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司辰没想过小满会追过来,更没想到他会这么快追过来。
先前,庭司辰从不曾料到小满会对他和棠西的关系产生威胁,他对小满此人从来都是一面提防、一面不屑一顾,他认为他和棠西两人之间的感情不是一个小满就能动摇的。
直到小满气势汹汹追上来,他才后知后觉明白,小满其实真是个大麻烦!
原来,感情有时不仅仅是两个人彼此之间的事,总有一些人要插出一脚搅和一圈。
一圈善施堂弟子团团围住马车,小满骑在马背上,气急败坏道:“狗贼!凭什么偷走六谷!”
狗贼?庭司辰以为只有犯下祸国殃民这等大过错的人才够资格被称作狗贼,他很是抵触狗贼这个招呼。
“兄弟,我带她回家。”庭司辰不紧不慢道。
“她现在是我的人,你凭什么带她回家?回哪儿!”
“哦?”庭司辰的脑子里忙着判断当下所处的情势,没工夫费口舌。
小满扬起下巴,露出一副狂妄自大的神情道:“把她交给我,我还能考虑考虑留你一命。”
什么样的人才敢狂妄自大呢?
庭司辰此生从不厌恶过什么人,他认为世间存有各式各样性格的人们才可称得上有趣,人们的天资高高低低、各具所长,不可以己度人,不可随意摆出一套标准,轻易断定谁是好的、谁又是不好的,饶是白痴也有白痴的烦恼呢!
庭司辰此生唯独厌恶见识短浅却好夜郎自大的人,这种人简直是最没救的。
当然,兴许是因为庭司辰看出了小满对棠西的非分之想,他才尤其厌恶小满。
“我带她回家治病。”庭司辰在生气,他的脾气凶猛如虎而又无声无息。
“她有什么病?”小满的眼神在说有病的是你!
“康虞对她施了迷魂术,你不知道?”
小满当然知道。小满害怕棠西的迷魂术一解,她就完全想起庭司辰来了,到时她的心里岂不更无他立足之地?他绝不能容许这样的事发生。
小满反驳道:“迷魂术对六谷的身体无碍,只要你离开她,她就能好端端活着!我知道,你不过是为了你自己的一点私心,才要把她折腾来折腾去!你保证你能万无一失地治好她?”
万无一失这点,庭司辰还真不敢保证,他从来不敢绝对坚信什么,他只是努力做到正确。
庭司辰唯一坚信的便是他对棠西的感情。
透过小满的话,庭司辰算是明白了,小满根本不打算尝试破解棠西身上的迷魂术,他难道不知道棠西因为这迷魂术有多难受?况且,迷魂术是牵在康虞身上的,眼下,康虞走了,棠西一旦为康虞难过,那可是死去活来的难过,这些,小满统统不放在心上吗?
庭司辰暗想:就算棠西心里没我,我也绝不会眼睁睁看她与这种人相处。
话不投机半句多,庭司辰不想再和小满多费唇舌,他拔出木剑,拉紧马缰绳,起势奔逃。
庭司辰和小满在金点王的墓中皆身受重伤还未痊愈,眼下动手,谁也讨不到半分好处,可善施堂弟子围成一圈,人多势众,这些鸡零狗碎咬起人来也是烦人的很,庭司辰并不畏惧,他就担心这些人碰棠西一指头。
中原武林近来好推崇以多欺少了吗?
“驾!”庭司辰踢一下马腹。
马车剧然奔行,庭司辰下腰,一只手擦过地面抓起几颗石子,石子击中拦在前路的善施堂弟子,破出一口足以容马车闯过去的豁口。
马车风驰电掣般朝豁口冲去,奈何还是比不过小满的速度。
小满的武功并不扎实,饶是练成了火蛊功这一天下难有敌手的功夫,他仍是难以招架比武场上真正的瞬息万变,只知一门心思地运功出掌,是以,小满的身手总显得不那么游刃有余,更像一只横冲直撞的猛牛。
小满强的是手上功夫,庭司辰用剑,庭司辰用剑抵上小满拍出的掌,迅速驭马车一记甩尾,堪堪闯出豁口。
小满怒不可遏,吼道:“追!”
