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霜瓦冷,梅花满枝,繁英下有一间暖阁,小满坐在筵席上用小火炉温酒,他一手拨动温酒用的泥罐小盖,一手摇火扇,酒香四溢。
在小满对面坐着的正是崆峒掌门解酉。
“周堂主,我听说无极峰那帮人回来了!”解酉郑重其事。
小满漫不经心道:“无极峰主梅无极死了有好多年,剩下一帮子满山跑的兽类,不足为惧。”
“他们那帮怪物,倒是不会下山来掺和武林这点事儿,影响不了周堂主的武林盟主之位。”解酉压低声音,“周堂主可知,短短五年间,武林各派已合而围攻上无极峰顶两次,其它大大小小的小打小闹更是不计其数,你以为大家伙真是一心只想着要铲除武林的歪魔邪道?”
“我倒是听说过,说无极塔中藏有许多武林秘笈,武林各派跟那座山头过不去,怕就是为了他们的秘笈吧?可无极峰的人不是都一把火把塔烧了嘛。”小满的声音懒懒散散的。
“我不信他们舍得就这么一把火烧光梅无极辛辛苦苦传下来的秘笈。”解酉小心翼翼道,“咱们抓几个无极峰的人来问问,定能问出些蛛丝马迹,到时候,周堂主得了那些秘笈,岂非天下无敌!”
小满斟满两杯酒,递一杯给解酉,慨叹道:“解掌门,并非我周小满自轻自贱,只是我本就是一介贩夫卒子,没那么大自以为是的气性,非要争什么武林盟主不可!”
解酉倒抽一口凉气,他断定小满又在跟他耍心眼,舌头打着结道:“周堂主,咱们现在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不要再和解某开玩笑、寻解某的开心!”
“解掌门,实不相瞒,先前我周小满确是非要坐上武林盟主之位不可,归根结底乃是为了一个人,为了得到她......先前若有对不住解掌门的地方,是我的不对,我跟解掌门赔个罪,日后若有用得上善施堂之处,我定肝脑涂地......只是如今,找不到那个人,我不知再这么争下去还有何意义。”
“周堂主何苦说这样丧气的话!”解酉有些捉摸不透周小满。
“我不像解掌门,不像你们大多数人那样,能出生于武学世家,自小读书习武,吃穿不愁,我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流落街头,要不是有周堂主,恐怕早已暴尸街头。”小满想起周瑜生前最后的模样,黯然神伤,“像他们说的那样,我周小满不过是个大字不识几个,连马步都扎不稳的无用之人罢了!”
“周堂主不必妄自菲薄,试问当今武林有谁能受得住周堂主一掌!”解酉张大嘴巴,开始动摇,暗暗想念不久前那个工于心计、手段狠辣、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周小满!他需要的是能和他一起狼狈为奸的伙伴,并非一心劝他别做坏事的伪善的人。
“周堂主一死,我便再也没有家人。”周小满顾自伤怀。
“万望周堂主振作起来啊!”
“解掌门请回吧!恕不远送,往后,也请别再来找我了,我要忙着找人,忙着料理好善施堂一应事务。”小满淡淡一笑,“解掌门若打上无极峰的主意,我愿最后为解掌门献出一计。”
“周堂主请说。”
......
解酉走后,一名贴身服侍小满的善施堂弟子滑开暖阁的推门进来,拱手道:“堂主!”
“派人盯着解酉,有事来报!”周小满饮尽一杯酒,冷哼一笑,“无极峰那帮人难对付得很,我已自身难保,他还想拉着我去趟那浑水!安的什么心!呵!解酉若成功了,咱们就等着坐收渔翁之利,他要是失败了,只能怪他自己不中用!”
“是!”
“还没有她的消息?”小满满目希冀。
“回堂主,属下无能,还没有......”
“她到底去哪儿了!”周小满一咬牙,捏碎一只杯子,“我听到他们提起过绝尘谷,绝尘谷又是什么地方!”
“弟兄们逢山就进,日夜在山间搜查,进了无数山谷,没发现六谷姑娘,敢问堂主,绝尘谷,是不是不在中原地带,许是他们到蜀中、或是下江南了?”
