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氏目光沉燧,直要望进她心里去一般:“那日园子里本有几个婆子吃醉了酒,在那里眯着了,凑巧把你说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见容悦着急,抬手盖住她手,继续道:“好在那婆子当日回了值房,便晕晕乎乎忘了大半,替她的又巧是我的陪房,只告诉她是她听得岔了,后来又寻个由头将她撵到庄子上去。”
容悦叹道,果然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她原就极依赖卢氏,如今见瞒不住,索性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卢氏目光幽幽,轻轻抚着薄衾上的提花,缓缓道:“你这人心机不沉,难怪被戳穿。”
容悦心中繁乱,也未仔细体味她话中别意,蹙眉道:“现如今也未见回音,不知他到底怎么想的。”
卢俪文抬目,那一双明睿的眼眸中透着些许怜悯,轻声道:“纵使他有心又如何呢?恭王府那一堆莺莺燕燕的,没一个好缠的。那个舒舒觉罗氏你也见了,一看就是有心眼的,又肯做小伏低,她如今可是有一双子女傍身的……”说罢又摇摇头,道“我虽未同恭亲王有过交涉,可听你的话,便知那是个极谨慎的人,想来他是决计不会找你的。”
容悦睁大眼睛,追问:“为何?我一颗真心待他,他……”想到常宁离京近三个月,自己竟毫不知情,再想想段嬷嬷那不屑甚至有些厌恶的神情,不由又没了底气。
卢氏出言犀利,直中靶心:“你们根本不是一路人罢了。他说句话,转了十几道弯到你这,你也听不出来。你原本无意间一句话,他又要在心里过上几个来回。你自己说,这合适么?”
见容悦咬唇不语,卢氏又道:“男人嘛,若是逗着你玩还倒罢了,若是娶妻还是会找个能说得来的。若他说什么,你都不懂,哪里还有什么意思。”
容悦只觉得前路一片苍茫空白,竟有些了无生趣。
卢氏瞧她依旧不肯死心,放柔了声音道:“你性子倔强,爱钻牛角尖,若不到黄河,定是不肯死心的。也罢,眼下你不能再去找他,没得叫他看低轻贱。改日我遣桃夭去王府回礼,借着由头帮你问问如何?”
容悦大为感激,伏在她腿上道:“多谢姐姐疼我,若他果真是这个意思,我也就能安然放下了。”
卢俪文含笑在她肩头宠溺地拍了拍。
正说着话,桃夭已引着乳母进门。容悦见那婴孩白白胖胖,脖子上挂着一个嵌红宝石金项圈,手上戴着自己送的那副吉祥云纹竹节银镯子,晃动着肉呼呼的小拳头,可爱极了。
容悦看着,忍不住伸出双手去抱,乳母担心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抱不妥当,却见卢氏微微颔首,只好小心过手给她,人也不敢后退,生怕小少爷摔了。
容悦略抱了一会子,便递还给乳母,道:“你和大哥哥这样聪明,富哥儿将来定是要考状元的。”
卢氏笑了笑,爱怜的轻抚着乳母怀中的爱子,似是开玩笑般冲容悦道:“若有朝一日……你可要替我疼爱富哥儿。”
容悦只顾着在一旁拿拨浪鼓逗着孩子,并没听真,问道:“姐姐说什么?”
卢氏笑笑不语。
如是几日,选后之事落定,果然是翊坤宫钮钴禄氏正位中宫。
礼官来钮钴禄府传旨之前,包括容悦在内的钮钴禄府众人也没有事先得到信儿。
法喀是长男,率领一众家眷接了旨,众人忙各自去准备,法喀换了鹤补朝服,觉罗氏也换了诰命夫人穿戴,一家人入宫谢恩,这其中自然不包括芭提雅氏。
觉罗氏与容悦才入顺贞门便有内侍来接,容悦与觉罗氏先去慈宁宫与寿康宫谢恩,才去了翊坤宫。
东珠戴着缀朱纬、贯东珠、饰翟凤尾缀大小珍珠、猫睛石的三层青绒夏朝冠,镂金云饰东珠衔杂宝的领约、马蹄袖对襟水苍龙凤纹缎纱朝袍,外罩石青片金缘绣纹前后立龙的褂子,端坐坤宁宫正殿内的宝座上。
她今日略施粉黛,长眉入鬓,凤目含威,朱唇轻抿,隐隐含着威严与崇光。
他抬手叫容悦姑嫂免礼落座。
暮云奉上枣姜蜂蜜茶,便要请教觉罗氏当下时兴的绣花样子,觉罗氏是灵透人,瞧出皇后姐妹有私房话要说,便跟随暮云退下。
皇后见她去了,才松弛下来,面上净是倦惫,微微摆了摆手,以手扶额,靠在凭几上,众人便鱼贯而退。
旁人倒还罢了,只是姐姐被自己连累,容悦心中愧疚,犹豫着不敢上前去。
东珠从腋下掏出金镶翠珐琅怀表,抬眼冲着她道:‘杵在那儿做什么?’
容悦试探着畏近姐姐,闻到姐姐惯用的苏合香气,忍不住哭了起来。
东珠叹了口气,扔了帕子给她道:“给我添了这么大麻烦,我还没说什么,你倒先哭上了。”到底是她一手带大的嫡亲小妹,只消看上一眼,便实在气不起来。
容悦忙抱住姐姐的胳膊,道:‘姐姐,我错了,我也万分后悔……你别生我的气了?”东珠抬手给她擦眼泪道:“傻妹妹……还不一五一十同我说清楚。”
容悦知道她问自己落水的事,忙答了,直到这会子她自己也不甚清楚,大概只是被过往的女眷蹭了一下,偏脚下泥土又滑,没有站稳。
东珠心里有数,小心看了眼左右,又放低声音问她:“你和常宁怎么回事?’
容悦又落下泪来,知妹莫若姐,东珠已猜到原委,抬手在妹妹头顶轻轻摩挲了两下:“事已至此,后悔无益。谁叫你是我妹妹,好在你们并未纠缠多少日子,你那些痕迹,我早已设法帮你抹掉。”想起那日佟仙蕊借妹妹错过选秀来抢白自己,太皇太后暗暗劝告她以夫家为重,她气闷一场,再望向妹妹,却只能无声叹息,错过了选秀,她的终身又倚靠何人?
“你跟我保证,日后不管是谁问你,你都不可再承认这些情愫,纵使那人是……太皇太后。”东珠语气中满是不容知否的坚定与沉重。
容悦心下烦乱,嗫嚅道:“可是他……姐姐,我和他,就一点都不可能吗?”
东珠长眉一耸,一掌拍在红木炕几上:“你还待如何?!”
容悦也知自己错了,可她就是放不下,只能紧紧咬着唇不语。
皇后看着妹妹这幅模样,牵动情肠,深深望进自己心底去,只觉心底最深处的伤痕仿佛被生生揭去,没来由的憋闷,多年以前,如霜月色下那个有着温润笑容的少年被她永久关在心外之人,又重新拼凑成一抹剪影,晃得她头晕。
“此事,你忘了罢,若再敢有什么,休怪我不认你这个妹妹。”东珠抬手扶额,末指甲上戴着三寸许的护甲上细小的红宝石熠熠生辉,语气一如往日威严:“我乏了,你且去吧,叫觉罗氏也不必来再过来了。”
容悦见此,也知道她此刻不愿再多说,又劝她珍重凤体,才默默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