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也没啥人看热闹,显然这阵子这样的事多了,不过从四周人的反应来看,似乎黑云龙的举措确实是不太得人心。
“说有什么用?”一个河南商人不满的道:“和记说能解决,总归是要在朝廷找人脉打通关节,等一切弄好了,黑总镇这边取消禁令,咱们这几个月就算彻底荒废了。”
“唉,原本想着刚入冬,能好好赚上一笔,这下毁了。”
“和记到底是商家,怎么和朝廷斗?朝廷这是要掘其根基,没有钱赚,和记的商团军还怎么养的住?没有兵,恐怕就更要任人揉捏。”
“天子威加四海,士农工商皆在天子抚育之下,咱们商人又是四民之末,有钱也在朝廷说不上话。不要说那些朝中的大员,就算黑总镇,要在蓟镇把和记封门,和记又能怎么样?不见张大人自己都回新平堡了,胳膊难拧大腿啊。”
一片悲观的论调引起了广泛的赞同,确实是如此,和记一直在退让,朝廷则是展现出咄咄逼人的感觉。
从现在的态势来看,很多人感觉朝廷在此之前对和记的提防有些过份了。
张瀚不仅没有野心,恐怕还没有实力。
很多人就是这样想的,在和记成为威胁的时候,很多人视为洪水猛兽,觉得和记力量太强,随时可能向大明挥刀。
而张瀚退让了,朝廷明显的开始针对和记出手的时候,又有相当多的人认为和记在草原的成功恐怕只是偶然,蒙古人已经过于虚弱,被和记捡了漏钻了空子。
又或是蒙古人在历次与大明和女真的战事中耗光了力量,和记趁虚而入。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和记在与蒙古的战事中耗光了实力,现在只剩下残兵勉强控制草原,甚至连草原也未必真的完全控制住了。
这样的情形下,人们感觉张瀚只能退让,和记也只能退让。
张瀚未必是有多委屈,很可能是迫不得已。
实力不够,只能隐忍。
这种猜测在蓟镇变得越来越有市场,人心就是这样,忽左忽右,很容易被人所左右。
但史从斌从未怀疑过和记的能力,对和记能解决眼下这危机也充满信心。
和记的潜实力,史从斌这几年见识的太多,和记的高效和组织性,更是叫他心生畏惧。
对侄儿史可法等人,史从斌多次劝说,力图使众人不要与和记为敌,怎奈收效甚微。
史从斌甚至隐隐有分家的想法,如果将来和记夺取天下,他可不愿与和记为敌,更不会为了大明而殉死。
当然如果能维持现在的这种局面是最好,可惜往往会事与愿违。
史从斌感觉短期内就会出现变化,但他也说不好是何种变化。
就在这时,城中突然响起了鼓声。
众人都茫然四顾,不知道鼓声因何而。
再看城头四角都是红旗招展,加上鼓声,这是总兵在下令城中戒严,任何人不准随意外出,需要赶紧回到住处不能在外走动。
三屯营为蓟镇总兵驻地已经很多年,出现这样场面的次数并不多。
自戚继光之后,蓟镇已经很久没有象样的敌人攻过来了。
张臣等人为总兵时,还经常率精锐骑兵出塞,蒙古人也并不是对手。
到万历中期之后,蓟镇和辽镇都衰弱了,各镇都以守御为主,而不是主动出击,到这时也没有多少外敌来袭扰蓟镇,毕竟东虏不过山海关,蓟镇就没有对手。
近几个月来蓟镇在加强戒备,嚷嚷着要重修墩台军堡和充实军伍,不过以百姓的眼光来看,也就是说的嘴响,实际的动静很小,几乎可算是没有动静。
轰隆隆的鼓声一响起来,驻在城中各军官中的营兵都仓惶而出,这些营兵的神情比起百姓反而要更慌乱几分,甚至可以说是迷惑和惊恐。
很多把总和千总级别的武官骑着马往总兵衙门的方向赶,他们也不知道集鼓召集诸将是何意思,很多军官连佩刀都没有携带,空空两手往总兵处赶。
在三屯营的多半是镇标营的军官,蓟镇很大,按朝廷旧有的规矩,各城都有大量驻军,比如昌平驻军三万多人,遵化驻军也有两三万人,昌平,密云,保定,各有掌兵的兵备和驻守的将领,还有大量的营兵。
