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清凉,与影壁相依偎的青石板窄路愈显幽寂,连横循踏月影垂头丧气行走,骤然“轰轰隆隆”的,他脚底的青石板砖一阵一阵传出声响。
连横驻足,辨认脚底震荡,他以为要地动了。
环视四周,树梢鸟雀仍不慌不乱鸣唱闲逛,四周土壤草木仍安定如初,连横方意识到这并非地动。他万分谨慎地蹲下身,凝神细听,觉得像是有人在地底下造反。
连横对着一面长长的影壁敲敲打打好一阵,也没摸出通往地底的门道,便作罢。他径直踏入“未央柳园”,折转推开竹栅门,轻悄悄经过睡着了的白鹤,翻墙出去。
在地底下造反的就是被康虞锁入地牢的庭司辰。
庭司辰陷入迷魂异草“鸠罗棱”结成的迷宫,一遍遍历经和棠西有关的一切悲伤的往事,无法自拔。他感到自己仿佛掉入了一面铜镜之中,所有虚幻的、不切实际的体会如天灾降临,无法抵挡的天灾将他在镜中的世界捣得天旋地转,令镜中的他七荤八素。
垂吊在铁笼中的司辰起先一动不敢动,他一动,铁笼便晃,本就晕得一塌糊涂,哪能再由铁笼摇来摇去?随后他发觉,无论他如何不动安如山,铁笼就像无风自动草一般无风自动。
混沌的司辰狠下心——既晃得头昏脑涨,索性让它来得更猛烈些!
司辰在地牢,荡起了秋千。
庭司辰双手握紧铁柱,半蹲在铁笼里荡来荡去,起落间带起一股风,风吹落红棕色的“鸠罗棱”粉末,竟真觉全身都轻快不少。
“吱呀”一声,吊铁笼的铁环竟有松动的痕迹。头顶上土夯的墙面洒落沙土,落了司辰一身,司辰拍拍身上的灰,抬头望穹顶,他当下做出一个玉石俱焚的决定——他要把这片顶给荡下来!
待到洒落的沙土将司辰淋成一个泥人,吊铁笼的铁环终于挣脱泥墙,一整只装着司辰的铁笼“嘭”一声掉进浅水滩。
司辰手撑铁笼两侧,将铁笼在浅水滩中滚了滚。
残留于铁柱上的“鸠罗棱”粉末溶于水,冒出一缕缕氤氲的雾气,司辰遭雾气环绕,彻底晕倒。
庭司辰做了一个很沉很沉的梦,他梦见满身是血的庭誉、棠棣、寒焰和加玛质问他为何还不替他们报仇!他梦见棠西手持西蜀短剑,和他针锋相对。庭誉、棠棣、寒焰和加玛在旁冷眼观看他和棠西对抗,纷纷催促他赶紧杀了棠西。
“杀了她!快杀了她!杀了她给我们报仇!”
棠西的眼神好凶狠,司辰从未见过棠西用这样的眼神看他。棠西的招式好绝情,直逼司辰入死境。
几十个回合后,棠西的西蜀短剑不知怎的被司辰握在手上,司辰懵懵懂懂拿剑下刺,棠西眼中含泪,迎着剑尖而上,短剑捅入了棠西腹中……
司辰被吓醒了,醒来时发现原本在后背的木剑此刻已握在手中,司辰握剑的手发抖,木剑滚落铁笼。
待浅水滩上白雾散尽,司辰抄起木剑,运功刺破铁笼上顶,跳笼而出,他辗转寻到出口,自一条窄道挤出身子,来到一个柳园。
长夜将尽,惨白的天光笼罩柳园,柳园仿似充斥鬼气。
司辰放眼环视,见柳园尽头有一堵赭红高墙,他推开竹栅门,踏过湖泊湿地,翻高墙而过。
司辰落于一座庭院间,庭院空空阔阔,长满鲜嫩的青草,拥有肥美草场的三匹骏马站着在睡觉。
清晨的第一缕曙光刺破天地间的苍茫,带来希望的光彩。司辰背向朝阳,轻飘飘穿过草坪,打算从另一头翻墙出去。
过了满是青草的庭院,司辰见这家的仆人们搬着大包小包你追我赶的四处奔跑,他鬼使神差地跃上房檐,枕着手臂躺下看热闹。
司辰仰望天空发了会儿呆,天空一无所有,连一片云也没有,偶尔鸟儿划过,是喉部赤红的红点颏。司辰想起棠西喜欢躺在高高的上面,她最喜欢躺在树上、躺在屋顶,司辰心想:她望向天空时会想些什么呢?
司辰感到天大地大,有清风山河、沧海日月,广阔的天地就像一座无穷无尽的大宝藏,他存活于大宝藏间,却一无所有。
院中响起拉动马车的动静,司辰淡淡扭头往檐下一瞥,突然与檐下一双眼睛对视。
檐下这人穿一身玄黑斗篷,脸让黑纱遮住,两只手都在斗篷下掩着,只露出一双眼睛。
只这一眼对视,令司辰浑身一激灵。
仿若于星河万里处寻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颗星子,司辰全身滚烫。
穿斗篷的人撤回探究的眼神,转身上了一辆马车。
贴着马车骑马的人司辰认得,正是善施堂的小满。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让人牵出大门,司辰坐起身,立即追随马车而去。
在两辆马车最前头骑马的人司辰也认得,正是普桑。
司辰跟在马车后头,让穿一身黑斗篷的人牵引他一路。
前头的人骑马,司辰步行。司辰踩着马车车轮驶过的痕迹,并没觉得步行辛苦,兴许是因前头有人在牵引,跟着人走,总是不那么辛苦的。他忽然感到,无论这条路再远、再艰险,他也能攒够力气一直走下去。
没有刻意隐藏身形的司辰让骑马的小满发现了,他纵马靠近司辰,不耐烦地问道:“你做什么跟一路?”
司辰下意识答道:“同路罢了。”
“再跟!回头连命也没了!”小满恐吓。
司辰抬眼问道:“马车里坐的是什么人?”
“商人。”小满在马背上坐得笔直,没俯头,单单垂下两只眼,“你做什么跟我们后面?快走吧!快走!”
司辰皱眉问:“你为什么和敌国人在一处?周瑜也在?”
小满撒谎:“没错,前头马车里坐着的就是我们堂主。”
司辰知道小满在撒谎,他是认得周瑜的,这一路人里头根本没有周瑜。
小满使出浑身解数编排由头恐吓司辰,司辰浑然没将小满的话放在心上,他看出来了,小满跟他说的话没一句是真的,
司辰仍旧跟着,跟了整整一日。这队人马似乎是在赶路,马不停蹄,也不歇一歇。及至太阳下山,天昏昏,才好容易等到一队人在一个镇子打尖停宿。司辰不住店,买了三个馒头填填肚子,直接上客栈房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