祖庙的将军带来的官兵所杀,雌蛇随后赶来,也被斩杀。当时,无量子的先祖刚好云游路过此岛,见雄蛇头上已生出一只角,假以时日便可成一条小龙。感慨惋惜之余,无量子的先祖便将雄蛇和雌蛇的灵分别收在了两件法器中。他本想着这两条金蟒灵智已开,修炼不易,无辜枉死令人惋惜,便想在此建庙,诵经护持,令这两条金蟒能借着法器的灵气继续修炼,即便不能飞升也早日入轮回。

没想到,雌蟒在枉死之时失去了它刚刚孕育的后代,十分地凶厉,怨念极强,度化不能。无奈之下,这座庙改成了镇灵之庙。无量子的先祖以这座孤岛为中心,渔村小岛为辅,设下镇灵阵。

而这件事,无量子的先祖对雄蟒隐瞒了下来。他告诉雄蟒,雌蟒以另一件法器为依附,跟他一样修炼着。那些未曾出世的生灵,他已作法超度,令它们再入轮回。

这是谎言。那些未曾出世的小蟒还未有灵性,确实已被超度,但雌蟒却因怨念太重,被镇在了佛像之下。

雄蟒的性情温和,与雌蟒不同,它的灵性和修为比雌蟒要高许多。如果不是它性情温和,当初大可以和雌蟒联手将前来岛上的官兵赶走,但它不愿伤人,积下业障,便想与雌蟒远游。没想到还是遇到了大劫。

凡是修炼大道者,无一不应劫的,这一劫虽是劫数,但遇到了无量子的先祖,也不能说不是机缘。雄蟒一心想与雌蟒超脱三界,从此自由自在。它以为雌蟒跟它一起被无量子的先祖带在身上继续修炼,却不知道,在它跟着无量子的先祖云游天下大寺道观、名山大川的时候,雌蟒一直被压在庙中受苦。

无量子的先祖高龄一百三十六岁寿终正寝,在他羽化之前三年,曾带着雄蟒到了天下龙脉之始的昆仑山脉,寻了一处风水绝佳之地,感悟自然道法。没想到,雄蟒在此感悟超脱,竟以灵体之身生出两角,化龙飞升而去。

它走之时,无量子的先祖曾告诉雄蟒,雌蟒修炼未成,还不能从法器中出来,即便是他这一辈子不成,也会把雌蟒交给后代,令他们带着它继续修炼。终有一日,它们有再见面的机会。

雄蟒心性善良,它身为灵物,修炼比人还不易,能化龙飞升,可以说千万年也不遇。它对带着自己游历山川的无量子的先祖心怀感激,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临走时表示会等着与雌蟒相见的那一日。

但它哪里知道,直到它飞升而去,进入昆仑的那一刻,雌蟒一直被镇在当初它们灵智初开的小岛上,别说相见,雌蟒连入轮回的机会也没有。就算是下辈子,它们也见不到。

对于雄蟒,无量子的先祖自认为是积了一件大功德。但对于雌蟒,他却心存愧疚。与雄蟒相伴数十年,他对这条灵智不低于人类的灵物也有几分感情,他不知道自己这样骗他是对还是错。这件事就这么成了困住他的心魔,怎么解也解不开,在昆仑山待了三年,无量子的先祖坐化在此,却在坐化之时,也不曾体悟大道,未曾进入炼虚合道的无上境界。

但临坐化之前,他回了一趟家,留下了给后代的手书。说明自己曾参透一部分天机,百余年后,镇灵阵会遭受天劫,阵会毁坏,雌蟒应该会破阵而出,为祸人间。他算出家中会出一名天赋极高的后辈,因此命他这个时候一定要赶来阻止雌蟒。

假如它凶性不改,又不能度化,无法再次镇住之时,便只能选择除去。总不能叫它祸害乡里。

无量子奉先师之命前来,先是到了渔村,发现为祸的只不过是一部分的怨念之后,便将其驱走,今天就是来岛上除灵的。却没想到被夏芍拖延在了渔村小岛,泅渡过海之后,到了之后,她已将雌蟒制服,差一点就收了。

