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慕容景天还有政事需要处理,慕容景天便也不曾陪伴萧绾心太久,便急忙返回问政殿了。只是,慕容景天在临走时吩咐萧绾心好生准备着,说晚上是要来柔仪宫过夜的。
傍晚的时候,萧绾心独自用过晚膳,便由着蕊珠扶着自己去了太液池边上散心消食。
如今已经在深秋,尽管萧绾心身上穿了颇为厚实的镂金丝暗花绣牡丹花烟云纹织锦宫装,外头还罩着一件碧霞云纹绒斗篷,可是萧绾心仍然止不住地发寒。
蕊珠见萧绾心面色不好,便劝慰道:“二小姐,您昨个儿淋了大雨,身子的确是损伤了。更何况您风寒未愈,实在是不宜出行。您听奴婢一句劝,还是回柔仪宫安心歇息吧……”
萧绾心无力地摇了摇头,只是扶住了蕊珠的手,道:“本宫自然是风寒未愈,只是,如今本宫拖着病体,不管在哪儿都是不痛快罢了。”萧绾心望了望天边猩红的落日,旋即柔声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左右咱们也是无处可去,倒不如在这太液池欣赏景色,也是舒心。”
蕊珠叹息道:“奴婢知道二小姐因为这接连的事情,实在是操劳了。只是,皇上晚上是要过来的,二小姐您好不容易才复宠,理应好好准备才是。”
“有什么好准备的——”萧绾心的话云淡风轻,只是缓缓道,“这大周都是皇上的天下,更何况一个区区的未央宫?皇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只是遂着皇上的心意罢了。”
蕊珠见萧绾心如此自哀,便也知道劝慰不得,只好垂眸道:“是……”
“宸妃娘娘这一番话说的倒是惹人伤心。只是,这可不是正的盛宠又聪慧无比的宸妃娘娘该说的话。”
说话的,正是赫连弘晖。只见赫连弘晖作大周人士打扮,不过一身绣云纹玄色长袍,再用了一直乌木簪子挽住了头发便了。只是,赫连弘晖如此衣着简单,倒是连宫里头得脸的侍卫都不如。
萧绾心见过赫连弘晖,眉心一动,旋即微微福了一福,淡淡道:“想不到赫连公子也在这太液池边欣赏景色——”
赫连弘晖眉心一动,旋即望向了这浩渺的烟波,只是柔声道:“怎么,宸妃也喜欢看这太液池的烟波浩渺么?”
萧绾心淡淡含笑道:“秋冬之时,大周京都苦寒无比,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东西。眼下菊花也是开败了,而尚且未到梅花绽放的时候。此时此刻,除却这太液池的浩渺烟波之外,倒是也没有什么可观赏的。”
赫连弘晖笑着道:“想必昨日之事,宸妃娘娘的确是受惊了。否则,宸妃娘娘一向最是乐观通达,总不至于到了深秋,就学的跟那些酸腐古人一样,满心愁郁了。”
“是么?”萧绾心疏懒一笑,却是抚了抚鬓边的头发,道,“若是满心欢喜,即便是在肃杀冬日,见到外头白皑皑的雪,也只觉得晶莹可爱;若是满心愁郁,即便是在暖意融融的春日里,见到百花绽放,争奇斗艳,也不过是山河皆空罢了。”
赫连弘晖微微颔首道:“多日不见,宸妃说话倒是颇有禅意。”
萧绾心失笑道:“本宫曾经在宝华寺之后的蘅芜院小住,多少都聆听了一些佛音。只可惜本宫不过是凡夫俗子,参不透佛法弥弥。本宫不过是痴人妄言罢了,倒是让赫连公子见笑了……”
“哦?”赫连弘晖仿佛并不在意,只是淡淡含笑道,“你是皇帝的宠妃,怎的却如此心灰意冷?该不是你与你的多情夫君之间,已经有了嫌隙吧?”
见赫连弘晖一语说破自己的心事,萧绾心只觉得羞愤异常。萧绾心勉强镇定了心神,缓缓舒了一口气,方才福了一福,继而道:“日子是要自己过的,嘴是长在旁人身上的。本宫自己觉得自己的日子好,便不在乎旁人说什么便了。”
“若是宸妃娘娘当真能宽慰自己,在下也是着实安慰的。”说罢,赫连弘晖深深地看了萧绾心一眼,旋即道,“那湘妃竹笛,不知宸妃娘娘可还喜欢?”
