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鹤舒取了针,对着针眼儿讲着刚才扎的都是些什么穴位。
也不知道慕斌听不听得懂这些,反正是在那里站着。
刚才像是入了定一样的太子突然朝我转过脸来,吓得我差点打了个激灵。“阿英,过来一下!”他起身往旁边那间房去了。
我赶紧跟上,心里打着鼓,猜度着过去要说什么话。若是我刚才又有哪儿不妥,要训我几句,这还好办,殷勤赔罪就是了。若是又想到了什么关于慕斌的事情要追问,那我还得好好想想。
进了屋,关上门,垂手等着他开口。
他却先去开了箱子,把我的雁翎刀和软剑拿出来,回身放在桌子上。
我看着这两样东西,不敢抬眼。
太子把刀往前推了推,皱了半天眉毛,才费劲巴拉地挤出一句话:“你拿回去。”
“是。”我默默往前挪了一步,先把软剑重新系在腰上。
“你我……讲和吧。”
我心头一颤。“讲和”这个词……别扭啊。我思忖了半天,说:“没有讲和这一说!”
空气里微微一丝波动。我赶紧抓过刀握着,解释道:“先前是奴婢做错事惹了大公子生气。大公子恼奴婢,是应当。大公子不恼奴婢了,是大公子宽宏大量。奴婢只有谢恩的份儿,没有讲和这一说。”
他没说话,转过身缓缓踱到窗边,支起窗板,沉默着向外望去。
现在似乎还不是告退的时候,我也没说话,站在原地,放肆地抬起眼睛望着他的背影。
竹青色的罗袍的两只大袖子在风中微微鼓动着,愈发显出人的修长挺拔来。我盯着他白皙的后颈,又觉得心底微微发涩。
打头一次当差,就成天贼眉贼眼地盼着看见这个人。等了一个来月,好不容易看见一回。那时候是太后在西郊行宫休养礼佛,到了该回宫的日子,太子骑着白马来接。我们排着队站在行宫甬道两边,太子进去给太后磕头从我们面前走了一趟,过了一阵,搀着太后出来又是一趟。我急着看就忘了自己头盔顶上还有一簇鸟毛。师父老远看见队伍里就一簇毛在动,当天晚上就把我狠揍了一顿。以后就长了记性,光转眼珠子,不转脑袋。所以,这些年里,我看得最熟的就是他这段后脖子。大祭时候人堆里也能认得出来。
我悄悄叹了口气,他这后脖子又该剃了,下回再伺候梳头时候得问一声。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他的头发“伸腿儿”。就是头发都绾上去之后,就会看见后颈上还有细细的两处生着头发,后脑的发际线看着就像是燕尾一样。一般大的节庆、祭奠之前,伺候的人都给他把这两道头发剃掉,让发际看着整齐。
现在,这两道头发又黑森森地长出来了。
头发这样生的人不少。石鹿沟的刘老婆子说,头发“伸腿儿”的人都活得辛苦,容易得罪人。一生与人纠缠不清,坎坷颇多。所以,我看见这两道头发出来就不舒服,恨不得亲手去把它们刮掉。
不过,刘老婆子那张嘴,成天胡诌鬼扯的,谁知道她说的准不准。
正在这时候,太子突然叹了口气,差点吓出我一身冷汗来。
“我说的……我说的不是这个。”
“殿……公子说哪个?”我活动了活动两手。刚才是因为局促,手没地儿放,只好把刀横拿着。现在方才觉得,这么拿着把刀的模样真够傻的。
他回过头,带着自嘲的意味摇了摇头,说:“我到底是不如三弟会说话。”
我先把刀找了个地方放下,重新好好站着,赶紧想弄明白这都是哪儿都哪儿。
他斟酌再三,总算说:“孤说的是差事!”
“殿下有何吩咐?”这些日子下来,我也习惯了。他自己想出来的假托富家公子身份,但是只要一不乐意,立马恢复真身。
“出来走了这些天,其实,正经的事情还没做上多少。”
这话我也同意。
“这些日子里,你照顾三弟辛苦了。但是,往前的路上,大多时候还是只有我们几个人。相互生怨,终是不好。孤自知脾气急躁,言语上时有不当之处。慕斌这件事情过去,还望你能放下芥蒂。将来还少不了遇上艰难,但愿同心同德。”
这几句话我咂摸了半天,才敢抬起眼睛看他,但是半天也没找出话来。
刚才说这番话,已经把太子憋得够呛,现在也知道不必等我找话,等不着。他径自去床边坐下,说:“这样,一会儿你收拾一下,同我和三弟去见一个人。我叫鹤舒自己带着慕斌出去逛,免得多费口舌。”
“是,奴婢告退。”我拎上刀往外走着,还有点恍惚。“同心同德”,这个词极好。
帮三皇子穿戴整齐,一起重新走向湖边。镇上虽然平房居多,但是水边也有一座三层的酒楼。酒楼一层都是要上船或者刚下船的人,急着简单吃点赶路,太闹。我们就跟着小二上了楼。
酒楼里装饰简单,但是楼上也挂了几幅字画,有些风雅之气。不过,窗外就是白波泽那片烟波浩渺的水面,层云叠起,沙鸥点点,根本没人去看这几张单薄小画。两位皇子在靠窗桌子边坐下,我站在旁边倒水添茶。
直到菜都上来了,等的那个人才过来。
瘦高的一个男子,一身朴素的半旧灰布衣裤,头上戴着斗笠。绑着腿,穿着一双厚底土布鞋,一走近就带过来着一股淡淡的汗气。
他摘下斗笠,弯腰行礼。抬起头来,我才看见,来的不是别人,是那位长脸儿大眼睛的学士顾景新。
认出是他,我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高兴,咧着嘴就“咦”了一声。两位皇子倒也没怪罪我,只叫我去拧个手巾来给他擦汗。
谨慎地告罪一番,顾学士才端起茶来连喝了三杯。几天没见,他脸色已经晒得比出宫前黑了些。添水的时候,我又看了看他这一身打扮,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穿得跟楼下那些贩夫走卒似的。
“最近可好?”太子也端起杯茶,淡淡问道。
“承蒙公子牵挂,一切还算顺利。”
“事情怎么样了?”
“都打听过了。”顾学士清清嗓子,说:“今年旱灾,平口渡水位浅了,大的渡船都不敢进来,从这儿出发,是渡不过白波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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