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西极少见到这样的暮色,天靛蓝蓝的,像是沉醉了一样,沉醉在海水、在山岗,棠西以为,今夜或将迎来一个蓝色的夜。
已经走了整整两日的棠西仍旧还在暮色下漫无目的地走啊走,哪怕此刻耗尽她一生的寿命,她也不知道自己要上哪儿去,她哪儿也不想去。
一路上,棠西很难碰见什么人,偶尔碰见几个荷锄头回家的农妇。农妇好心问她朝哪儿去?棠西便向农妇挤出一个微笑。可能棠西努力挤出来的微笑显得有些太难看,农妇一瞧见她那个笑,转眼便跑走了。
原来天大地大,竟无她容身之地。
棠西的肚子饿得咕噜噜叫,但一想到食物,她就恶心得想吐。她感到排山倒海的悲伤,却不太记得起究竟是为何而悲伤。
棠西身体里那条调皮捣蛋的蛊虫疯狂撕咬着她,但她没什么感觉,她已经丧失了感受疼痛的能力。
康虞究竟对她做了什么?棠西记得,康虞告诉她,是她害死了庭司辰的爹娘,还说要是她不亲手杀司辰,司辰就会亲手杀她。
康虞扯着棠西的耳朵念叨:“杀了庭司辰,一定要杀了庭司辰......”
棠西知道,康虞又在用迷魂术迷惑她。她心里清楚,康虞命她去杀障恶,无非是想让她铸下再也弥补不了的大错,没有退路地留在她身边。
棠西几乎是在用全副心力抗拒康虞的迷魂术,为了抗拒康虞的迷魂术,她的精神和身体已负荷不住、千疮百孔。她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正一注一注、无法控制地流入地底,是血液吗?是灵魂吗?还是别的什么?她知道自己就快要死了,又无比茫然地问自己为什么还没死?
棠西以为一旦不听康虞的话,她就会立刻自己把自己烫死,然而却没有,她迟迟没有死......她现在感到全身都冰凉冰凉的......棠西心想: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一旦背叛康虞就会死掉吗?为什么还没死?我已经彻彻底底背叛她了啊!
心神大伤的棠西终于精疲力竭地晕倒在了路边,她没闭眼,她努力撑开眼皮,她不想死,她想活着,为什么要活着?她已经不太记得清一定要活下去的理由,但她本能的就是想活下去。
棠西粗喘着气,肺腑里涌出一阵海螺的声音,棠西记得有人跟她说过,只有将死之人才会发出这样刺耳的海螺音。
哪怕无法呼吸,棠西仍瞪睁着眼,直到一双缀满珍珠的红绣鞋停在她眼前。
昏迷中的棠西感到有人用烈酒灌过她喉咙,烈酒烧过她已麻木凝滞的血脉,烧得她全身燃火。
棠西伴着隐隐刺痛感缓缓睁开眼,迎上了康虞那双棕褐色的眼眸。
康虞的眼眶红红的,看起来像是哭过,她抬起手,轻轻抚上棠西的脸颊,柔声道:“你醒了?”
“嗯!”棠西应道。
“喝点粥。”康虞递上一碗粥。
棠西摇头:“我喝不下。”
“你恨我?”康虞端着一碗粥自然而然说出声,仿佛只是在问安,大抵天底下恨她的人多了去了。
“不,我不恨你。”棠西笃定道。
康虞露出一副奇怪的表情:“那你为何不愿留在我身边?”
棠西按住自己的心口:“我这里,不舒服,痒痒的,麻麻的,想捶它,我一路走一路捶它,总是难受,我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康虞显得有些失落,“我不知道你怎么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只觉得世上的一切都好可笑。”
“哪里可笑?”棠西的眼神脆弱又迷惑。
康虞自嘲笑道:“比如说,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到中原来,更不会来洛阳,可结果,仍旧是来了。”
“你是为我而来的吗?”
康虞暖暖笑道:“我是为你而来的,你愿意为我离开吗?”
“我可以跟你走,我们一起走,去你的家乡,去凉州六谷部,我俩去放羊牧马,再也不到中原来,好不好?”棠西摇晃康虞的手臂,几乎有些撒娇的意味。
“六谷部,再也没有了,我穷尽一生,做尽伤天害理的事,无非是想带我的族人回到故土,可怎么也回不去,不管我再怎样努力,终究是回不去了!家乡,原来是个一旦你转身离开,便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康虞舀一勺粥伸至棠西唇边,“我能回到那片土地,谁还能帮忙找回我原来的家人呢?故乡故乡,没有家人的故乡,回去又有什么意义?”
棠西扭开头,她一闻到食物的味道就想吐。
康虞叹口气:“我以为,等一切都结束后,至少还有你可以留在我身边,你将会是天底下唯一的完全属于我的东西......我什么也没有,世上没有什么是完全属于我的,但你可以是。”
“我不是东西,我是个人。”棠西反驳道。
康虞不以为意:“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棠西已是无处可去,她点了点头。答应康虞的棠西竟然瞬间觉得自己的身子轻快不少,沉重的枷锁轰然退去,新鲜的空气涌入她鼻子,她深深吸了口气,吸气的动作无意间抽动心脏——可心口这儿,怎么还是如此难受呢?
康虞倾身揽住棠西后脑勺,扶她继续躺下。
康虞和棠西对视了良久,而后缓缓坐起身,挪至床头,拨了拨棠西床头那盏烧迷魂香的香炉。康虞背对棠西,面无表情地掏出怀中一个银色的小纸包,她小心翼翼一层一层掀开纸包。
纸包里装的是一撮红棕色的粉末,这是鸠罗棱的粉末。
康虞将一撮红棕色粉末倒入粥碗,用羹勺搅拌均匀,侧身再度看向棠西,不紧不慢舀起一勺粥,给棠西喂过去。
好似有一只手牵住了棠西的胃,强迫她好好咽下嘴里的粥。
“往后,不要再胡思乱想,想得多了,你便难受,只要乖乖听我的话便好。”康虞的声音勾魂撩人。
棠西混混沌沌的,感到自己或许是一头牲口。
喂完一碗粥,康虞久久坐在床畔注视棠西的睡颜,看了许久,她那双闲来无事的手一点一点理出棠西的长发,绕在手中把玩。
一抹亮光闪过康虞眼眸,她忽然拔出腰间匕首,一把割断了棠西的长发。
残留在棠西头上的发,已只余半寸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