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啊,你要是不怕,就一直在我身边吧。”无根生斜了张怀义一眼,似笑非笑的说道。
通天谷上方的月亮隐入厚厚的云层,天地之间都昏暗起来。
“哼,你可是全性,我怎么能一直在你身边?”张怀义摇了摇头,目光所到之处,只有一片黝黑。
没有火把的通天谷,比阴云下的峭壁还要黑暗。
这一条看似没有前路的羊肠小路,张怀义和无根生走得很平稳。
张怀义来这里很多次了。
有时候是躲避追杀的东瀛异人,有时候则是被无根生连累,躲避追杀他的人。
追杀无根生的,有东瀛异人,有种花异人界的正派人士,也有他们全性的人。
好像只要是个异人,就跟无根生有仇。
张怀义最开始还有些惊奇,后来习惯了,再后来,就觉得无根生这个人就是活该被所有人追杀。
有时候为了馋一口酒,非要去火德宗拿,说那里的酒烈。
没错,就是拿,不是偷。
他正大光明的上门去拿酒,把拦路人都打趴下了,还非要留下酒钱。
在火德宗不远处烤鸡的张怀义在喝上这口烧酒时,都踏马惊呆了。
这是人干的事?
伱无根生有没有妖人全性的自觉性?
人人喊打的邪道,把正道人打了,理由就是要酒喝,打完还给钱。
这分明是左右手的巴掌轮番抽在火德宗脸上。
人家不追杀你,火德宗这三个字都得在异人界倒着写!
这只是其一。
除了川蜀唐门,就没有无根生不祸祸的。
三大家族打秋风。
乔装少林弟子和方丈解空辩经。
武当山上和关禁闭的未来掌门周圣聊天。
全真乱改炼丹法,上清布道野茅山。
诸葛村去给诸葛云晖和田小蝶的孩子过满月。
天师府倒是没去,但是他干上面的这些事,都把张怀义带上了……
好在无根生没去唐门。
不,也不是没打算去。
只是被张怀义拦下了。
要不然……
张怀义到现在都心有余悸,他不由得埋怨道:“无根生,你知不知道我师兄还在唐门?”
“想找死的话,你可别拉上我。咱们俩这身板,估计还不够师兄一只手打的。”
无根生满脸惊讶的看着他,用夸张的语气说道:“天呐,怀义哥!你变了!”
“从前的你可是口口声声要让张之维心服口服的。”
“今天竟然打了退堂鼓?!”
“啧啧啧。”
“士别三日,真是应当刮目相待啊。”
张怀义脸一黑,身上开始泛起金光。
本来昏黑的通天谷,像是进了无数萤火虫,狭窄的道路从此刻开始有了光亮。
“你要是不会说话,就闭嘴。”
“要不是你这张臭嘴,怎么会被这么多人追杀?”
“还连累我跟你一起东奔西跑。”
无根生眨了眨眼,金光将他的面部表情照得很温和。
他突然搂住张怀义的肩膀,脸凑得很近,“你是在关心我吗?”
“哼。”张怀义别过头,晃着肩膀挣脱无根生的手,“谁关心你了,我只是在磨炼自己的道行罢了。”
“啊对对对。”无根生点头附和,接着道:“那咱们走一趟唐门吧。”
“我感觉那里对你道行提升,肯定巨大。”
张怀义嘴角一抽,回头瞪着无根生,“你没完了是吧?”
“唐门那是什么地方?不说我师兄,就说那里的人,是你能惹得起的?”
“你也在战场上看到了,他们杀东瀛异人的时候,从来都没有第二下。”
“这群人会用枪的!还有能挡子弹的黑甲!”
“他们要是真要动起手来,你能打得过五个?”
无根生耸了耸肩,轻松道:“差不多吧,给我一把枪,我能打。”
“这不是还有你嘛,你的金光咒不是已经可以挡子弹了吗?”
“我相信你,你一个打十个都不是问题。”
张怀义拍掉无根生想要按在他肩膀上的手,翻了个白眼,“你当人家唐门傻吗?”
“幻身障,毒障,还有专为暗杀设计的招式。”
“他们又不会面对面跟我们打。”
“战场上谁能挡得住偷袭的唐门?要不是上次我们落入敌人陷阱,唐门连枪都不会用出来的。”
“不是,我就不明白,你总想去唐门干什么!?”
张怀义情绪激动。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激动。
肯定不是担心无根生去死。
肯定不是!
