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怒吼,席卷大地,风沙肆虐,骑马的人满身是灰,天却仍是蓝得那样干净,因为风的缘故,零零散散的云团也现出风的形状。
棠西的身子随马车颠颠簸簸,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目无焦距,呆呆的在出神。
康虞坐在棠西对面,嘴角含笑,她张口欲言,很快又抿紧嘴唇,不想打扰发呆出神的棠西。
“坐稳了。”外头驾车的普桑在横过一道高坎时提醒道。
棠西随马车的剧烈晃动回过神来,一双手下意识地护住康虞的轮椅。
“想什么呢?”很显然,康虞并不介意这点颠簸,她坐得很稳。
“什么想什么?”棠西不明所以。
康虞笑道:“你方才在想什么?”
棠西愣愣摇头:“我什么也没想诶!”
“好吧!我还以为......”康虞低下头,肩上散落的发垂下胸前,她忽然问棠西道,“我剪了你的头发,你气么?”
棠西摆手:“剪短头发,总要再长长的。”
“在我的家乡,割人发如断人头,并非我刻意想令你难过,我取你的发,因有大用,昨晚不就用上了么?如何,你今儿有没有感到烦恼事少了许多?”
棠西想了想道:“就觉得脑袋空空的,什么也没办法细想。”
“如此甚好,这便是我想要的结果,我希望你永远了无烦恼,浩浩朗朗。”
棠西的脑袋空空荡荡,盖住耳朵,会听见唧唧嗡嗡的声响从左耳跑到右耳,犹如耳鸣,整个思绪像是在被什么牵制着走,头大得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她真想将脑袋取下来好好看看,看看脑瓜里头装的是些什么小虫子。
康虞牵起棠西的手,搁在膝上,一边把玩棠西的手一边轻声道:“近来常常想起从前,不知是不是年龄大了,老了,总爱回忆往事,这会子,我想起第一次遇见你那时,恍如隔世呐。”
棠西不免好奇,追问道:“第一次遇见我,是什么样的?”
“那时我年纪尚小,独自路过湘西,我记得那天,下好大好大的雪,是我生平所见过最大的一场雪。那一年,湘西那片土地历经百年难遇的冰灾,天地间所有的一切全被冰封住。你那时好小好小,你的族人们呢,说冰灾的降临是因人们得罪了天上的神灵,他们便把你这个恶魔的孩子送上祭台,要烧了你以慰神灵。我在祭台下看你,你真的好小好小一只,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很难过。”
棠西不解:“我是恶魔的孩子?”
“对呀!你是天生的养蛊容器,再也没有比你更好的了。”康虞满目悔恨,“我真是后悔呐!后悔让你去庭家,若不是去庭家,你哪里会生这么多顽固的、乱七八糟的、想要抵触我的想法。”
“你告诉过我,是你救了我。”棠西沉默半晌后道。
“我救你,初心是想炼就你,炼就成只听我话的样子,让你完全为我所用,可这些年细想来,你可曾为我办成过一件事?真不知道救你回来、养你这么多年做什么用的!”康虞自嘲一笑,“天子常说我不够心狠手辣,对很多人、很多事,我真是无法狠下心来。”
棠西动了动喉头,没出声。
“你知道吗?我一看见你,就好像看见了我的阿姐。我的阿姐,她也是因命相一说,被当作全族的罪人,族人们赶她走。”康虞的眼里涌起泪花,伤情道,“她是天底下待我最好的人,她离开那日,只有我一人去送她,她对我说,要快快乐乐长大,可没有她,我如何才能快乐?”