这个故事无量子在叙述的时候声音一直是平静的,但他却是垂着眸,夏芍见他眉宇间神情悲悯,略有不解之色。显然,他今天除灵的事对他来说也有挣扎,不知这么做是对还是错。

金蟒在听说雄蟒的故事之后,彻底安静了下来。夏芍没有回头看它,她只看着无量子,眼圈有些发红,“你家先祖天师好不地道!雄蟒即便是千万年难遇的灵物,它也有得知事实真相的权利。这世上任何的大道,如果存在于谎言之下,即便是得了大道,又能怎样?你家天师难道就没想过,雄蟒在昆仑一直等着雌蟒,等来等去,就算是等到地老天荒也等不来的时候,它会是什么心情?而雌蟒被镇在庙里,一心以为雄蟒与它同在受苦,待它逃出之后,到处找它找不到,它又是什么心情?这两条金蟒灵智已开,与人无异,精神上的煎熬难道就不是恶业?到底是功德大,还是恶业大?”

无量子垂眸不答,闭了闭眼。这件事正是困扰他们一脉的问题,几代以来,有天赋的后辈不是没有,就连他自己,也困于此事之上,到现在不得解脱,寻不到解法。

夏芍也是垂着眸,心乱如麻。世间的故事最令人伤感的莫过于天人永隔,一方超脱,一方受苦,互相还都以为对方与自己一样,期盼着再见之机,却不知再无见面的机会。

这样悲伤的故事,仿佛天地间的树木清风都跟着感应到了,庙里渐渐有风吹过,低低切切的声音,仿佛草木被微风吹过,刷刷的声音。

夏芍却愣了愣,她转过身去,这才发现金蟒伏在庙瓦上,金色的眼里能明显地看见悲伤,而那些草木微风之音,不过是这条灵物悲伤之时,阴煞牵动,发出的层层叠叠的声音。这些声音里,恍惚能辨出其中类似人声的声音。

这声音辨别出来之后,夏芍乍一听之下,却是愣了。

“它没跟我一起受苦,孩子们也超度了……”

金蟒轻轻吐着信子,仿佛人在说话一般,夏芍却是看得愣了。眼前的这条蟒,哪里还像是刚才那条怨毒地喊着要杀光所有人的凶戾阴灵?它的悲伤与人无异,甚至那么近似于人的情感。

连她在听到这样的故事之后,都替这两条金蟒悲伤,直到现在,悲伤还积在胸口,散不去,闷得发疼。而它在听到之后,所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庆幸伴侣没有跟它一起受苦,庆幸那些未出世的子孙后代已被超度。

夏芍垂眸,悲伤之余,不由生出感慨来。

是啊!这件事,如果发生在她身上,或许她也会怨恨,但她却不希望自己所爱的人跟着一起受苦。

都说人是万物之灵长,实则那是人自己的想法。世间万物,都生在一个虚空之中,为何不能都有灵有性?

返本归根,明心见性的话,人世间最初的美好,其实还是善。

就如同这条金蟒,无辜枉死,怨恨了两百年,人害了不少,怨念不减,但在听到雄蟒飞升超脱之后,它仍在这一刻放下了怨恨,只为雄蟒没有跟它一起受苦。

这世上再多的怨恨,终不及一句所爱安好。

这就是善,人之初,灵性最根本的善。

夏芍抬起眸来,立在庙瓦之上,望向远处。不知为何,觉得眼前景物豁然阔大,有什么东西在心头间撞了撞……

夏芍一愣,眼前的景色还是那样的景色,但她却就是好像看见了不同之处,说不出来哪里不同,但精神却好像慢慢在圆明,豁然开朗,霍然间,似乎见到了一些本源的东西……

她还在怔愣,还在感受那种涌上来的不一样的感觉。庙门口处,无量子明净的眸中涤荡起亮色来,低低宣了声道号,说道:“盘膝冥想。”

夏芍听见这话,突然被点悟过来,她一瞬间知道自己遇上了什么,赶紧依照无量子所说,盘膝坐在了庙顶之上,闭眸冥想。

眸是闭了起来,但夏芍却好像依旧能看见刚才阔大的事物,天地间的事物还是那些,但在她心中已有不同的感悟。她好似在静坐冥想中进入了虚空,返本归根,明心见性,看见一切圆明,像初生的婴儿,看见人世间最初的东西……

原来,这就是炼神还虚!

在青市的时候,于七星聚灵阵里将玄门心法修炼至炼气化神的顶峰,却一直找不到突破的契机,没想到应了今天!

