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西近日喜欢赖在尼姑庵的佛堂里纳凉,庵堂幽寂阴深,香灰微凉,是酷暑时节纳凉的极佳去处。
棠西盘坐于尼姑庵的蒲团上听小尼姑念经,佛音清心,小尼姑的声音脆脆生生的也好听,听得多了,诚觉世事尽无苦处。
普桑这个大块头从外边哼哧哼哧跑进来,满头大汗的他气喘吁吁道:“神女......神女到了!”
“在外头?”棠西慢腾腾起身伸长脖子朝门外瞧。
“不!不!”普桑大力揩了一把汗,“还在金赟风雅楼,明早启程来寻咱们。”
棠西不紧不慢道:“哦!瞧你出这一身汗,洗个澡歇着去吧!”
“歇?神女要来了!”普桑强调道。
“她来了也得睡觉啊,你瞧正午阳光这样辣,歇个午觉,睡到傍晚再起来,恰恰躲过午后的热气,多舒坦。”棠西仍闲适地坐回蒲团上。
普桑瞪大眼珠,满脸诧异地盯看棠西,大惊失色道:“你!你就不担心?神女来了,咱们!她在信上交代的事咱们可一件都没处置妥帖。”
棠西打了个呵欠,懒懒散散道:“你就安心吧!该发生的挡也挡不住,这么多武林人士汇集在此地,咱两个就算操碎了心又能有什么用?”
三日前的武林大会,天忽降暴雨,电闪雷鸣,黑云逐日,顷刻间,天地黑压压一片,望不清十里之外的景。障恶师太起身,叫停台上缠打不休的小满和解酉,宣布道:“天公不作美,依我看,武林大会再延迟几日也可,不知长老怎么看?”
白马寺的几位长老纷纷同意障恶师太的提议,于是,推选武林盟主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说是推迟几日,谁晓得要推迟多少日?这都三日过去了,障恶师太在白马寺的禅房里住得好不悠闲,整日打坐修炼,看起来一点都不着急,倒是急煞了那些心怀鬼胎的人。
解酉来尼姑庵来拜访了小满三趟,他晓得小满与角几不和,异想天开地希望小满能助他坐上武林盟主的宝座,提出一大堆诱人的条件,半分没说动小满,反倒让小满摆了一道。
前日深夜,小满朝坐在他对面的解酉道:“解掌门,你是江湖上的人物,谁敢不敬你三分?到底你和角帮主两人年纪尚轻,比不上障恶师太在江湖上一呼百应的威望,更比不上武当陈掌门的一诺千金,你总和角帮主对着干,以为胜于他、拉拢我便能如愿以偿坐上武林盟主的位子,我的见识虽短浅,竟也能看出来,你的对手根本不是角帮主,更不是我,而是隐而不发的障恶师太和至今没现身的陈掌门啊!”
“障恶师太和陈图南掌门没有要当武林盟主的意愿呐,他俩若有意,上届武林盟主也轮不到周瑜来当!周堂主,只要能获得你的支持,我定能将武林盟主的位子收入囊中。”
“到底是你不像旁人那样长满了心眼呐!世事瞬息万变,障恶师太和陈掌门那是以前不对武林盟主之位感兴趣,如今来看,江湖已现乱象,具大担当意识的障恶师太岂能坐视不理?我听人讲,师太倒是有整顿武林各派的心,否则,她为何迟迟不肯推选下一任武林盟主,你果真猜不出她打的什么算盘?”小满扯出一个狡黠的笑容,“至于武当掌门陈图南,你难道没听说过一事,说出现在障恶师太房中暗杀她的刺客,就是陈掌门吗?”
“什么!不可能,陈掌门是正人君子,怎会行深夜刺杀的勾当!他的剑法登峰造极,谁不忌惮他?犯得着这样作践自己的名声?”解酉摆头不信。
“哦?解掌门倒是对陈掌门知根知底?”小满显得不太想再和解酉谈下去,他掸掉膝上不存在的灰,站起身,诚挚道,“解掌门记挂我在尼姑庵里,夜夜来此探望,我感念解掌门的一番心意,特此奉劝一句,我若是解掌门,就不会令障恶师太再这样一人独大下去,推选武林盟主一事事不宜迟,凭什么她想拖着就拖着!”