“你很想念你的阿姐。”棠西受到康虞感染,为她而感伤。
“她若还在......”康虞惨然一笑,“她待我,就好像云儿待你那般,我心里对她的感情,就如你对云儿的感情那般。”
棠西失落道:“我常听人提及云儿,说她如何如何与我要好,可我一点都记不得她。”
“我的阿姐,她吃到一颗甜甜的果子,咬了一口后怎么也舍不得再吃第二口,总要留给我吃。在我还走不稳路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牵着我,无比爱惜地轻轻抱我。我生病了,烧得吓人,她深夜跑出帐篷为我采摘草药。好多年过去啦,她的模样一直深深地刻在我脑海里,时间愈久,她便愈清晰。”康虞望进棠西的眼睛,“你和云儿也是这般,你愿意为她面对你最害怕的蛇,为她挡鞭子,她愿意一直败给你,扛下所有惩罚,她为保护你而死,你为她切腹自尽,在你俩之后,我抓来别的姑娘关着,却再也没见过似你和云儿这般的姐妹情深。”
“云儿她,长的什么模样?她喜欢吃什么?她最喜欢的地方是哪儿?她喜欢什么天气?喜欢什么样子的人?”棠西情不自禁问出一连串问题。
康虞淡淡笑了笑,她也无法回答棠西的问题。云儿从始至终没和康虞坐下来好好交谈过一次,康虞与云儿见面,无非是一个下命令、一个接受命令。哪怕云儿身受重伤,或是面临九死一生的险境,她也总是躲起来独自一个人承受,依靠自己的能力绝处逢生,从未和康虞提过一句,康虞下什么命令,她便只管交给康虞最好的结果。
马车跑得飞快,马车外头远远近近围了数百人,他们要赶去一个地方,一个装满金银财宝的地方。
天色渐渐昏暗,普桑掀开马车帘请示康虞道:“神女,天色已晚,咱们是连夜过去,还是明日一早再......”
康虞打断道:“事不宜迟,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晚一步都不行,快走!这趟务必得成事。”
康虞此行来到中原本是打算掌控中原武林,而她临时又得知消息,说金点王给他自己造的陵墓里头藏有许多金银财宝。混乱的武林一时半会儿把握不住,她暂时也无从下手,毫无悬念的,她盯上了金点王的墓宝。
棠西从金点王书房带回的私印里头果然暗藏玄机,康虞掏出私印里藏的图纸,认定图纸上标的小红点就是金点王墓穴所在地,她当即决定要掳走金点王的墓宝,并将墓宝快马加鞭带回贺兰山。
一行人连夜赶到升月山,升月山上暗潮汹涌的气息令康虞全身警备,她轻声对普桑道:“普桑,停下,不对劲,有埋伏,你让我们的人小心!”
普桑连忙朝前头骑马的兄弟们低低传声道:“有埋伏,当心点!”
棠西担忧道:“还往前走吗?”
康虞闭上眼睛想了想,推算他们眼下绝无退路,铁下心道:“普桑!带大家往前冲!”
一行人疯狂往前滚趟,似乎后边追来了要将他们生吞活剥的群狼,普桑回头瞧一眼,见背后什么都没有,只有漫无边际的夜色。
四周静悄悄的,野兽在暗中窥伺,普桑他们直直从山顶上冲到山脚,再往前便是良田,如若再往前,便错过了金点王的墓穴,普桑有些把不准,急急问康虞道:“神女!咱们直走吗?”
“来不及了。”康虞波澜不惊道。
普桑抬眼朝前细看,竟有一排排官兵正拉紧弓箭对着他们。
普桑迅疾扭头朝背后的山上望,无数火把沿着山路一把把亮起。
前有狼后有虎,这下该往哪儿去!
康虞怒目看向棠西道:“你背叛我!”
棠西坚定道:“我没有!”
“私印是你拿回来的!”
“我发誓,我不知道这儿会有埋伏!”棠西的眼神异常坚决。
“你从不撒谎,我信你。”康虞松了口气,对康虞来说,棠西的背叛是比眼前的困境更无法令她忍受的事。
康虞相信棠西,既然棠西说她不知道,她便是不知道,否则,她必定会坦白说出来,棠西她不是敢做不敢当的人。
“现在怎么办!”棠西握紧康虞的手。
棠西的脑中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向来敢想敢做的她镇定无比地掀开马车帘,立于普桑身侧,用只有普桑可以听见的声音道:“普桑,神女姐姐交给你,待会儿我在西北方破出一个口子,你驾马车赶紧跑,不要回头!”
“不可以!”普桑立即回道。
棠西不顾普桑的反对,跳下马车,直面前方的箭尖,她满脸无所畏惧,一步步靠近箭阵。
普桑焦虑道:“神女!六谷怎么办!”