实际上军营中实际在营的兵马最多只有帐面上的一半,而且多为老弱,从眼下仓皇奔出来的营兵来看确是如此,这些家伙衣衫褴褛,手中兵器五花八门,破朽不堪,神情呆滞而惶恐,体形瘦弱似乎风吹就倒,甚至有不少头斑白之辈,拿着长枪走路都有些颤颤巍巍。
一群商人一边往屋子里走,一边大为摇头。
“蓟镇兵这样已经算精锐了。”一个商人安抚大伙道:“我们河南的卫所军和镇兵,那才是惨不忍睹。”
“帐面上一万多人,一千人也不到,有御史来巡营就在街面上找人去点名,青皮无赖拿根长枪去站队,就算一个人头,甚至从东到西点名,来回再走一圈也算数。御史不知道?拿了银子不说话,装傻充楞罢了。”
“真他娘的烂光了,怪不得朝廷在东边老打败仗。”
河南商人也是大明子民百姓,对眼前的事当然相当看不惯。
这可是九边,赫赫有名的九边精锐,内镇和稀泥就算了,九边也是这副模样,怪不得被蛮夷按在地上打。
“到底是出了何事呢?”史从斌道:“蒙古人全完了啊,总不会再来一个脑毛大台吉吧。”
上回各人在蓟镇时,正好遇着脑毛大带兵来勒索银两,整个蓟镇和辽镇都为之戒严,然后朝廷捏着鼻子同意给银子,把银子一路送到口外,结果蒙古人刚拿了银子就被别人袭击,银子都被抢走了,脑毛大被打的落荒而逃,而大明这边则是闹了一个灰头土脸。
一个庞大的帝国被一群蛮夷侮辱和勒索,而这群蛮夷又被别人轻松击败,大明的脸面在哪里,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提起这事,众人无不摇头,一个商人说道:“估计也没啥大事,庸人自扰罢了。”
“没准是集兵拿那几个生员。”另一个商人痴人说梦。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
激昂的鼓声一直不停,黑云龙已经全身束甲,这是一身冷锻甲,每片甲叶都散着银色的金属光泽。
须皆白的老将端坐在椅中,尽管腰背挺直,却难掩疲惫之色。
“总督大人已经率督标营往古北口去了。”一个督标军官按刀在大堂廊檐下大声道:“总兵大人不可耽搁,需要赶紧起行。”
“已经集鼓召将。”黑云龙对总督身边的人不敢怠慢,拱手道:“天黑前一定出。”
督标军官一脸焦急,又道:“抚标营往大潘口去了,巡抚军门也在召集诸将。”
黑云龙道:“往京师告变了吗?”
“总督和巡抚大人都派人去了。”
黑云龙稍稍放心,可还是一脸的疲惫与担忧。
蓟镇边防说是在梳理,可是朝廷调拨下来的钱粮实在有限,蓟镇在册兵额有十二万多人,但在这要命的时候,能紧急调动的兵马不过三万人。
而且多半是老弱营兵,黑云龙盘算总督和顺天巡抚还有自己能掌握的内丁数字,感觉眼前一阵阵黑。
一直叫着狼要来了狼要来了,现在狼真的来了,才觉自己手里拿的不是长枪,而是麻杆。
这一下可真他娘的晦气了。
蓟镇兵多驻在永平府,密云府,昌平府,还有蓟州,这四个城中驻守兵马按理在十万人以上。
而三屯营顾名思义,是三百户屯,原本就是个小型军堡,后来成为总兵驻地有所扩大,驻军人数也主要以总兵镇标营为主。
其地离喜峰口有两舍路程,一舍三十里,也就是说三屯营距离喜峰口六十里地,既可以临敌指挥,一天内就知道边境的消息,也不必重将亲临战线,算是一个相当合适的距离。
在蓟镇的防御体系中,最重要的就是大潘口和喜峰口,用前辈的话说就是蓟镇十二口,无处不险,唯平原大川可容数十万大举进犯,又当责使出入之路,唯喜峰潘家为最。
黑云龙最近一直在边境各处巡视,原本以为就是喜峰口最危险,没想到和记兵居然出现在了古北口。
真是不知何意啊。
老总兵再次感觉自己老迈了,和他同时代的人几乎也没剩下几个。
现在的尤世禄等人算是中生代,辽镇的满桂,赵率教等人,在黑云龙为总兵时,他们才是小小的守备都司,地位天差地远。
可是以黑云龙几十年的人生经验和镇将的见闻来说,和记兵马以大明团练一统草原,又悍然犯边,这也是从未想到的事情。
谁能想过,蓟镇边墙之外来犯的敌人居然不是北虏,而是大明本身的兵马,是同样由一群汉人组成的敌兵?