马车负荷重,哪比得上快马轻骑的马。
庭司辰不断下腰捡捞石子往马车后扔,他的眼睛直视前路,没扭头朝后看,仅凭耳力,也能令扔出去的石子百发百中。
庭司辰的手指头在地上擦来擦去,磨出一道道血口子。
庭司辰想到:这样下去可不行,小满穷追不舍,何时才是个头啊!
马车冲入一座小镇,镇子尽头有一座破庙,庭司辰掀开车帘,尽可能轻地拖出躺在车厢里头的棠西,抱进怀里,眼瞅中破庙那扇未合上的破落院门,全靠双臂托起棠西倒入人家院门后,电光石火间还用石子弹中马腹,逼得马儿拉着马车继续朝前奔。
待小满他们一行纷纷打院门外横扫而过,庭司辰立即背起棠西转身朝来路的方向,他认为,来时的路最不可能被小满他们想到。
“慢走!”
庭司辰正要抬步动身之时,忽然被一个声音惊住,他展眼望去,破庙里头有一个光头正笑呵呵地看向他。
正是走汴河水路下扬州那艘渡船上遇见的大和尚。
“原来大师在此间修行。”庭司辰谦谦有礼道。
大和尚笑意愈浓,仍转着他那串磕磕碜碜的佛珠,微微低了一下头道:“和尚若在这座庙修行,怕是早就饿死了。”
庭司辰得见大和尚清静的僧面,忽然不着急跑路了,他抱着棠西走进破庙,面对大和尚立着。
大和尚歪着脖子,一颗滚圆滚圆的头颅斜斜插在颈上,极具喜感,他伸出手,摸向棠西的脉。
大和尚忽然伸向棠西的手,令庭司辰下意识避退一步。
大和尚追步上前,按住棠西的手腕。
“不知大师原来还通歧黄之术。”庭司辰定了定道。
“不过是走多了路,见多了世事,便什么都会一点,并不精通。”大和尚微微一笑,笑得悲天悯人,而后,他肃然一顿,顷刻间调理好自己的气息,把着棠西的脉,凝神细想。
约莫一盏茶后,大和尚默不作声松开手,缓缓转身,背对庭司辰。
“大师内功深厚,学识渊博,可否告知从棠西的脉象中看出了什么?”庭司辰注视大和尚的后脑勺认真道。
“施主为医者,医术高明,施主看到了什么,贫僧便看到了什么。”
庭司辰有些惊讶:“大师如何知我习过医?”
“贫僧有鼻子,会闻,有眼睛,会看。”
庭司辰总觉得这话好像在哪儿听过。
“女施主身中迷魂毒,如今毒已入骨,若没有解药,难以清除。”大和尚微微侧过身,斜看庭司辰一眼,“此毒在女施主体内潜藏已久,怕已有十余年,幸而女施主控制得当,于她性命暂时无碍,只是她脑后的迷魂针压制神经,方才久久醒不过来。迷魂术磨人心志,长此以往,心志磨尽,性命堪忧。”
“大师竟知迷魂术?”庭司辰惊讶得合不拢嘴,果然是他自己道行不够,才一直未能看出大师的高明。
庭司辰忍不住闻了闻大和尚身上的气味,扑鼻而来的只有久未洗浴的酸臭味。
大和尚咳了咳道:“我早年到过巴蜀之地,有幸与唐门当家手谈几回,还在他家借住过一段时日,听说过有关迷魂术的传闻,唐门当家说他的爷爷只传下来如何用迷魂术,却没说如何解,他爷爷亲口告诉他,说破解迷魂术需用两样世间稀奇之物,那是举倾国之力也无从得到的东西,别的便没再多说。”
“大师,实不相瞒,我在书上看到过,说炼就迷魂术的异草鸠罗棱生长于西域龟兹,我便去了一趟龟兹,机缘巧合间,已得到破解迷魂术需用的两件稀奇之物,一为吉玉,二为昆仑玉。”庭司辰坦诚道,“只不过,棠西身上还有一只蛊虫,晚辈不敢轻易有所行动......更何况,眼下被人盯上,也还没机会......”
“既如此,当是女施主命不该绝。”大和尚转动佛珠,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施主大可宽心,天命自有定数。”
庭司辰深深呼出一口气,天命不可违,但倘若天命对棠西不利,他定要拼尽全力违抗天命。
“追你的那些人,可是善施堂的人?”大和尚总算和庭司辰对视。
“正是!”
“世事真乃无巧不成书......”