夏芍在冥想中运起门派的心法,将元气游走在身上,完全依托于精神境界,守持最本源的精、气、神,使之不内耗,不外逸,并充盈在体内,慢慢与身体相抱而为一。

夏芍渐渐沉浸在体会心境提升的奇妙境界里,她却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她,在众人眼里正在发生多么大的变化。

她露在外的肌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净化着……

她的肌肤本就好,原本就像玉瓷一般无暇,而此刻更盛一层,就像是婴儿一般,渐渐变得更加白净、莹润、自然。一切灰蒙蒙的杂质都像是在剥离,在仍旧黑气森森的庙宇里,化作点尘散去,而提升之后的肌肤仿佛经历了洗礼,在黑雾般的庙宇顶上,淡淡发着莹润的光泽。

除了她的脸没有变化之外,仅仅是肌肤,已是极美。

这一幕比收服金蟒还令人难忘,庙外没人出声,只是目光发直。

庙外立着的雍容优雅的男子凝望着庙宇之上,眸中流华流转,少见地有些恍惚。

而戚宸也少见地愣了愣,但当目光聚焦到少女那张显得灰蒙蒙的脸上时,眼眸不由眯了起来。

夏芍这一坐下盘膝冥想,居然就坐了整整一下午,等她缓缓睁开眼的时候,天色已经真正黑了下来。

庙外,龚沐云含笑望着她,对她轻轻颔首。虽然不能理解,但似乎明白她遇到了什么事,那一眼笑意看起来像是在祝贺她。而戚宸不知道为什么眯着眼,一副略微危险的表情。

无量子仍然守着门口,见夏芍睁眼,笑道:“恭喜女施主,炼神还虚。”

夏芍起身跃下来,一跃之间感觉身体都轻盈了几分,看周围事物更觉得清晰,也不知天眼有没有所提升。但现在不是试验的时候,她走到无量子跟前,对他鞠了一躬,“多谢道长提点。”

“那是女施主开悟所至,与贫道无关,不必言谢。”无量子浅笑道。

夏芍回身,见金蟒仍然被困在庙宇顶上,金色的蛇眼望来,似乎还沉浸在悲伤里。夏芍轻轻垂眸,转身又跃上了庙宇顶上,再次在蛇尾巴上坐了下来,淡淡一笑,说道:“跟我走吧,我一样可以带你修行。”

蛇眼抬起来,看着她,不说话。

夏芍和善地一笑,目光坦然地望着金蟒,“我也是刚刚才悟出来的道理,这世上的恶终归会有因果报偿,我们不应该为了恶使自己陷在其中,我们要向着自己的善,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迷失了原本的自己。我想,对你来说,原本的你去处应该在昆仑,应该等待或者寻找与那些已入轮回的孩子们再见的机会。你不应该为了别人的过错被镇压在这里,那些犯下恶因的人,会有属于他们的报。你不应该为了他们的过错承担吃苦,应该去寻找自己的前路。跟着我吧,我一样可以带着你修炼。我答应你,有生之年会带你去趟昆仑龙脉,说不定你也会有所感悟呢?不过,你害了不少人,修炼起来必然不会有雄蟒那么容易了,这点你要心里有数。”

金蟒低垂着头,庙里又开始传了呜咽的风声,就像是灵物在哭泣一般。

“喂!”夏芍大胆地戳戳蟒的前额,“我一天三炷香,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不会欺负你的。顶多就是带着你去欺负欺负别人。行不行?别婆婆妈妈的,给句话!”

金蟒明显蛇眼凶狠狠瞪向夏芍,然后似乎要看自己头顶。夏芍会意,立刻将金蟒头顶的符咒撤去,蛇的头能动之后,轻轻点了点,然后就转去一边,不理夏芍了。看起来竟像是有点难为情的样子。

夏芍脸上露出笑容来,这家伙答应了!她有符使了!

夏芍笑着起身,“那我就把你附在这只玉罗汉身上了,以后你就跟着我了。”

但玉罗汉拿出来之后,夏芍这才想起无量子来,转头看了过去,“道长,我看这金蟒有回头的意思,你就跟你家先祖道声对不住,别……”

夏芍本想说让无量子别除它了,但话说到一半,却是一愣。

只见无量子立在庙门处,仍是立着的,但印堂之处却明显有莹润的光在聚集,那光就好像三花聚顶一般!

夏芍结结实实地怔愣住,三花聚顶,这是要……炼虚合道了?!