见赫连弘晖谈起了湘妃竹笛,萧绾心不由得一怔,旋即道:“湘妃竹笛?你怎知本宫新得了一支湘妃竹笛?”
赫连弘晖微微哑口,旋即遮掩道:“方才我去慈宁宫向太后娘娘请安,路过柔仪宫时见过你宫里的小德子,偶然听小德子说起的。”
听说是小德子向赫连弘晖说起了湘妃竹笛,萧绾心这才稍稍放下心来,遂道:“本宫不擅吹笛,也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
说罢,萧绾心莞尔一笑,道:“若是说起笛技,赫连公子乃是一流。本宫若是妄言自己粗通笛技,倒是贻笑大方了。”
“宸妃娘娘何必妄自菲薄。宸妃娘娘的满腹才情,在下是知道的。”赫连弘晖目光一柔,旋即温然道,“只是,小绾,我总是觉得,你这般寡淡的性子,实在不适合未央宫中的种种争斗。”
说罢,赫连弘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那才是你应该过的日子——”
小绾,小绾……
这样的称呼,让萧绾心不由得想起从前年少时,自己与赫连弘晖一同嬉戏的场景。那个时候,赫连弘晖便如同一个大哥哥一般周到地照顾着自己。遥想幼年之时,自己极为调皮,那时的赫连弘晖便是如同现在这般,轻轻唤着自己:“小绾,慢点——”
只是,那样单纯美好的时光,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如今的自己,是大周皇帝的妃嫔,而面前的这个男子,是赫连族汗王的胞弟。就因为这身份,彼此连促膝长谈的机会都没有了。即便是眼前偶然邂逅,却也成为了不可奢求的一丝丝的温暖。
萧绾心微微抽回思绪,旋即僵硬地福了一福,缓缓道:“本宫是皇上的宸妃。不管适不适合这未央宫中种种争斗,本宫都必须争斗下去。否则,本宫便会被人践踏致死、昨日之事,便是最好的例子——赫连公子,你说是不是呢?”
只见赫连弘晖的身子微微一颤,仿佛受了极狠一击。赫连弘晖瞧着萧绾心目光平静,只得勉强开口道:“我不会打扰你,因为,我不希望你为难。但是,我也不愿意你过着这胆战心惊的日子……”
“事已至此,本宫为难又能如何,胆战心惊又能如何?本宫不妨告诉公子,本宫已经学会了如何婉转承欢,如何将皇帝的心留在自己手中。赫连公子,本宫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无知无觉的单纯绾儿了。”萧绾心苦笑着道,“再说了,本宫不斗下去,又能如何?难不成,本宫还能离开这未央宫,从此天涯羁旅,过上快活的日子?”
赫连弘晖眼眸一亮,道:“小绾,你要相信——”
“本宫相信皇上会一生爱重本宫,一生疼惜本宫。本宫的夫君,是大周的帝王,住在乾元宫里的皇帝。这一点,本宫始终相信。”借着宽大的衣袖,萧绾心死死攥住了拳头,仿佛借着这样的举动才能给自己一丝丝仅有的力量,“本宫相信这一点,希望公子也如本宫一般相信。”
赫连弘晖沉沉地看着萧绾心,目光中看不出有任何情绪。
风徐徐的吹过太液池浩渺的波面,漾起一丝丝微妙的涟漪。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只见赫连弘晖微微叹息,旋即沙哑着声音道:“我只希望你知道,我会一直都站在你的身边。绾儿,我一直都在。”
萧绾心略微往后退了一步,保持着妃嫔应有的矜持与稳重,淡然道:“皇上是本宫的夫君,便是本宫的依靠。丝罗终要付托乔木,更何况是皇上这棵参天大树?试问天下女子,无人能推脱掉皇上的情谊吧?”