“我啊。”无根生挠了挠下巴,有些出神的看着通天谷上空的夹缝,说道:
“唐门的罗素,我想跟他交个朋友。”
月亮从阴云中跳了出来,皎洁的光像利剑一样,不偏不倚的斩进通天谷中。
张怀义愤怒的表情猝不及防的被月光斩中,露出一脸错愕来。
“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跟唐门罗素交个朋友。”无根生认真的重复着,眼睛黑白分明,毫不避讳的看着张怀义。
“你说你想跟罗素交个朋友?”张怀义揉了揉自己的脸,脸蛋变得鼓胀,好像对无根生的话消化不良。
“是的。”无根生点了点头。
“你去其他门派捣乱的时候,不会也是去交朋友的吧?”张怀义语气不免带上了一丝嘲讽。
你什么身份啊,大哥?
妖人全性去和种花异人界无比光正伟岸的唐门门长做朋友。
你是怕他太过光鲜亮丽,非要往人家脸上糊一脸屎吗?
别说唐门门长,就是三流的正道宗门,也不是你能攀比的上的。
“是的,我是去交朋友的。”无根生如是说着。
表情还是那副认真的表情,月光也还是刚才的破云而出的月光。
张怀义满脸震惊,“你来真的!?”
“这有什么真假可辩的吗?”无根生反倒惊讶于张怀义的震惊。
“反正老祖宗的杨朱的理念已经被全性糟蹋了。”
“我也逃脱不了全性掌门的身份。”
“不如就借着这个名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交不了朋友的话,就换一家嘛,总能交到朋友的。”
张怀义脸颊抽了抽,这确实是无根生能说出来的话。
但是,张怀义更觉得他无理取闹了。
“你想跟罗素交朋友,你先别想,先问问其他人同意不?”张怀义没好气的说道。
“我感觉罗素不是那种在乎其他人眼光的人。”无根生靠在一边,试图狡辩。
“嘁。”张怀义抱着双臂冷笑,“不管他在不在乎。”
“你跟他交朋友,就得问别人同不同意才行。”
“要不然,这算什么朋友?见不得人的朋友,叫朋友?我可没听说过。”
无根生微微后仰,头与谷壁磕出‘嘭’的一声闷响。
他抬头看向月亮,眼睛里有痛苦和茫然。
“见不得人的自然不是朋友,而是丑事了。”
张怀义‘嗯’了一声,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
无根生保持着望天的姿势,沉默了。
过了一会,张怀义感觉现在的气氛不太对劲,不由得开口道:“你为什么什么总想交朋友?”
“嗯?”无根生眼神还在散乱,听到张怀义的话,没有反应过来。
“我问你,你为什么想交朋友?”
无根生这次听清楚了。
他站直身子,看着张怀义说道:“因为我很寂寞。”
张怀义木然,他觉得无根生在说谎。
因为这句话跟他一点也不沾边。
天天祸祸这个,捅捅那个。
不是躲避追杀,就是去创造新的追杀队伍。
这种人会寂寞?
仿佛看出了张怀义不信任的目光,无根生连忙辩解道:“我真的很寂寞。”
“哈哈!”张怀义指着无根生,冷笑道:“天天正经事不干,专去捣乱。”
“虽然每天都在敌人包围中,但是这一天某人会去找个友好的正道门派拜访。”
“晚上睡得早,早上起得晚,每天酒肉不缺,还能随时拉个人谈天说地。”
“但这样的人,他说他很寂寞?”
“呵呵!”