“不!我肯定,绝尘谷一定就在离洛阳城不远的地方。”小满笃定道。
“是!”
小满理了理衣襟,装作极其随意地问道:“前两日,官道边那间酒肆里遇见的那几个丐帮弟子,如何了?”
“回堂主,那三人竟对堂主出言不逊,我已经剥了他们的皮!”
“你原先就是丐帮的,他们几个也算是你的同门,你剥了他们的皮,是不是有点过于狠心了?”小满敲敲指尖,他曾见过有人也这么在桌上敲打指尖。
“丐帮无眼,堂主于我有知遇之恩,我此生只愿效忠堂主一人,绝不让堂主失望!”
“好!你去吧!”小满满意点点头,“别的事都暂可搁置,找到六谷才是最要紧的,你可明白?”
“明白!”
......
是夜,小满窝在暖阁里读诗书。
旁人称小满胸无点墨,他不服,势要令世人对他刮目相看。
小满不甘落于人后,他天性好强。从前有周瑜在小满身前,令他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文不行武不行,就像个一无是处的废物,一辈子只有仰望高高在上的周瑜的命,不敢拥有别的什么可望而不可即的抱负,故而安安分分在周瑜身边不声不响潜藏数年。
日子一久,小满发现周瑜空有满腹才华却自陷窠臼,他开始一点一点否定周瑜的英雄气概和周瑜身上那些不可逾越的部分,小满坚信,若他是周瑜,定不会为情所困,定会得偿所愿。
小满认定周瑜并没有世人想象中那样强大,他感到失望,又似乎看见了许多的可能性。小满忍不住开始尝试,他想要变强,他偷练火蛊功,毫无例外的以失败告终,
直到后来,小满遇见棠西,他以为棠西能一眼就看出他其实是一块金石,他以为在棠西看来,他是拥有无限潜力的。小满膨胀了,他相信,只要自己再大胆一些,周瑜得到的,他也一定可以得到,周瑜得不到的,他也能全部得到!
渐渐的,小满发现自己满腔孤勇逆流而上全是为了不令棠西对他失望,他誓要激发出自身最大的潜力,证明给棠西看看,她没有看错人!她选中了世上最优秀的人!
可是棠西不在呀!小满气馁想到:要是我做成的这一切,六谷都看不到,那还有什么意义!
小满练的是火蛊功,不怕热,就怕冷,他亲自四处寻棠西寻了几日,最后终于熬不住,是以躲进暖阁里。
“咚咚咚。”
寒风四起的寂静深夜里,乌鸦叫嚣着飞过,有人叩响了小满的门。
小满惊坐起,心道:来者不善,武功奇高。
小满哑声道:“进。”
推门而入的是一个光头,光头反射月光,恍惚照亮了昏暗的暖阁。
小满眯起眼睛细瞧了半天也认不出这光头和尚究竟是谁。
“阿弥陀佛,周堂主。”和尚行佛礼。
小满冥思苦想半晌,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道:“听闻丐帮青黄不接,拉了个来历不明的和尚给他们当帮主,敢问可是阁下?”
“正是!”
“不知和尚帮主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贫僧并非一人到此,贫僧和武当陈掌门想找周堂主以江湖人的方式了结一桩恩怨。”
小满站起身,仰长脖子朝推门外瞧,果然瞧见陈图南立于月色下,小满皱着脸闷声道:“我与两位并未结仇结怨,了结什么?”
“周堂主逼死峨眉障恶师太,陈掌门寻来,是为友。”和尚转动佛珠,“周堂主杀死丐帮帮主,贫僧为全体丐帮弟子前来讨个公道,是为义。”
小满些微估量,清楚以自己一人之力根本不是找上门来的这两高手的对手,他不悦地挑眉道:“两位眼下都是武林泰斗,也要学那些个不入流的江湖败类以多欺少?”
“贫僧不懂打打杀杀,周堂主的对手,只有陈掌门一人。”
小满鄙夷一声,这和尚的内力高深莫测,居然敢说不懂打打杀杀?不是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和尚都睁着眼睛说瞎话,真是世道不古呐!
