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朝忙活着秀女大选,热火朝天,前朝政务一项接着一项,难有喘息之机。
这日早朝,议政王大臣索额图上书列举多罗贝勒董额等人统率大兵出征秦中,并未能克复疆土、抚安百姓,反倒贻误军机,殊负圣上委托等罪,又列出条条细证,还有这些人副将出面作证,索额图便恳请皇帝将这些人治罪。
群臣自然附议。
皇帝遂从诸议政王大臣等议,将多罗贝勒董额削去爵位,罢议政为闲散宗室。降固山贝子温齐为辅国公,并革去都统、及宗人府右宗人之位。罢辅国公绰克托宗人府右宗人之位,并仍罚俸二年。
此事在京中自然引起一阵波动,此时容悦正烧的糊糊涂涂,连选秀也耽误过去,钮钴禄府也十分低调。
富察燕琳落选是意料之中的事,早由祖母暗地里张罗着婚事,她也安心地在家预备嫁妆,不怎么见外客。
容悦只好有意无意的向法喀打听恭王府的事,因法喀以往同常宁见面,都是常宁往外头找他去,故而并未进过王府,他素日里认识的都是些纨绔子弟,只打听到些恭亲王的风流韵事。
既然姐姐相问,法喀只好试着往王府里递了帖子求见,偏王府那日守门的家将是因伤重才从战场上退下来的,顶看不惯这种法喀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公子哥儿,事先又得常宁吩咐不许泄露他的动向,故而回绝的也不客气。
法喀从未求过人的,谁知竟被个守门的小卒撂了脸。回来路上又被赫舍里府上的人拿些混账话挤兑了一通,到容悦处着实恼了一回。
容悦心中满以为他在常宁处受了气,只道常宁恼极了她,心中更添烦闷。
偏生暮春时节正是时疫好发的时候,京城之中已有几户因这个死了人的,容悦这病一直拖着不好,觉罗氏少不得要担心,叫法喀入宫禀告东珠。
东珠得知后大为光火,忙下了帖子请太医院的御医到府里问脉,那太医有些本事,开了张药方叫吃上几贴,又嘱咐些平日里须注意的。
法喀不敢耽误,忙叫下头人按方抓药,煎了几贴药送与容悦吃,至此方才见好。
“格格万别把这些闲气放在心上才好,过几天走的动了,乐得往哪位奶奶、格格处去说说话儿散散闷也好,您心里的委屈,横竖都有娘娘为您做主。”这日朝霞奉东珠吩咐来钮钴禄府探病,如是说道。
容悦听见姐姐对自己并无丝毫责备之意,反倒处处呵护关爱,心中更觉得愧疚,万分惦记起姐姐来,拉着朝霞的手细细问道:“姐姐身子如何?在宫中一切可好?”
朝霞侧头望着墙脚的天然几上汉白玉倚松听涛四脚香炉吐出的氤氲薄雾,微笑道:“娘娘身子大安,只是每日里忙,太皇太后已允准了娘娘,将太子爷带到翊坤宫抚养。”她说着转着容悦道:“整日里膝下有个孩子,多了些生气,主子精神也好多了。”
容悦前阵子忙着自己的事,倒丝毫不知道此事,略想了想,只觉得有些别扭,却又想不出不妥当之处,终归只道:“这就好,还望姑姑多劝着些姐姐,爱重身子要紧。”
朝霞应下,又细细劝抚她数句才离去。
容悦躺了大半个月,这日精神好些了,想要走动走动,便往纳兰府去。先找纳兰夫人说会子话,纳兰夫人言语倒十分客气,只不过精神似乎也不大好,略说了两句话便道乏。
容悦道:“既然姨妈乏了,我便去西院瞧瞧大嫂子去。”
纳兰夫人面色沉了沉,容悦心中便是一揪,她知未出阁的女孩子,名声比什么都紧要,如今京城贵妇名媛圈怕早将她的事传的沸沸扬扬,姨妈怕是以为她是轻浮女子,这样想着,心里就有些发虚。
纳兰夫人笑道:“你大嫂子月份大了,昨儿夜里还闹身上不痛快,改日再见也罢了。”
容悦应是,才出了院门,只瞧两个管事婆子坐在日影里说话,“都只道她是个好的,却不曾想竟能生了这样的事,怪道太太也远着她了。”
“这些个达官贵人,深宅内院的,阴私事总是少不了的,说到底还不是怪她自己不检点。”
容悦心中本就有心事,听到这话,满以为她们是说自己与纳兰容若的闲话,不觉悲戚,打道回府去。
闲言碎语虽恼人,可时间是良药,总会有新的闲话冒出来,将旧的风波压下去。
这日在家中闲呆着无事,容悦想起那本看了一半的游记来,因叫和萱找了出来。
