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一脚浅一脚的田埂上走着,大丫怀中抱着的是三岁不到的儿子,已经走了十来里地,她的两条胳膊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完全麻木了。
如果不是面对死亡的威胁,抱着三十多斤重的儿子走十来里地,在后世的『妇』人无论如何是办不到的。
但在这个时代,苦难打磨了人们的心志,也锻炼出了后世人难有的毅力,尽管无比疲惫,两条胳膊都要断掉了,但大丫还在咬牙跟着,没有掉队,甚至还经常走在队伍的前头。
带队的是个千总,一路上悄没声的会有人带着几人跟过来,千总拿眼瞟一下,也不出声。
这一次辽民之中总有一些能托上关系的,也不一定是石廷柱一个人的意思,可能和好几个汉军高层有关。
千总突然停下来,手臂一伸,叫道:“前头是东江的兄弟?”
现在后金兵初到铁山一带,由于兵力不多,主力由阿敏等人率领着在正东方,从东则西北方向是大片的田亩土地和少量的村落,最多时几十万汉民开垦出来的土地当然不在少数。
很多地方有成片的密林被砍伐过的痕迹,只留下一个个巨木的树根,时隔几年,因为人丁越来越少,不少树根附近又长出了低矮的灌木。
前方是一条小河,在冬季的枯水期只到人的膝盖深,但涉水过河还是很不容易,因为河水有的地方冻严实了,有的地方因为水流不止,只有下雪时凝成的薄冰,人要是陷进去,淹是淹不死,但半截身子湿透了,这也是很要命的事情。
前头影影绰绰的站着十来个人,可以看到有几人手持弓箭,还有几人拿着长枪。
千总一看就放了心,先叫了一声。
对面人不多,而且只有弓箭长枪,不象是将领内丁的装备,弓箭应该是山民自制的,这说明这些人只是普通的东江兵,没准还不在名册里,不是正经镇兵,拿不到军饷。
“我们『毛』都司麾下。”有人叫道:“你们是不是石廷柱派来的。”
这人说话口气很冲,千总不满的一摇头,不过还是朗声答道:“是我们石副将派过来的,在下千总王明安……”
“管你是谁,赶紧回去。”那个『毛』都司麾下真的不客气,弓箭一举,骂道:“石廷柱个败类也敢称副将,滚回去。”
千总忍气吞声的道:“这边有不少辽民难民啊,我们是好意送过来的。”
“去你娘的好意,不过想攀关系。”东江那人道:“人叫他们自己过来,你可以走了。”
千总无奈,他这个职份当不了家,只能忍气吞声。
四周的辽民也是惴惴不安,千总要是一怒之下把他们带回去,那他们可就惨了。
还好这一次真的是石廷柱等人要卖个好,事前有过联络,千总只是跑腿办事的,当下带人退让开来,叫这些辽民自己过河。
大丫混在人群中,恨不得一路跑过去,但河岸很滑,枯掉的芦苇沤烂了,和河泥还有残雪混成了烂泥,人们在下河岸的时候不停的摔倒在地,对面的东江兵冷眼看着,也没有人过来帮手。
千总也是皱眉看着,心情也很复杂。
汉军中的千总和包衣是没有区别的,后金兵一个不高兴,当街斩杀千总也不算是个大事。特别是老汗当政的最后两年,汉军高层都朝不保夕,生怕哪天惹了老汗不高兴被莫名的砍了头。
这一次征朝鲜,仗打的很顺,一路破城拔寨,不过汉军高层也没有什么可高兴的地方。打不破辽西就来折腾朝鲜,就算把朝鲜灭了又怎样,未必能靠朝鲜人帮着打通辽西道路?
辽西,科尔沁,两条绞索把后金牢牢的锁起来了,现在的局就是蛟龙困锁局,凭你有天大的本事,破不开这局就只能等死。
汉军高层中有识之士无不忧心忡忡,这么僵下去,可能十年之后大明强盛起来,二十万战兵配二十万民夫杀过来,后金这边拿命来挡?女真人了不起往长白山密林里一钻,化整为零,总还能有活命的机会,他们这些汉军怎么办?也和女真人一起钻老林子?那可真是生不如死了。
这才是石廷柱等人愿意在今晚帮忙的原因所在,不管怎样,要和东江这边打个交道,将来如果真的大事不妙时,好有门路再和大明一边接洽上,好歹再来个阵前起义,拨『乱』反正,就算保不住富贵,能保住『性』命也是好的。
今晚东江的人当然不算客气,不过转念一想,这种态度也正常不过。
东江的人都多半和女真这边有血海深仇,对汉『奸』又能有什么好看法?今晚这事,算是提前留个印象,将来才好说话。
这事只要办妥了,就算没有白费功夫!