“不能让她受伤!”康虞的语气如石沉大海般沉稳,“杀!”
“杀!”普桑嘶声吼道。
康虞带的百余人拔出剑,叫嚣着冲向敌阵。
箭如雨下,密密麻麻的箭矢直直贯穿数十人身躯。
汝安王的手下用的是一种安了压簧的短弩,这种短弩比一般的弓和箭小一号,以铜为机、铁为枪膛,用于近距离射击,十丈之内的威力如粗杆长枪般生猛。
棠西感到很诧异,为何所有的箭尖都绕过了她。她冲入敌阵,一举打倒了数十人,竟无一人敢对她出手,这是怎么回事!
山上捧火把的官兵倾盆冲下,联合田地间的官兵团团将康虞他们合围住,逼康虞他们挪去金点王的墓穴口。
康虞带来的人已折损大半,再这么斗下去势必会被全部围歼。
康虞察觉到面前的敌人有意要逼她进入墓穴口,她决心不能再躲在马车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胞一个个丧命。康虞驱使轮椅自马车车厢飞出来,落进混战圈中,有几个没长眼的举起剑要朝她砍,她略一出掌,立马倒下好几个。
“神女!咱们快走!”棠西跑到康虞的轮椅边,推着她就要冲出敌阵。
一圈持剑的官兵筑起人墙,拦挡于康虞和棠西面前,但这么些人,怎么可能拦得住她们俩。
棠西推着康虞奋力冲出敌阵,甩开敌人们几箭步。
“六谷!”康虞叫住棠西,“停下。”
“咱们的人还在后面!不能走!快!推我回去!我要杀光这些敌人!”康虞咬牙切齿道。
棠西明白康虞心中主意已定,忙刹住脚停下,嘴里却忍不住劝道:“这么多人,杀不完的!你走!我回去!”
“你这是什么话!我要是没把带出来的人带回去,还有何颜面存于世上!你回去,凭什么要我走!就因为我是神女?我是神女就必须弃族人不顾、苟活于人世!快!你的手放开,要么推我回去,听见没有!”
正这当,傲慢无比的小满轻点脚尖,掠过一片狼藉,瞬间停在康虞面前,他背着月光,张狂笑道:“神女,这回,你可算是走到末路了!”
“你!”康虞气极,“原来是你捣的鬼,就因为我不答应把六谷托付给你,你就这样陷害我!”
小满直喇喇看向棠西道:“六谷,你过来,来我身边,她是恶魔,她想方设法折磨你,你离开她,来到我身边,我会对你好,我什么都听你的!”
“真是恶心!”康虞啐道。
棠西也情不自禁感到一阵恶心,她一言不发地拔出西蜀短剑,毫不留情面地向小满刺去!
“精彩!精彩!”康虞鼓起掌来,她的族人们在她身后一个个倒下、凄惨死去,她自己身处绝境,她却鼓掌喝起彩来。
康虞这一生,生死存亡的场面见得多了,勾心斗角的事也见得多了,不过是个陷阱,不过是场厮杀,大不了猛拼一死,大不了以死告慰族人魂灵,有什么好焦灼和畏惧的。更何况,她已欠下不少族人们的性命,但只要六谷部族还在,她这个做神女的,不惧粉身碎骨、不惧地狱烈火,哪怕像她阿姐那样被生生世世排除族外,也心甘情愿。
棠西招招索命,小满没想到棠西会对他这么狠心,一不留神,让棠西的剑划破了他的胳膊。
“汝安王说了,只要你敢进墓穴,他就饶你的人不死!”小满一面躲避棠西的猛烈攻势,一面狼狈地朝康虞吼道,“这些人对你死心塌地,都是你的族人,你就忍心看见他们全死光!”
康虞冷冷回应道:“我答应了,你叫他们停止吧!”
小满没料到康虞竟会答应得这样快,怔了怔道:“呵!真没想到你答应的如此痛快!”
“你不就是想让我进墓穴吗?我就进去!我倒想看看,你和那位汝安王能奈我何!”康虞咬牙道,“留我的人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