歪躺在院子中木兰花树下的黄花梨木红漆美人榻上打开来信眼一瞧,竟吃了一吓,投在地上。
和萱也跟着吃了一惊,欲去捡书,容悦忙叫住她,自下榻俯身小心捡了书起来,打开青蓝色书皮,扉页上两行字赫然入目。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这字体工整俊秀,骨力遒劲,不是姐姐所写,所以……应当是皇帝的字体。
她仔细翻看,里面的注解倒还是自己的小字,书页里还夹着不少点心渣,整本书也只有这两行字陌生,突如其来地叫她摸不着头脑。
她在心里默念了两遍,是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里的两句,文意中也无男女私情,她转念又想,自己把那本书遗落在翊坤宫暖阁里,皇帝必然以为是姐姐的,故而随意写上两句,定然如此。
虽这样想着,到底不敢亵渎御笔墨宝,便叫和萱取了黄绸子来,小心包了,又锁在匣中,倒叫一边看着的和萱摸不着头脑。
只听廊下喂鸽子的小丫头道:“格格,大太太来了。”
容悦忙将紫檀木盒子塞回炕头的被褥里,理了理发鬓。
觉罗氏进门来,细看了她神色笑道:“果然三姐姐派的太医是个好的,六姐姐今儿瞧着像是大好了。”
容悦尚未从方才那事中抽出精神来,忙扯出一丝笑道:“好多了的,这些日子委实辛苦你了,”见她面上都是笑容,问道:“可是有什么好事?”
“正是呢,”觉罗氏笑道:“前脚富察府上送喜信儿的才走,后脚纳兰府上又来报信儿来,那府里的大太太新添了一位哥儿。”
容悦真心高兴起来,道:“真的,大嫂子生了。”说着便要更衣去瞧她。
觉罗氏忙把她拉住道:“姐姐别急,那府里定也忙得不成样子,纳兰大太太这会子正弱,大夫叮嘱要静养着,不好见人,况姐姐也才刚好些,吹了风怎么好,不妨遣了贴身丫鬟捡几样补品送过去,等过上几日再去相见才便宜呢。”
容悦笑道:“你说的是呢,我也是急昏了头。”
觉罗氏又同她商议下送去纳兰府的贺礼,姑嫂又说了会子话,容悦才才叫和萱送她出门。
得知富察燕琳终身有靠,容悦也是真心为她高兴,却不禁又担忧自己归宿来,念及常宁,心中一动,唤道“宁兰”。
正要送觉罗氏出门的和萱便冲挂落处逗弄鹦鹉的宁兰道:“叫你呢,就知道顽。”
宁兰丢了八哥,吐吐舌头道:“知道姐姐勤快不是。”说罢笑嘻嘻的进了屋里来,问:“主子有什么事?”
容悦见左右无人,招手叫她凑近些,低声道:“你去打听打听,纳兰府家长孙做满月的时候恭王府可去人吗?”
上几回容悦与常宁见面,宁兰都在一旁,或多或少知道怎么回事,她是家生子,不像和萱是外面买来的,打小就被国公夫人指给三格格,这些年一直笨笨的,也出了不少差错,小姐宽厚,又念旧,一直拿自己亲姐妹般待。故而宁兰便一颗心都扑在容悦身上,忠心得很,听见主子吩咐,便应下了,刚要转身,又听见容悦唤她。
“你只管先去纳兰府上道贺,装作闲聊一般问问桃夭便是。把我早预备下的小衣裳,在祥宝斋定下的那两套项圈手镯,还有宫里赏下的血燕,一并包了送去。千万嘱咐她善加珍重,我未好全,只怕过了病气给她,过些日子再见不迟。”
宁兰应下,自去了。
容悦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轻咬下唇,打开炕桌的抽屉,将朱漆嵌螺钿的盒子拨到一旁,拿出精心绣成的那枚荷包来。
见雕栏思骏马,想起常宁,又难掩珠泪滚滚。
她抬起手背擦拭掉苦涩的泪水,将荷包放在一旁,抽出一张信纸,虽胸有千言,却提笔难书,丢丢写写,如是几回,终是长叹一声,将狼毫小笔蘸饱了墨,颤抖书写了两行伤心字:“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寥寥两句,只盼你珍重话中深意,只盼你懂我婉转心思,只盼你我还有来日可期。
思及至此,越发悲痛,将那花笺折了两折,放入荷包之中,细细拿银丝线签了口,抱在胸口,胸口却又是一阵悲伤逆流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