小满第一个念头想到的是赶紧逃跑,他盘算再三,明白以善施堂目前的处境,不可与武当、丐帮两大强势的门派同时树敌,可逃的话,又能逃到哪儿去呢?
陈图南亮出宝剑,他的剑面在月色下反出光华,恰恰刺入周小满眼里。
“周堂主,还不快去应战?武林中人,难道还惧比武?”空行和尚催促道。
小满绕过和尚,迈起沉重的步子朝门外去,想到门外的冷风,他先是瑟缩一下。
可惜,小满并没机会跨出门槛......
空行和尚身如鬼魅,趁小满背对着他,倏忽间制住小满肩膀,不等小满返身,立即抬脚狠狠撞击小满膝窝。
小满膝盖一软,跪倒在门槛上,身子一半在外吹冷风,一半仍留在暖阁里。
空行和尚迅速两下掰断小满手腕腕骨。
“可恶!竟敢偷袭!”小满忍着痛,愤懑道。
“真是意外,周堂主连这点临阵制敌防御的本事也没有。”空行和尚淡淡道,啸起一掌砍上小满脖颈。
骨头断裂的声响响彻于小满耳畔,他是先听到声音,而后才感觉到骨裂之疼的。小满怒火中烧,眼白泛起血丝,他真是恨极了,悔不当初,竟敢相信一个臭和尚的话!这世道,哪里还有不说谎话的和尚!
小满那颗探出暖阁外的头颅亲眼瞧见留守在外头的善施堂弟子早已倒地不起,不禁暗叹:这两人的身手不仅快!还无声无息!叩门之前,我在里间竟丝毫未察觉到有人来,这两人真像地狱来的野鬼!
陈图南提着剑一步步走进,他的鞋面闯入小满眼下,轻轻松松道:“俗言道,见人要说人话,见鬼得说鬼话,论人论事,皆要依势而行,你品行不端、行事恶劣,我们便以非常之法对付你,也算是为武林除去一大祸害!”
“哼!伪君子正是这样,暗害人不够,还要扯出几句冠冕堂皇的理由!谁信?你方才的话难道是说给我听的?劝陈掌门不要白费心机了!你两个什么德性,我一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小满啐一口。
“多说无益。”陈图南握起剑就要刺穿小满。
“啊......”小满怒吼一声,刹那间催出满身暗火,仿佛他的身体里装了火匣子。
这便是火蛊功的最上一层,以身为掌,全身攻敌。
空行大师被小满身上的暗火烫伤,连忙撤开制住小满手腕的力道。
陈图南咬紧牙关,忍住燎人火势,一剑刺入小满体内,鲜血溅上陈图南脸颊。
小满忽一滚身,从陈图南的剑下抽身而出,猛地弹跳起,化身长蛇,弹上屋脊。
“嘣嘣啪啪”,屋脊上的瓦片立即碎成黑末。
小满没停留一刻,扭动脖颈,发了疯般疯狂逃离。
空行大师倒在地面,手掌焦黑。
陈图南上前欲扶空行大师起身,空行大师一把推开陈图南道:“快追!否则功亏一篑!”
“好!”陈图南旋身而上,风驰电掣地循着一路的焦黑追奔而去。
小满四肢有伤,自是跑不过陈图南,他拼尽全力,暴躁地用胸膛贴地匍匐前进。
陈图南挥出一剑,划伤小满腿肚。
小满不知疼似的仍旧拼命游走。
老天爷帮忙,小满的前方骤然显现出一道长河,小满想也没想地一猛子扎入河流中。
陈图南紧跟着跳入河中,踏着河流翻找一圈,遍寻不见小满的身影。
陈图南忽地想起数年前,他独自登上高山,在山顶上碰见一位世外高人——“仙”这个字乃人和山组成,意思不言而喻,人得住在山上方更能吸取天地之仙灵气,是以高人大都住在山上。
陈图南不合时宜地讪笑一声,他记得那位高人曾说过,每个人面前的河流都是不同的。
陈图南对号入座,想到——大概我与周小满跳入的河流其实并非同一条河流。
周小满从陈图南的眼皮子底下逃脱,这令陈图南无比惆怅,大半夜的,他淌在冰冷的河水中央久久不肯上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