无根生咂了咂嘴巴,没底气的说道:“虽然你说的都对,但是我真的寂寞。”
“诶!你听我解释。”
张怀义后靠在无根生对面的谷壁上,掏了掏耳朵,做出请的手势。
“咳咳。”无根生不知怎么的,突然有种黄花闺女上花轿的羞赧感觉。
“我从小无父无母,是被一位姓冯的道长收养长大的。”
“然后长着长着,就稀里糊涂的入了全性。”
“在全性里,因为神明灵的缘故,我活的还算可以。”
“每次出发都能跟随新的前辈,新鲜感很足。”
张怀义右边眼皮跳了跳,莫名感觉身上有点凉。
“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我又当上了全性的代掌门。”
“好像是除了那些功夫高深的、怎么都死不了的,我是活的最久的缘故。”
无根生脸上同时出现自得和自嘲两种表情,他叹了口气,接着道:
“支持我当代掌门的,看我笑话的居多,还有一部分是盼我死的。”
“不过,我比这些混蛋都活的长。”
“后来,还有些人想让我带他们寻找自己的道。就比如莫明居士,还有梁挺。”
无根生看向张怀义,笑着说道:“还有你。”
张怀义冷哼一声,“我可不是全性,跟他们不一样。”
“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无根生敷衍应付了一句,接着道:“按照常理来讲,我的人生应该够精彩了。”
“但是。”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随着年岁的增长,这里却越发空虚。”
“替别人寻道也好,去战场也罢,我只不过是顺应天地的运行的规律做事情罢了。”
“没有我,得道解脱的或许还是世间那两三人。”
“没有我,战争也会结束。”
“我做这一切,就像滴了几滴水到海里,根本没有掀起一丝风浪。”
“那我做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张怀义皱着眉头,反驳道:“照你这么说,罗素这个人做的事情,也没有意义了?”
“他跟我不一样。”无根生摇了摇头,感慨道:“他是这个时代的弄潮儿,是大海上的漩涡。”
“他要是全性掌门,估计早就送那群混蛋去死了,世间都能清净百年。”
“也是因为他,这场战争,会以更快的时间和最小的损失结束。”
无根生眼睛里露出羡慕的神色,“我好想成为他这样的人,可惜,我没那个实力。”
他挥了挥手,接着道:“不谈他,先说我。”
无根生露出追忆的神色,“怀义,我很早就领悟出了神明灵。”
“而且只要静坐,脑子里的念头就会像秋天的落叶一样,自动从心神中脱落。”
“修行练炁不说一日千里,也算得上常人难及。”
“但是代价就是,整个人像一张白纸。”
“在泥潭中,就染上泥土;在算计中,就精通算计;别人想从我身上看到自己的道,我就给他看……
“但,就是没有做我自己想做、该做的事情。”
“当我意识到自己之前做的事情没有意义的时候,我就想——”
“能不能为自己做些事情呢?”
无根生嘴角挑起幸福的笑容,“所以,我像普通人一样,结了婚,生了孩子。”
“等等!!”张怀义最开始听着还能接受。
但是当听到无根生生了孩子之后,整个人就不淡定了。
“你?生了孩子?”
“对啊。”无根生理所当然道:“我当然能生孩子,我又没病。”
“我知道你没病。”张怀义按了按自己太阳穴,重新组织语言后,接着道:
“我的意思是,你这样的怎么能娶得到愿意为你生孩子的姑娘的?”
“什么话,什么话?”无根生翻了个白眼,“我也算是十里八乡的俊后生。”
“不说别的,不是全性的那个金凤,每天就追着我跑。”
“倒是你,你也老大不小了,还没有人愿意嫁给你吧?”
张怀义撇了撇嘴,一脸傲然道:“那不过是我不愿意去找。”
“要论品行相貌,你比我可差远了。”
“行,你说的对。”无根生摇头失笑,应付一阵恼羞成怒的张怀义。
他又接着道:“结了婚,有了孩子之后,我便明白了。”
“我自诩是无根生,但是天地生我养我,天地就是我的根,我又怎么能无根而生呢?”
“我是要在这天地间,好好的生活才是!”
“有了血脉相连的亲情,我才明白之前那个老道士对我是怎么样一种感情了。”
“但是,有了亲情之后,我越发觉得自己缺失得更多。”
无根生黑色的瞳孔,仿佛两个能吞噬万物的无底黑洞。
张怀义不敢与他对视,甚至金光咒都暗暗缩进了身体里。
“我想要友情,我想要体味所有的情感。”
“你不是想追求长生吗?怎么贪恋起了红尘?”张怀义嘟囔了一句。
“长生?”无根生嗤笑一声,突然唱道:
“几十年来求长生,始知长生一场空。”
“梦里寻欢不自知,穹顶可捞水中月。”
“灵台方寸缚性灵,不如红尘走一遭。”
“天人殊途难得道,痛快才是真逍遥。”
张怀义看着无根生,说不出现在是一种什么感觉。
潇洒?真性情?还是活出了个通透明白?
他也不知道。
“怀义,我其实最想交的第一个朋友是你,可以吗?”
张怀义只知道无根生这最后一句话,沉甸甸的。
也,热烘烘的。
没了。
中秋快到了,事情比较多。
还是不纠结请假没更的问题了。
每天尽力去写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