大和尚一句话还未说完,院门外急匆匆闯进好几个人,有三名丐帮长老,还有一人正是武当掌门陈图南。
有人的气度从其走姿便能瞧出一二,陈图南在其列,他的一举一动颇有些无愧于天地四方的坦然,足见其高风峻节。
而三位长老,一眼便能看出是叫花子,不过有高雅些的叫花子和率直些的叫花子之分。
大和尚一一为庭司辰引荐来人。
庭司辰听三名丐帮长老称大和尚为帮主,顿时诧异问道:“没想到,大师竟成了丐帮帮主。”
大和尚很是不好意思地摆摆手道:“全因机缘巧合。角帮主丧命于善施堂新任堂主小满手上,帮中一时无主,仰仗长老和众弟子们赏识,推贫僧做这个代帮主,这些日子以来,贫僧才真是诚惶诚恐呐。”
“角帮主他?”
一名高挑清瘦的长老回应庭司辰道:“小兄弟有所不知,角帮主和崆峒解掌门此前受周小满引诱,稀里糊涂成了周小满的帮凶,空行帮主洞察出周小满的阴谋,提醒角帮主,角帮主幡然醒悟,跑去与周小满争吵,当晚,角帮主便惨死于自己房中。”
“小满干的?”
另一名脸蛋红彤彤的长老回应庭司辰道:“角帮主的后背有一只焦黑的手印,就是火蛊功的掌法,大家伙都以为是消失已久的白易之重出江湖,幸亏有陈掌门,陈掌门告知咱真相,才晓得,原来周小满也练成了火蛊功!”
最后一名矮矮胖胖的长老不甘示弱,抢道:“这周小满为非作歹、可恶至极!他先是逼死了峨眉障恶师太,害峨眉那帮小妮子那是哭了个死去活来!又对角帮主下狠手,虽说我看不惯角帮主的某些作为,但那个周小满,竟敢公然挑衅丐帮,杀了咱们帮主,咱们咽不下这口恶气!”
陈图南瞟了好几眼庭司辰背上背着的棠西,定睛看来看去,就是棠西没错,他讶然问道:“这不是棠西姑娘吗?她这是怎么了!”
“她受了伤,昏迷不醒。”庭司辰没想到一代剑宗武当陈掌门识得棠西。
“哦?不如请空行大师瞧瞧?”
“瞧了,贫僧才疏学浅,医道不及这位施主,不敢班门弄斧。”大和尚解释道,“两位施主被善施堂的人追踪至此,今日碰见,乃是有缘。”
“哦?竟是陈某有眼不识泰山!”
“哪里哪里,是大师过誉了。”
陈图南是个头脑清楚的明白人,他脑中灵光一闪,笑问道:“恕陈某冒昧,敢问你可是连横及寒野原的三弟?”
庭司辰呆愣一笑道:“正是。”
“极好极好!”陈图南畅快笑出声。
天涯何处无知音!
空行大师道:“我等今日约陈掌门在此相会,是为讨论铲除善施堂周小满一事。”
这话从空行大师口中道出,庭司辰不免愕然,料想空行大师这是入世已深,这个念头打司辰脑中一闪而过,他又即刻反驳自己——大师作为,岂容我这个俗世凡人随意评判,这不算以己度人的话、怎样才算!
几人盘坐于破庙下的草蒲堆上长谈,先数落批判一番周小满的大恶行径,为铲除他打下牢固的道义支撑,再未雨绸缪地商量周小满死后如何处置善施堂的问题。
善施堂布施行善,为不少流民穷乞和无家可归的人搭建一处容他们栖身之所,善施堂不在,将有多少人要失去遮风避雨的家园?
三位长老提议,丐帮可接手管治善施堂,陈图南无异议,空行大师保持沉默。
院门从始至终洞开着,善施堂的人马像无头苍蝇那般打院门外风风火火过了几遭,司辰自抱着棠西泰然坐在破庙下,旁观善施堂的人徒劳忙活。
直到最后,三位丐帮长老才慷慨激昂地挑起如何铲除周小满的话头。
周小满练成了火蛊功,功力激涨,谁挨他一掌都要命,饶是如此,空行大师和陈图南掌门提起取周小满性命时,仍显得淡然自若,仿佛在他俩眼中,生死皆是小事,事情也只有该不该做、要不要去做,万万没有做不成的。
庭司辰真想问问空行大师和陈掌门,在他俩看来,究竟什么是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