解酉当晚回去,深感小满的话有道理,便又去找了角几,两人深夜商量要反了障恶师太。
一群心怀鬼胎的人聚集起来,公然质问和违拗障恶师太。
当下这局面,武林各派赫然分作支持障恶师太一派和反对障恶师太一派,本是为推选武林盟主才把大家伙聚集在一处,如今竟是先起了讧斗,势必要把障恶师太推入水火不可。
情势如此紧急,普桑真想不通棠西怎么还有心情天天睡大觉、听尼姑念经,她难道忘了神女交待的说要掌控中原武林一事?
棠西蜷进庵堂一角的蒲团堆里,闭上眼睛打算睡觉了,她在这儿睡得最舒坦。
普桑走后,念经的小尼姑也午憩去了,藏匿于佛像背后的白易之闪身出来,他贴靠阴影抬步靠近棠西躺倒的蒲团堆。
白易之见棠西正睡得香甜,没打搅,顾自捡了一个蒲团,坐上去,伸长脖子望向门口。
楚游园和陈图南请来连横帮忙,没想到白易之也说要跟着来。五人等至夜深,从连教腹地赶到这间尼姑庵。白易之已在佛像后头潜伏了三日,至今没别的人发觉他。
棠西足足睡了一个时辰,被从外头匆匆赶回来的楚游园和连横的衣摆声吵醒了,她像诈尸般腾地坐起身子,焦急问道:“如何?”
“康虞已在路上来了,今晚就会到。”楚游园道,“你别急,急成这样,岂不枉费了连日来的苦心?”
连横道:“陈兄去见障恶师太了。”
连横为摸清练火蛊功的小满不惧阳光的缘由,先前已潜伏于小满房顶上整整两日两夜,他像只石化了的猫头鹰,瞪睁双眼,亲眼瞧见小满的躯体遍布血色纹路,亲眼瞧见深夜练功的小满失控抬掌疯狂拍打自己。
连横绝不希望白易之变成小满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哪怕不能见阳光,易之至少还能是个神志清明的正常人,连横感到,小满已然完全丧失自我,成为一个由身到心坠入深渊的人。
可一见到只能藏身于幽深昏暗处的白易之,连横又止不住一阵心酸。
楚游园仿佛化作蛔虫去连横肚中畅游了一圈,他能轻易看破连横的心思,认认真真道:“康虞该有法子。”
楚游园的话虽不清不楚的没说完整,可庵堂里站着的四人心中都明白他指的是什么。火蛊功的秘笈是从康虞手中流出来的,她早前能制出令白易之自如行走于阳光底下的药,并用药胁迫白易之为她所用,她定是知道火蛊功的弊害如何解。
子时已过,康虞的马车悄悄缓缓停在尼姑庵门前,她的轮椅从马车车尾滑下来,由随身侍卫推她入尼姑庵。
普桑不知康虞今晚就来了,仍闷头大睡。
棠西在庵堂睡了几日,每日吞咽十块冰镇的生鹿肉,身子略微有些缓过来了,不似盛夏时那样滚烫,也幸亏楚游园送她的冷玉帮了她大忙。棠西暗自下定决心,尽可能不能让康虞瞧出她有异样。
康虞的轮椅驶入庵堂,棠西惊坐起,热切一笑,蹲至康虞身侧。
康虞抬起手抚上棠西脸颊。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表面上看起来好像与去年棠西离开康虞那日别无二致,人没变,还是那时候的人。
但一切都已然不一样了。
“六谷,好久不见。”康虞轻声笑道。
“神女姐姐,你怎么来了?”棠西坦坦然然笑出声,为了这个笑尽可能显得自然,她已练习多遍。
“来看看你。”康虞的声音变得冷冽起来,“看看洛阳城,看看中原这边的老朋友。”
“夜已深,神女姐姐一路风尘仆仆,我先给你找间屋子歇一歇吧。”棠西站直身子。
“不必,我就在这儿。”康虞话未说出口,身子已飞离开轮椅,落入了棠西方才睡的那堆蒲团上。
棠西缓缓抬步靠近康虞,侧身躺于康虞身旁,紧紧闭上双眼。
“我要你杀峨眉障恶和武当陈图南,你为何不做?你可知,只要他俩一死,中原武林就会彻底乱套,到时候,收拾这群没头苍蝇还不简单!”康虞忽然质问道。
“我......我不想杀人。”
康虞冷哼一声道:“云儿过去,最听我的话,我让她杀谁她便杀谁,从不违拗。”
“云儿?”棠西第一回听她的神女姐姐提及云儿。
康虞神情落寞:“我有时也忍不住后悔,若是她能不死,该有多好!”