窥视边墙,胡马犯边,这才是向来人们熟知的戏曲话本啊。
督标派来的军官还是站在廊下,一脸急迫。
总督阎鸣泰原本驻山海关,不曾到宁远和袁崇焕争权,现在辽东巡抚强势,蓟辽总督主要管顺天巡抚和保定巡抚,主要精力用在蓟镇。
朝廷有意重振九边,大批钱粮会涌入蓟镇,辽西那边相当不满,总督后来感觉在山海关也呆不住,最近移驻蓟州。
边墙一告警,阎鸣泰知道大事不好,立刻赶赴前方。
当然总督也不会真到关门,阎鸣泰就驻在三屯营西边不远的地方,古北口归密云兵备管,顺天巡抚也跑不掉,现在应该都在往密云方向赶。
万一边墙挡不住,和记兵马冲进来,密云当其冲,然后是三屯营和身后的通州,三五天之内,和记兵就能冲到京师城墙脚下。
蓟镇还有完好的水道,从三屯营就有水道抵通州和密云,甚至直抵关门。
一旦这些地方失去,和记强大的运输能力配合水道,十万大军可以在很短时间内部署完毕,京师将会在隆庆年间被围之后,再一次迎来被围困的局面。
所有人都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厅堂庭院中很快站满了衣冠不整狼狈不堪的将领,外间街道上传来混乱的嘈杂声响,那是大股营兵集结之后必然的情形。
黑云龙沉着脸站起身来,说道:“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往古北口赶。”
总兵在前,诸将在后,各人一起出门,到了外间才现街道到城门口都被乱哄哄的营兵给堵满了。
放眼看去四处无人,城中的商民百姓都躲了起来,整个三屯营象是一座孤寂的坟地。
只有乱哄哄的营兵,扛着破枪站不成队,各级武官拼命在弹压部下,也没有人成心捣乱,但长久缺乏训练,使得这些营兵根本不知道怎么站队。
而且还有很多人在吵闹,后来逐渐所有人答成共识,接着汇集成统一的意见。
镇标中军一头大汗跑到黑云龙身前,打千禀报道:“禀总镇大人,将士们要开拔前吃顿饱饭,一路上也不知道有没有饭吃。他们想带点馒头干粮在身上,不然不敢上路。另外,他们要饷,不饷不走。”
蓟镇这里拖了两个月的饷,不是太严重,毕竟京畿近处,防务要紧,不过将士临出征上阵前要饷也是常例。
要着银子的如果是光棍,要了饷就挥霍掉,喝酒吃肉玩女人,多半是有家室的,要了银子给家人,上阵时也放心些,留的银子好歹能够家人顶一阵子,不然死了也不安心。
黑云龙带了一辈子的兵,知道眼前这事解决不好根本不能走,上路就哗变,他对督标军官道:“你看到了,回去禀报总督大人知道。”
督标军官沉着脸,却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得道:“镇台大人这里赶紧叫人做些干粮,这事也要紧。”
“唉,我知道。”
黑云龙确实知道,赶紧安排人去蒸饭搓饭团,三屯营这里和京师近,通州大仓里很多是米,北方人虽然习惯面食,但京师一带不同,每年都会有大量漕米运至,米又不难吃,也是主食,很多人也早就习惯吃米了。
城中还是乱哄哄的,不过闻到饭香味之后,营兵们的情绪就稳定了许多。
到天黑之前,督标军官又带着人回来,这一次是带着银两来的,阎鸣泰紧急批了一笔军饷过来,每兵二两银,不算少了。
第二天天明时分黑云龙下令饷,城中军营处处欢声雷动,这一次不少商民百姓出来看热闹,昨天事态紧急把人吓坏了,结果现营兵不曾出城,这叫不少人胆子大了许多。
同时开启城门,不少家里有车轿的富户开始出门,也有人往河边去,准备驾船往通州,到了通州再上岸雇车马进京城。
午前终于饷完毕,黑云龙也知道诸将会克扣银两,这也难免,每个将领都要捞足够的好处,不然谁来替他带兵?
过午之后,吃饱肚子还带着干粮,又拿了饷银的士兵终于整队出城,黑云龙本人带着自己内丁先走,马队在前,轰隆隆的赶向前方,身后是扛着大旗,走的歪歪扭扭的营兵,踩着大道上的枯草和残雪,向着密云方向慢腾腾的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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