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衣女子听到菩提树下有响声发出,回过头来,只见尘土中有一团人不像人、兽不像兽的东西在爬动,仔细看时,发觉是一个遍身血污、肮脏不堪的叫花子。
她走近几步,凝目瞧去,但见这化子脸上、身上、手上,到处都是伤口,每处伤口中都在流血,都有蛆虫爬动,都在发出恶臭。
那女子这时心下恼恨已达到极点,既决意报复丈夫的负心薄幸,又自暴自弃的要极力作贱自己。
她见到这化子的形状如此可怖,初时吃了一惊,转身便要逃开。
但随即心想,我要找一个天下最丑陋、最污秽、最卑贱的男人来和他相好。
任凭你是什么赫赫有名的人物,我却偏偏要和一个臭叫化相好。
她一言不发,慢慢解去了身上的罗衫,走到段天涯身前,投入在他怀里,伸出像白山茶花花花瓣般的手臂,搂住他的脖子……
淡淡的微云飘过来,掩住了月亮,似乎是月亮招手叫微云过来遮住它的眼睛,这不愿见到这样诧异的情景。
这样高贵的一位夫人,竟会将她像白玉花花花瓣那样雪女娇艳的身子,去交给这样一个满身脓血的乞丐。
那白衣女子离去之后,段天涯兀自如在梦中,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是自己神智糊涂了,还是真的菩萨下凡?
鼻中还能闻到她身上那淡淡的香气,一侧头,见到了自己适才用指头在泥地上划的七个字——你是观世音菩萨。
写了这七个字,但是是疑问句。
那位女菩萨点了点头。
突然间,几粒水珠落在字旁的尘土之中,是她的眼泪,还是观音菩萨杨枝洒的甘露?
段天涯听人说过,观世音菩萨曾化为女身,普渡沉溺在欲海中的众生,那是最慈悲的菩萨。
一定是观音菩萨的化身。
观音菩萨是来点化我,叫我不可灰心气馁。
我不是凡夫俗子,我是真命天子。
否则的话,那怎么会?
段天涯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之际,突然得到这位长发白衣观音舍身相救,登时精神大振。
深信天命有归,日后必夺家主之位,那么眼前的危难自不致成为大患。
他信念一竖,只觉眼前一片光明。
次日清晨,也不再问枯荣大师已否出定,跪在菩提树下深深叩谢观音菩萨的恩德,折下两根菩提树枝以作拐杖,挟在胁下,飘然而去。
他不敢在大理境内逗留,远至南部蛮荒穷乡僻壤之处,养好伤后,苦练家传武功。
最近五年习练以杖代足,再将“一阳指”功夫化在钢仗之上;
又练五年后,前赴两湖,将所有仇敌一家家杀得鸡犬不留,手段之凶狠毒辣,实是骇人听闻,因而博得了“天下第一大恶人”的名头。
其后又将叶二娘、南海鳄神、云中鹤三人收罗以为羽翼。
“天龙寺外,菩提树下,化学邋遢,观音长发。”
这十六个字说来甚轻,但在段天涯听来,直如晴天霹雳一般。他更看到了段夫人脸上的神色,赆中只是说道,“难道……难道……她就是那位观音菩萨……”
只见段夫人缓缓举起手来,解开了发髻,万缕青丝披将下来,垂在肩头,挂在脸前,那便是那晚天龙寺外、菩提树下那位观音菩萨的形相。
段天涯更无怀疑,“我只当是菩萨,却原来是段家家主的原配。”
其实当年他过得数日,伤势略痊,发烧消退,神智清醒下来,便知那晚舍身相就的白衣女人是人,决不是菩萨。
只不过他实不愿这个幻想化为泡影,不住的对自己说道,“那是白衣观音,那是白衣观音!”
这时候他明白了真相,心中却立时生出一个绝大的疑窦,“为什么她要这样?为什么她看中了我这么一个满身脓血的邋遢化子?”
他低头寻思,忽然间,几滴水珠落在地下尘土之中,就像那天晚上一样,是泪水?还是杨枝甘露?
他抬起头来,遇到了段夫人泪水盈盈的眼波,蓦地里他刚硬的心汤软了,嘶哑着问道,“你要我饶了段正祥的性命?”
段夫人摇了摇头,低声道,“段浪他……他颈中有一块小金牌,刻着他的生辰八字。”
段天涯大奇,“你不要我饶你儿子的性命,却叫我去他什么劳什子的金牌,那是什么意思?”
自从他明白了当年“天龙寺外、菩提树下”这回事的真相之后,对段夫人自然而然的生出一敬畏感激之情,伸过杖去,先解开了她身上被封的重穴。
段夫人朝段浪道,“浪儿将你颈中的小金牌拿给为娘。”
段浪不明白段夫人的意思,但还是乖乖掏出来,段天涯也走了过来,俯身去看段浪的头颈。
见他颈中有条极细的金链,拉出金链,果见链端悬着一块长方的小金牌,一面刻着“长命百岁”四字,翻将过来,只见刻着一行小字,“大理保定二年癸亥十一月廿三日生。”
段天涯看到“万历二年”这几个字,心中一凛,“保定二年?我就在这一年间的二月间被人围攻,身受重伤,来到天龙寺外。啊哟,他……他是十一月的生日,刚刚相距十个月,难道十月怀胎,他……他……他竟然便是我的儿子?”
他脸上受过几处沉重刀伤,筋络已断,种种惊骇诧异之情,均无所现。
但一瞬之间竟变得无半分血色,心中说不出的激动。
回头去看段夫人时,只见她缓缓点了点间,低声说道,“冤孽,冤孽!”
段天涯一生从未有过男女之情,室家之乐。
蓦地里竟知道世上有一个自己的亲生儿子,喜悦满怀,实是难以形容。
只觉世上什么名利尊荣,帝王基地,都万万不及有一个儿子的尊贵,当真是惊喜交集,只想大叫大跳一番,当的一声,手中钢杖掉在地下。
跟着脑海中觉得一阵晕眩,左手无力,又是当的一响,左手钢杖也掉在地下,胸中有一个极响亮的声音要叫了出来,“我有一个儿子!”
一敝眼见到段正祥,只见他脸现迷惘之色,显然对他夫人这几句话全然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