但许久之后,她见无量子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印堂间的莹润光泽已褪去,他眸底却更加明净清澈了。

夏芍觉得,这绝对不应该是炼虚合道。她刚才境界提升,就用了一下午的时间,无量子若是真提升的话,不该这么短的时间就完成。他看起来更像是明悟了什么,一只脚踏进了炼虚合道的境界,但要提升,还有段日子。

无量子看着夏芍笑了笑,竟也身手敏捷地跃上庙顶来,从身上背着的白色布包里拿出了一件东西来,递给了夏芍,“女施主聪慧开悟,金蟒跟着你,想来贫道能对天师有所交代了。这件法器,女施主带去吧。”

夏芍一愣,看向无量子手心,那里躺着一件金玉玲珑塔,塔有九层,二十四门。雕工异常精美,从夏芍对玉器的研究上来看,这玉也是老玉了,明清时期的。

“这是祖上天师留下来的法器,当初雄蟒修炼就在这座塔里。贫道这次出来,正巧带上了此塔,没想到女施主能将雌蟒收服,这塔就赠与女施主吧。”

夏芍知道这法器贵重,但身后金蟒在听到无量子的话之后,快速地转过头来,身子竟然要挣扎着盘起来,就为了看看无量子手中的塔。

这塔对于雌蟒来说应该有着特殊的意义,夏芍思量之后,觉得收下对它来说应该是个安慰,于是便郑重谢过无量子,将塔收下了。

她转过身来时候,又听见有呜咽的风声,不由把手伸出去,巨大的蟒头伸过来,信子对着这件玲珑塔吐了吐,似乎在感受里面有没有雄蟒的气息。

夏芍挥手将金蟒周身的符咒全数撤了。符咒刚撤,金蟒一恢复自由身,不必夏芍开口,它便迫不及待地化作一道黑森森的阴煞附着在了她掌心的金玉玲珑塔上,过了一会儿,似乎到了塔内的空间,整个塔身看起来散发这浓郁的金吉之气,而阴煞全部被锁在塔里,没有泄露出来一点。

握着自己的符使,夏芍心里自然是欢喜的,她再次对无量子道谢。

无量子却是笑了笑,目光明净,“贫道承蒙女施主一句点醒,这谢礼是应当的。贫道这次正是为此蟒而来,既然它已有妥善的结局,贫道就放心离去了。”

夏芍一愣,她有说什么点醒过他么?

但无量子也不多说,只是笑意不知为何多了些深意,“只是,贫道有句话要赠与女施主。存于天道之外,不代表存于天机之外。只要在三界之中生存,有些劫数在所难免。不过,既然天机让你我遇上,又让贫道受女施主一句点拨,贫道理该欠女施主一个因果要还。日后,你我还会再见的。”

夏芍听得怔愣住,心里咯噔一声!

但还没想出这话里深意来,无量子便转身告辞了。

夏芍转醒过来,连忙跟着踏出一步,“道长!日后我若是有事请道长帮忙,怎么找你?”

无量子一笑,没有回头,步伐沉稳地步出庙门,声音远远传来,“不必寻我,两年之内,我们还会再见。”

两年之内?

夏芍垂着眸,站在庙顶之上,看着男子一身道袍的身影渐渐走远,不由心中猜测。

刚才无量子那话,就好像看出她是重生而来,本不该属于这个时空一样!但他的话真的是这个意思?是不是她多想了?亦或者,有别的意思?

看着一身道士打扮的男子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暗曲折的山路上,夏芍不由目露深意。这个道士,起初见他还觉得他奇怪,现在想来,哪里是奇怪?

心境开悟之后,她这才明白,他那不是奇怪,只是一切由心,生于本源。对他来说,本无佛,也本无道,一切没有区别。那是炼神还虚的境界才有的心性,不拘泥于外物束缚,一切返本归根。

这人,年纪比她大不了几岁,刚才竟一只脚踏入了炼虚合道的境界……

这世上,果真是人外有人。

迄今为止,无量子此人可谓她所遇见过的唯一一位世外高人。看不透,也参不透。但夏芍总觉得,他没必要骗她。

既然如此,夏芍便也不去想了。她如今也是炼神还虚境界的人了,心性上有点返璞归真的感觉,想不透就不纠结,不会被猜不透的事所束缚。

看了看手里的玲珑塔,夏芍一笑,将其握在手中,冲着无量子离开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望向渔村小岛的方向。

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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