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着还有一里远,马厩特有的那股浓重气味就钻进了鼻子。
可是,在这里我倒感觉舒服些——马是多老实的生灵啊,不高兴顶多尥个蹶子,从不勾心斗角。管马的小内监们正在挥汗如雨地往外运着马粪,顾不得迎我,我自己进了院子。
过了片刻,马头儿摇着扇子驱赶着脸边的蚊蝇,低头从一颗小枣树下走过来。随后,被密密麻麻青枣子压垂下来的细枝被高高拨起,后面钻出一个高大的黑衣人,等到满盔的羽毛都安全了,他才敢让树枝落下。原来是鵟英领也在。
“哟,鸢英领也过来了?”马头儿用眼角瞟见了我,转身行了个礼。
我向他们还过礼,说要过来点马。
马头儿陪着笑说:“统领且放心,都在呢,一匹不少!”
“有公公关照,我自然放心。”我也挤出了一点笑意,“我骑回来那匹白马是新换的,还没太压熟,放在这儿可给公公添乱了?”
“哦?换了?!哦,哈哈哈哈,统领客气了!一匹马而已,能添什么乱子?!”他显示一愣,又敏捷地打起了哈哈。
我没接话,心中略微有些不悦——这油滑家伙肯定是很久没亲自干活了。宫里统共就我一个鸢英领,我回来的白马不是出去时候那一匹了他都不知道。
“我恰巧也来为去行宫点马的,不如这就一同去马圈里看看吧。”鵟英领为大家找了个台阶。
马头儿让一个年轻些的管事内监拿了册子来,边走边给我们念着这里各种毛色的马各有多少,多少新的多少老的。木栏后面那些高头牲畜听见来了生人,警觉地摇起了耳朵,在各自圈中踱起步来。我走近过去拴我那匹白马的木栏,现在里面拴的是一匹灰点子花马,见我过来还打了个响鼻儿。
“我惯骑的那匹‘飞赤’呢?”鵟英领打量了一圈,也没找到自己的。管事内监赶紧趴在马头儿旁边耳语了几句。马头儿赶紧把身子缩矮了几分,陪着笑说:“哟,统领大人,还真对不住,打前儿起‘飞赤’有点拉痢,还没好呢!您再挑匹好的!”
“我去看看。”鵟英领也不由得拉下了那张不苟言笑的脸。
“飞赤”我见过,红毛黑鬃,是延国当地土种里的上乘。瞅着和它主人鵟英领一样,个大、老实,牵出来跟它说声“在这儿别动”就真能乖乖站半天。现在,这匹壮马瘦了许多,恹恹地卧在栏里。我们一看心里都明白,恐怕不是从前儿起才开始拉痢的。我不想多说,趁着他们说话偷偷踱到外面,去了屋顶铺琉璃瓦的那个院子——那里养的是皇上和皇子们的马。
一进畜栏就先看见“锦光”把它那个尤其细长的嘴从栏缝里拱出来。“锦光”是虚国国君的国礼,是有“足金马”美称的稀有品种。它比马厩里所有的马都高出半头,脖子细长,腿也细长,凹下去的细腰和高翘起来的马屁股整个像蒙了一层淡黄缎子,牵到太阳底下就光亮得耀眼,真像是金子打的。我尤其爱看它闲踱步时候,蹄子抬得老高,步态像仙鹤一样悠然脱俗。但是因为太漂亮了,拉车舍不得,骑着太过显眼。皇上只有每年秋猎时候,把它运到人烟罕至的猎场里,才得以骑上几天。
皇上真正常骑的御马“鸣雷”关在马厩另一头。“鸣雷”大概是嫌“锦光”漂亮过了头,一接近锦光就发脾气。两匹价值连城的名马见了就互踢互咬,担不起是非的下人们只好把它们隔得远远的。
我继续往里面转去,“锦光”旁边关的是二皇子最爱的“夜岚”,浑身纯黑,肩宽腿壮,结实的大蹄子在地上一踩一个碗大的坑。“夜岚”奇在脖子上的鬃毛,几乎有我胳膊长,还微微有些卷曲,跑起来随着步伐舒展飘扬,乌云一般。
对面关的两匹马就十分尴尬。一匹是三皇子的“月轮”,因为常年没有多少机会跑动,身上筋肉早已懈怠了,还未到暮年,已是一身憨相。另一匹是四皇子的,因为他还是个孩子,就专门找了匹半大青马驹子给他。可是这匹马驹长得太快,这半年里蹿起了个头,差点要比“夜岚”还高了,脾气也暴了起来。胡师父正在犹豫该不该把它换掉。放在这儿,四皇子一时半会儿骑不了,挪到别的地方去拉车或者去赏给下人又觉得可惜。
和额上一条闪电的“鸣雷”对着的地方,我犹豫了许久才过去。
那里关着的是“雪风”。
太子骑的那匹通体洁白的照夜玉狮子。
“雪风”埋头嚼着马槽里的干草,听见我过来,抬头望了望。
“‘雪风’,是我呀。”我走近木栏,小声说:“我看着马头儿这些天懒怠得厉害。他对我的马不好,不敢对你不好吧?”