萧绾心哽咽着道:“赫连公子,本宫有本宫自己要走的路,公子亦是。还请公子看清时局,莫要再自误了。本宫如今是大周皇帝的妃嫔萧绾心,而不是当初那个可以随意嬉戏玩闹的文安公府的小姐了。”说罢,萧绾心豁然转身离去。
待走得远了,萧绾心才稍稍松泛一些。萧绾心只觉得胸口仿佛都被掏空了似的,整个人都是空落落的。
蕊珠瞧着萧绾心面色不好,便低低道:“二小姐,您——还好么?”
“本宫无妨——”萧绾心硬撑着笑意,遮掩着道,“本宫毕竟风寒未愈,在太液池边上站久了,身子当真是有些吃不消。蕊珠,扶着本宫去坐一坐吧。”
萧绾心有意遮掩,蕊珠怎会看不出来。蕊珠扶着萧绾心坐稳了,见四下无人,方低低道:“二小姐,请容奴婢说一句犯死罪的话。其实,奴婢瞧着,赫连公子为人极好,当真是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人。”
听到蕊珠说了这么一句话,萧绾心不由得苦笑道:“蕊珠,你是什么意思?”
“奴婢……”
“难不成你还觉得,本宫有机会与赫连公子结为连理么?旁的也就便了,难道蕊珠你觉得本宫会轻易放弃萧家上上下下几十条性命,就为了这样一段虚无缥缈的情谊?”
见萧绾心动了怒,蕊珠忙行礼道:“奴婢失言了!”
萧绾心见蕊珠如此神色恭敬,便也不愈多说什么,只是缓缓道:“如今咱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便是再也不能回头了。初入宫廷时,母亲便告诉过本宫,本宫一旦成为了皇帝的女人,便是再也走不出这未央宫。”
说到此处,萧绾心不由得苦笑一声,道:“你忘记了?当初本宫被人污蔑杀害了哲明太子,被废去位分,逐出宫廷。可即便是那样的情况,本宫依旧要在宁安公主府做一个洒扫侍女,不能离开半步。本宫这一辈子,终究是逃不出慕容氏皇族的手心的。”
说罢,萧绾心微微环视周边的景致,低低道:“蕊珠,其实本宫又何尝甘愿呢?你看看,即便这未央宫看着多么富丽堂皇,即便这未央宫内里是多么腌臜不堪,本宫都必须在这里生活下去。不为了别的,就为了本宫的家人,就为了这前朝、后宫之中千丝万缕的联系。”
蕊珠知道此事已经无法转圜,便哽咽着道:“是,奴婢明白了。只是,如此费心支撑,实在是委屈了二小姐了。”
“委屈?或许吧,但本宫已经不觉得委屈了——”萧绾心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道,“如今本宫也算是复宠了,这是多少女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蕊珠,本宫这般得宠,位分又高,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本宫有什么好委屈的?”
“二小姐!”蕊珠失声道。
萧绾心微微一怔,旋即含笑道:“怎么了?”
蕊珠眼睛一红,哽咽着道:“奴婢……奴婢……奴婢心疼二小姐,也心疼赫连公子,其实,其实皇上对二小姐也算不上……毕竟……当年……”
“当年的事情何其之多,皇上固然曾经有负于本宫,可你敢保证,赫连公子就不会么?”
蕊珠搅着手里的绢子,低低道:“赫连公子他——”
“他所看重的,不过是昔年的情谊罢了。”萧绾心深深地喝了一口气,这才道,“他记忆中的,还是当初那个年幼天真的小绾,而不是如今也懂得稍用计策,明哲保身的宸妃。他爱的,是当初那个虚无缥缈的少女的影子,而不是如今也懂得耍手腕的深宫妇人。”
说罢,萧绾心微微叹息道:“若是有一天,本宫也成为了一个手段凌厉,心肠狠辣,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歹毒妇人,你觉得赫连公子还会如今日这般待我么?”萧绾心缓缓起身,平静道,“终究是相见不如怀念,倒不如留存一份曾经美好的回忆,在夜深人静之时,还能细细回味。若是一定要再度相见,便是不给彼此活路了。”
蕊珠低低道:“是,奴婢明白了——”
萧绾心扶住了蕊珠,缓缓往柔仪宫的方向走去,道:“既然已经选定了路,便要无怨无悔地走下去。本宫既然走上了这条路,便只能咬着牙走下去。因为,一旦回头,便是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