这么一想,千总心里倒是通透了,眼看着几十个人攀下河岸,往东江那边走过去,千总也是摇了摇头,心道:“在大金这边活不下去,到东江那边又好了?年年凿冰不得冻死上千人,哪一年冬天东江这边不冻死饿死几千上万人。这帮人,以为到了东江就能过好日子?真是白日发梦。不过有一宗倒是好的,东江这边再苦,当兵的也不能随意打人杀人,他娘的,女真人真是太恶了!”
不提千总这边胡思『乱』想,大丫和赵贵媳『妇』几个互相搀扶帮助,好歹是过了河。
有几个小孩哭叫起来,东江兵们上前喝道:“哭什么哭,一会把真夷招来,大家都麻烦。”
他们语气不善,大丫几个赶紧把小孩子的嘴巴给捂上,不敢再叫孩童哭叫。
众人继续在黑夜里往前奔,一路上的村落明显多了,还有隐隐的狗叫声。
沿途却没有兵马驻守,几个东江兵将他们往前带了带,走了三四里路,前后方都是村落时便停了脚步,为首的那个骂千总的东江兵道:“都是辽人,全他娘苦菜根子,我们几个自愿帮衬你们,实在不想你们留在建虏那里受苦。不过帮也帮到底了,大军已经后撤,你们自家想办法跑吧。”
“什么?”一个辽民汉子立刻就是急了,瞪眼道:“铁山不是有『毛』帅大军吗?”
“『毛』帅早就走了。”东江兵有气无力的道:“听说建虏大军来,内丁副将『毛』将军奉着大帅避到云从岛上去了。”
“啥?”辽民汉子一脸楞征的道:“『毛』帅没打就走了?”
“硬碰硬有啥好?”东江兵不耐烦的道:“我们都司又不曾走,就是要替你们这些人挣命出来,已经走了不少,你们也赶紧去,要是江边没了船,可就完了。”
铁山不仅邻近鸭绿江口,也是靠近出海口,可以过江也可以过海,『毛』文龙就是坐船出海了,女真人的前锋离着几十里路时,『毛』承禄这个内丁副将就侍奉着『毛』文龙到云从岛去了。
清方的记录和朝鲜记录说是『毛』文龙跑到了皮岛,其实不然,真正的去向是云从岛。
而『毛』有俊原本是参将,前一阵犯了错,『毛』文龙这一次对他没有包容,从参将降到都司,不过职司还是没有变,铁山防御还是归『毛』有俊负责。
另外在江口一带还布置了几路兵马,都司『毛』永诗率千余精锐,还有另外几路兵都在,一则是掩护难民逃跑,二来是看能不能抽冷子偷袭一下女真人,哪怕是汉军也好,能弄点斩首最好。
所以说刚刚的这几个东江兵算好的了,如果借着送人过来的由头,偷冷子偷袭一下,将千总等人斩首,不大不小是个功劳,对『毛』文龙来说,汉军首级和真夷相差不大,剃发的时间长短和是不是武人,可以验看出来,有时候汉军也能充真夷,这是作不得准的。
这一次双方算一次小规模的合作,东江兵没有趁机偷袭,足够仗义。
“你们不要耽搁,略微休息就赶紧跑,千万不要耽搁。”东江兵见多了惨事,知道在大规模的战『乱』时是什么样的景像,老人和孩子是最早一批死去的,不是被杀也是死的最早的一批……从辽东跑出来的人,在路边和沟渠里见到的全是孩子和老人的尸体,太惨了,伤心惨毒,他们也不愿再见多这样的场面。
此次铁山这里防御相当空虚,到底是能打成什么样谁心里都没个底,而各路兵马虽然精锐,但人数太少,『毛』文龙没有在铁山义州一带大打出手的打算……说到底这一次建虏是征朝鲜,大明那边动作也不大,兵部打算叫辽东出兵,新上任的蓟辽总督袁崇焕兴趣不大,兵部也不好『逼』迫,辽西那边只派了赵率教等九员大将领九千兵马到三叉河一带巡逻,做出威『逼』之势,这样已经很够意思了。
另外兵部从天津和登莱各抽了三千兵,凑六千兵马沿海直下,估计会从江口上岸,这样来支持铁山,但这六千人怕也当不得大用,而且还在路上,缓急难济。
黑夜之中一队东江兵很快失去踪影,一群辽民刚到东江这边,任事『摸』不着头脑,这一下队伍全『乱』了,过了一会,几个精壮男子自己就开始往北边走,东江兵已经指了路叫他们走。
大丫等人一心的凄惶,有不少人又哭叫起来。
“大丫,赶紧走。”赵贵妻子经历过几次逃难,经验比大丫丰富的多,她对大丫道:“这个时候看着安稳,八旗兵一到就会『乱』杀人,到时候就『乱』了,人和人冲撞裹挟,自己人把路拦了,这事太多了。”
“知道了,大嫂。”大丫勉力咬牙跟上,继续踉踉跄跄的跟着行走,她忍不住回头顾盼,却不知道李明礼这会子在做什么,是否知道『毛』文龙的东江兵已经放弃了铁山,退往云从岛去了。如果夫君知道了,还不知道会是如何的着急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