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天丰不是不知变通的人,想明白其中利害之后,起身研墨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上书,把自己患病的艰难之态和禁军营里的事务繁杂写得淋漓尽致、令人动容。若是我今天没来,没见到他,只看到这封信,我也许真的会为自己给一个抱病尽忠的人添了这么多麻烦而愧疚不已。
做大官的,还真得文武双全,能屈能伸啊。
承诺五日内送去马匹和头一批兵刃的文书写了,我们好生收好了。我们再三暗里答应了,不会跟皇上说其他的事情。气氛也就轻松多了。
破财消灾,破得还不是他自己的财。他若不是这么倨傲,非要摆谱不见我们。让我们等一阵,他料理清了那些该躲的该藏的,心平气和地出来,和我们坐在正厅里好好商量,事情根本不至于弄到这么难堪。
他开了“养病”的头儿,就得继续“养病”下去,说自己体力不支,不能再陪我们,叫吕师爷代替他张罗摆酒,招待我们两个吃过晚饭再走。
鵟英领仔仔细细把那封书信掖在怀里,松了口气,笑道:“多谢谷大人美意!可是下官得赶回去赴命,就不多叨扰了。”
“是,得赶在宫门下钥之前。今日有劳谷大人了,还请大人多多休息,悉心调养。早日好起来,省得圣上担心!”我跟在鵟英领背后拱了拱手,同他一起大步迈出了内院。
从压抑的内室出来,外面太阳热力也消退了一些,起了些许小风,人舒服了不少。想到将来总算能陆续换上正经的雁翎刀和大羽箭,我这半天也没白在这里闹腾。
但是我心里还存着一个疑影儿。
按理说,前朝为官多年的人都该是八面玲珑的人精,就算是真的身上有病,就算是心里真的瞧不起我们两个,面上也总还要过得去。好歹是宫里来的人!别说是俩有衔有品的统领,就算是来个内监送东西,他敢就这样躺在内院不出来见么?!
我在墙头上看见他的时候,他是从哪儿回来?
那时候看步子、看脸色,都像是十分健硕的样子,他为什么要对皇上称病?为什么要躲着不上朝?
他不想见我们,是不是因为想隐瞒什么?难道有比怠慢了我们,我们回宫去告他一状更严重的事情么?
我看着大营外无精打采的柳叶,偷偷叹了口气。这是前朝的事务,轮不到我一个后宫女官在这里指手画脚。今天要到了这纸给东西的承诺,禁军的事情就再与我无关了。再说,为了这些东西,我也让了一步,已经暗里承诺了谷天丰,不把他把女眷带进军营的事情说出去。
告别了客客气气的吕师爷,我们赶紧上马,往回宫的路上赶。
沉默着赶了一阵路,看到旁边有树丛的时候,我赶紧急匆匆勒住马头,跳下马来。鵟英领不防备,从我身边超了过去,又急急驱马回来问我怎么了。
“你走你的!我追得上!”看见他回来,我立刻觉得心烦。
“不是,你要干嘛?!”
“你走你的!”
“哦,我明白了,明白了,我走我的!”他伸手扯过我的马缰绳,替我牵着,转过去慢慢向前走了。我赶紧进旁边地里的树丛里去方便了一下。
他等在前面不远处的路上。我红着脸上前去拿回自己的马缰绳,他大模大样地连他的马也交给我,说:“我也去。”
我尴尬地牵着两匹马,又往前走了几步。
他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团泥土。上马前还得意地给我看了看,是从那地里挖的,泥里包着一棵可怜兮兮的谷子苗。
“你这是做什么?”我问。
他一边慢条斯理地拿手巾把这团泥包起来,一边卖关子,说:“你先告诉我一件事!你在军营不是解过手了么?”
我不悦地白了他一眼。
他把包好的泥巴收好,跨上马背,拍了拍手,左右拧了拧脖子,说:“好歹今天见到了人,把东西要出来了。嗯,怪不得皇上一个字都不写,就叫你空着手来闹,你还真挺厉害。”
“厉害个屁!是我要出来的么?!是皇上!全是皇上。”为了说话,我先赶着马往前跑着小碎步,“毕竟有皇上在那儿,他不想给也得给!我们是宫里来的人,还得回宫里去点卯,所以他手下的兵最终也没敢动我们。咱俩若是替州府来这里要东西试试?!说不定从此世上就没我们这两个人了!”
“是。你一定是和那天在马厩一样,自己溜出看动静,恰好看到他把柄了吧?”
我点了点头。
“唉——”他突然长长叹了一声。
“怎么了?”
“以后提前跟我商量商量。”他愁眉苦脸地看着我,说:“每回赶上和你一块办差,都叫你吓一跳。”
“大统领,你觉得今天这些事情,什么时辰应该商量?哪个是事先知道的?哪个不是现想办法的?!”
“唉,不闹了!其实我刚才真捏着一把汗。”
“你不是接得挺好的么?!”
“不是说这个!”他的苦瓜脸上又冒出了一丝笑:“就是那个,那个你抓住他把柄之后的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儿,真是绝了,让人看了就想揍你!我那会儿真是一直提着一口气不敢松,怕他憋不住,起来打你一顿。”
“我呸!你才小人得志!”我恼火地骂道:“今天我也看出来了!大统领这个人,平时看似憨厚老实,半天憋不出句话来,其实心里精着呢!那是把话都留着,就捡管用的、不给自己惹麻烦的说!我小人得志?你也是腹中藏奸啊!”
“得了,得了!咱俩谁也别说谁啊!”他摆摆袖子,把话拉回正题:“你都看见什么了?”
我有些犹豫——既然承诺了谷天丰不对皇上讲,那么对鵟英领也不该讲。略微思考了一下,我便搪塞他说:“这还用问么?大统领那么聪明的人,我在那里乔乔画画地折腾了半天,在拿什么吓唬他,你会没看出来?!”
“嗯。我就问问好看不。”
“哈哈哈,我就说,大统领心里明镜儿一样,就是揣着装糊涂!”我慷慨地点点头:“挺俊的。你问我的我说了,现在说你那块泥是干什么用的吧!”
他双臂一紧,提起缰绳,冷笑一声:“哼哼,家里不阔。看不得人糟蹋粮食!”
“果然是腹中藏奸的!我这边替他瞒下来,你倒又找了个状好回去告!真奸!”我朝他拱手连着拜了好几拜。
“赶路,赶路!”他板起脸来,一踢马肚子,奔向前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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