“雪风”眨着漆黑的眼睛,把湿润的鼻子尖探过来。我怅然抬手摸了摸它的鼻梁,小声说:“还是你好!你总认得我!”
它尽力往前探着头,往我身上嗅着。我冲它摊了摊手,说:“今天没来得及给你带吃的。”
它不满地冲我翻了翻嘴皮,退了两步重新埋头啃着干草,还专门转了转身子,不肯理我。我从栏缝里伸进手去想摸摸它,它也“哼”一下躲开了。
“怎么?皇粮还不够你吃么?!你一年花的银子都比以前的我多了!”我倚在木栏上,看着它不断甩动着的尾巴,小声埋怨着它。
刚学骑马那时候,我们就住在这儿,每日练完了,还要帮着管马的内监干活。上料、跳水、铲粪、垫土、洗刷……什么都得做。马这牲畜,跑起来血脉贲张,身上气味也偏浓重。在马背上摸一下,手心就会带上一股久久不散的马汗味,碰到哪儿沾到哪儿。因此,那些日子,许多爱干净的姑娘都怨声载道。但我那时候偏愿意在马厩里忙活,不必跟人说话,就默默地低头铲草铲土,心里像是能轻松许多。
刚进宫学技艺的李慕贤日复一日,不知疲倦地在马群里忙碌,一是为了少跟人打交道;二是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学会她父亲养马如神的那套本事。她其实已经隐约明白了,她父亲在落草的时候天天与马为伴、以马为生,所以才会比那些庄稼人更了解马。可她偏拧着一股劲儿,想告诉自己,无论谁只要多养几天马就能学成这门手艺——她心底下还是不愿意相信自己的亲爹是个贼寇。
不成。
她学会了谷草要铡多么细,学会了该往草料里拌几分豆粉,学会了怎么把马毛理顺——但是她爹不这样做也能把马调理好。她到底是没练成她爹一眼瞅出哪儿有毛病的本事,也做不到在马棚里对着马说话说得眉开眼笑。
那些从早到晚充斥着马尿味的日子,倒是有份意外之喜。
本来这个专门饲养皇家宝马的院子不许随便进入,但是等同管马内监们混得脸熟了,我也进得来了,有机会摸摸这匹一尘不染的照夜玉狮子。干草和粮食吃着长肉,但马还是嘴馋鲜的。拿小萝卜扭子、小苹果喂过它们,再拿根干草伸过去,它们就赌气,看都不看了。“雪风”还不一样,爱吃凉馒头。李慕贤那时候就总从自己嘴里省点什么,等到能来这个院子帮忙干活的时候喂给它,自欺欺人地偷着跟它说几句话。
也就是那时候,老鸢英领瞥见了这个可以在马棚里呆一整天不出来的二愣子,后来又知道这个二愣子还能写几笔字,于是就提拔上来了。
我踮起脚,探过去摸了摸它的脖颈,叹道:“其实你才不认得我!你无非是记得有人过来,就是要拿东西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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