“她为什么会死?”
“为了你,她不死,你就不会死心,就不会回到我身边。”康虞轻揉棠西的发,“过去我总以为,即便她死了,也是死得其所,没什么好可惜的。近日才感到,人一旦死了,便是再也找不回来的,我有时想起云儿,却再也无法见到她。我以为她走了,便可换回全心全意的你、只属于我的你,可你这般不听话,我竟拿你半点法子也没有......但是,我绝不会容许你离开我。”
“嗯。”
“听说庭司辰那小子缠上了你,怎么?他人呢?”
只消一个名字,棠西身体内的山洪暴发,她咬了咬唇,极力克制胸腔内急欲喷薄而出的热浪,奇奇怪怪地笑出来道:“他早已离开了。”
康虞隐约觉察出棠西的不对劲,情绪全写在脸上的棠西逃不过康虞那双鹰一般的眼睛,康虞加重手上的力气,扯住棠西的发道:“六谷!你背叛了我。”
几日来,棠西所做出的一切努力瞬间功亏一篑,她瞒不过康虞,康虞轻易就看出来她费尽心思的隐藏。
康虞的脸再也不像刚进门时那样温和,她像所有历经背叛的人们那样满脸愤怒,恨不能掐死棠西,咬牙切齿的康虞狠狠拉扯棠西的发。
头皮再疼,也不及棠西的身子疼。热浪在棠西体内奔窜,如火山爆发,再也无法自欺欺人的棠西打心眼里认可康虞口中的那句背叛,从这一刻起,她真的完完全全背叛了康虞,一发不可收拾。
棠西意识到自己很快就要自燃而死。
康虞也不嫌棠西烫,狠狠压制住她。
楚游园隐于佛像背后,目光囊括庵堂里发生的一切,他早知康虞要来,早知棠西定然招架不住康虞,方请来连横,在棠西无力躺倒的这一刻,连横跨入庵堂,端端正正立于康虞眼前。
“横儿!你怎么在这儿!”康虞略微松开拉扯棠西头发的那只手。
连横的出现,令康虞和棠西都大大松了一口气。
“你以为呢?”连横反问。
“又来找我报仇?”康虞自嘲冷笑。
“不!”连横转过身,背对康虞,抬头望向门外明灰的天光,“我来,是想给你讲个故事。”
康虞满脸狐疑。
连横自顾自道:“我想我已经放下了对你的仇恨。”
康虞一怔,萧索道:“自从看到我的双腿断了?”
“不是!”连横深吸一口气,“我不是傻子,我看得出来,你杀我娘,是因为知道连纵合已无法忍受的厌倦了我娘,你杀我爹,是想给他一个解脱,甚至庭家的事,我想定也是你一手造的孽,但我已经......不恨你了,因为我知道,你做这一切不是为了你自己,全是为了连纵合。”
康虞痴痴地注视连横的背影。
“你是天底下最了解连纵合的人,他心里在想什么,你全都知道但他虚伪,他不敢做,他一直都在压抑自己心中的恶魔,于是,你替他做了。”
“你......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个?”康虞的声音带些哽咽。
“连纵合生前说过,他说,你是他唯一的知己,无论你做什么,只要不触犯到他的底线,他都会永远无条件地支持你。”连横冷哼一声,“你以为他不知你利用连教做的那些事?他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条件原谅你犯下的任何一桩不可原谅的罪过。”
康虞坐直身子:“他果真说过这样的话?”
“从前我恨你,其实也是在恨他,但我不能做一个大逆不道、亲手弑父的逆子,我像世间所有人那样说你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顺水推舟将所有罪责强加到你身上,这是多么自私又无理取闹啊!”
“横儿?”
连横转过身,终于看向康虞道:“我请求你能手下留情,放过易之,放过棠西,他们是无辜的,你怎么忍心这样折磨他们?”
“横儿,你不懂,我自有我一番道理。”
连横撂开衣摆:“如果,我跪下来求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