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一行今天看来是走了不少路。上楼时候,我看见他们一个个不但鞋子湿了,连袍子都湿到了膝盖。我们这间屋里火盆现成,已经烧得热热的,他们就先坐在我们这边暖着身子。
我给他们都倒了茶,留他们跟三皇子讲着话,自己到另一间屋去笼火、烧水,好让他们烫脚换鞋。兰公子朝着茶碗多看了一眼,我也没作什么分辩。这一大天呆在热房间里,本来也够换好几壶茶的——就是喝腻了药味儿,换一换又怎样?
我刚把跑完烟的炭盆端进屋子,慕斌就跑到这间屋子里来呆着了。我问他冷不冷,饿不饿,他还是只点头不出声。他个子矮,又蹦蹦跳跳不肯好好走路,裤子被溅起来的泥水湿到腿根。刚缝起来的那套夹衣还放在隔壁没拿过来,我就让他先裹着被子在圈椅里坐着,把他脱下来的衣服鞋袜都放在火盆边烤着。坐在小凳子上等水开的工夫,我对慕斌说:“你看你,把衣服湿成这样!若是连阴天来了,两套衣服是不是都不够你换?阿英姐姐给你缝的衣裳是不是不好穿?明儿咱们再去买几件好不好?”看见他还是眨着大眼睛不动嘴,不点头也不摇头。我苦笑了一下,说:“你呀,小时候就不好好说话,大了还是这样!”
看见他警觉又好奇的样子,我说:“你到两岁了都还不会叫爹,见了爹就叫‘滴’。见了哥哥叫‘嘎’,见了姐姐叫‘叽’,要是扯着嗓子一直哭,那就是谁都不想理,在叫娘了!”
看见他眨了眨眼睛,低下了头。我翻了翻他的湿衣服,说:“你爹叫李老疤,在山里遇上了猛兽,脸上留下了疤痕,看着挺吓人的。但你见了他不要怕,他其实很是慈爱,又会打猎又会捉鱼,还会打石子,有的是带小孩子玩儿的法子。你娘叫苏静如,是村里最聪慧最漂亮的女人,又识字,又能做一手好针线。你的名字就是她起的,想让你长大文武双全。网因为她原来在皇宫里当过宫女,所以手里有些梯己,全村里只有你们家的娃娃能穿缎子袄儿。你额头上有这个朱砂痣,穿着小红缎子袄儿,小脑袋刮光了,留一个小辫儿,就像年画上的童子那么好看。那个袄原来是你姐姐穿过的,有了你,就改小了。多出来的棉花和红缎子料做了一个活灵活现的大鲤鱼,套在茶壶上。你小时候就喜欢拿着那个大鲤鱼甩着玩,把鱼尾巴都捏黑了!你那个姐姐也进宫做事了,为了换银子让你和你二哥都去陈师爷开的学堂念书,你可去好好念了?”
他低着头,脸虽然藏在阴影里,眼睛里却隐隐约约闪着水光。我忍着心酸,起身点上屋里的灯,继续说:“你们那个村子在大山里。那座山里有个大庙,叫石鹿庙。本来是一堆破石头,有人说那是古庙的废墟。古庙里的石墙上雕着一只鹿。传说山里有人遇难的时候,那只神鹿就从墙上跳下来去救人。后来这座庙重修了,你姐姐走的那一年还没建好,现在建好了么?”
他抹了一把眼泪,摇了摇头。我猜他是说他不知道。我凑过去,低声问:“你家指着邻居过日子。你们邻居叫徐大户,他家里有只小鹿,是你爹从山里救回家的。你记得小鹿不?”
“阿英!”兰鹤舒站在了门外。
我赶紧收住话头,问他什么事。
“既然只是盥洗用,水不必烧开,热了就行。”
“哦!知道,马上就过去!”
“不用过来,我们怎么好意思在三公子那里脱鞋赤脚的,当然是回这边来。水好了的话,我就让大公子过来了!”
“是!”我赶紧起身从火盆上拎起铜壶,把热水倒在盆里试好温度。等到楚宜珏进来,就关了门帮他更衣脱鞋。他扫了一眼火盆边裹着被子团成一个球的慕斌,没有说话,但是看我的眼神还是像早晨一样凶巴巴的。
“大公子,在外面用晚膳了么?”我问。
“没。”
“那奴婢马上就去跟店家讲。”
“你们也没吃?”
“三公子吩咐等大公子回来再说。”
“哦。”他点了点头,仰在椅子里闭目养神。我伺候他洗完了脚,下去倒了水,顺便拿了他和兰鹤舒的沾泥的外袍搭在胳膊上准备去洗。
“洗衣裳的事情,花点钱交给伙计去办吧!”他突然说:“你去张罗摆饭就好!”
“是。”我答应着,觉得莫名其妙。平白无故花这个钱?!
“要是累着你,三弟不高兴!”
这句话听得我不太痛快。打今天早晨开始,他就在跟我话里有话地酸。我懒得理他,径直端着盆子下楼去接水泡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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