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闹过后的静夜,愈显冷清。
从康虞的宫殿去茂藏府,需踏经一条与影壁相依偎的长长的青石板窄路,穿过青石板尽头的月洞长廊和“未央柳园”,再推开一扇竹栅门。竹栅门外的一小片湖泊湿地上总有三只白鹤,越过白鹤惊飞处,赫然一堵赭红高墙挡在眼前,跨过高墙便是茂藏府后院了。
轮椅驶过青石板,发出“锵锵”的声响。
康虞静静坐在轮椅上,由侍卫推着走,她有些想念湖泊湿地上的那三只白鹤,但她再没法走那条经过白鹤、翻墙去茂藏府的路了。
轮椅折转于“未央柳园”间,来到一扇朱红大门前。
康虞情不自禁的回头望了望她曾多次推开过的那扇竹栅门。
朱红大门紧闭,给康虞推轮椅的侍从还没吞哑药,已是不敢言语了。
侍从默默扣了三下门环,朱门从另一边被人拉开……
康虞吩咐道:“先不必落锁,我去去就回。”
“是!”守门侍卫答道。
出了朱红门,再过两层大门,可到主街上,主街后头才是茂藏府。
这条路可远得多了。
康虞来了,无需通传,府兵开门直接引她到偏厅。
花团锦簇的偏厅一片急管繁弦,穿灰绿轻纱裙、头戴孔雀花翎的**舞女舞动着曼妙的身姿。
康虞的侍卫见到眼前场景立马红了脸。
康虞目不斜视地望向主位上坐着的茂藏大人。
茂藏大人徐徐起身,双手合十朝康虞福了福,随即挥退舞女和乐师。
康虞的侍从紧随舞女退下。
“你的腿?”茂藏大人露出隐忧。
康虞淡淡笑道:“废了。”
“谁干的!”
康虞摆摆手,表示不愿再提。
茂藏大人倒杯酒递给康虞,七分恭谨、三分亲切道:“深夜来此,有什么事?”
“首领大人,很快,我们与中原王朝将再起战事,你知道皇上要什么,原本该我去,你瞧我现在这样,没法去了。”康虞叹口气,“铺了这么多年路,路已全给你铺好了,我把普桑给你,他知道那里的一切。”
“你既说了,为了族人,我当然要去。”茂藏大人想了想道,“你得把六谷给我!”
康虞冷冷抬眼,怒道:“我最不能容忍的便是得寸进尺。”
“我可从未问你要过什么。”茂藏大人讨好地笑。
“因为你知道我,该给的我自然会给,不给的,你就算跪下来求我也没用!”康虞冷哼。
“你把六谷给我,我给你那位过世的可怜的阿姐设灵牌。”
康虞惊讶道:“阿姐是叫族人赶走的,你能有什么办法?”
“我是一族首领、一族之长,自有办法。”
康虞犹豫了半晌,方点头道:“只这一趟,你带她去,回来了就把人还我。”
茂藏大人勉为其难应了,他开怀笑起来——这一趟,谁能担保不会发生什么事呢?
“她是我的人!”康虞严肃道,“管好你自己!你若不小心当好你的首领、当好你的族长,如何能留得住族人?族人没了,你当哪门子首领去?”
茂藏大人笑呵呵道:“知道知道,我知道,若没有你,我什么都不是!怎么,我亲爱的神女殿下,你今晚,无眠?”
“没有人比你还想回到六谷部,不是吗?”康虞挑衅道。
“我想回去,是因为我怀念那个地方,那是我们的家乡,我们的草场,绝没有别的什么妄想。”茂藏大人连连打了几个呵欠,“我困了。”
“你明日动身吧!”康虞转过轮椅,“我回去了。”
茂藏大人恭恭敬敬推康虞出门。
守在门外的侍从接过康虞的轮椅,仍走来时路推康虞回去。
坐在房里挑灯花的康虞彻底无眠,极莫名其妙的,一种想法肆无忌惮的在她脑海蔓延——她迫切地想去地牢里找庭司辰说说话。
康虞自嘲笑笑,推翻了想找庭司辰闲聊的想法。她狠狠剪灭烛光,心底暗暗起誓——你废了我的腿,我会令你十倍百倍地还回来!
地牢里的司辰渐渐恢复神志,他坐起身放出五感探查四周。
庭司辰确认自己是被关进了一只铁笼里。
铁笼凌空垂吊,稍动一动就摇来摇去,发出嘶哑的摩擦声响,像屠夫宰猪时猪的嚎叫声,回声激荡,在空荡的地牢下,显得格外残暴。
铁笼以下百尺是一滩浅水,浅水滩里有许多碎石,碎石很是光滑,像是被人打磨过的。
司辰心想:正常人的家中绝不会有这样一只笼子。
铁仍是冷锻而成的,铁柱有碗粗,司辰一只手握不完,他握紧铁柱使力晃了晃,晃不动。
司辰松手,将手自铁柱上拿下,一手细细碎碎的红棕锈色粉末沾满手掌,他闻了闻,闻不出味道,又伸出舌头舔了舔,尝不出滋味。
司辰心想:或许只不过是铁锈吧。
在铁笼中呆得愈久,司辰愈觉得想念棠西。
司辰忽然记起在《九州奇谈》中曾读到过,说西域龟兹国有一种名曰“鸠罗棱”的异草,茎叶色黑,开花成紫穗,根如生姜,根下有红果球,红果球晒干磨出红棕色粉末,能迷人神志。
铁笼摇摆,司辰如处于天旋地转的漩涡之中。
身处铁笼的司辰仿佛回到了庭府,他和棠西在书房写字,加玛来唤两人吃饭,庭誉和棠棣已在席上等着。一桌子六人用完饭后,司辰和棠西跑到街上去玩儿。
司辰又回到了绝尘谷,司辰看见自己每回因风吹花影动、因秦战和秦御从外头入谷的动静而满怀期待抬眼张望,每回皆不是棠西回来,每回都失望。
有一日,刮好大好大的风,树桠被风吹得咯吱乱响,风一次一次推开门窗,司辰次次都以为是棠西回来了,可惜只是风而已。
等人的日子,身似浮云,心如飞絮。
等没法如约而至的人,每一天都有可能是她的归期,每一天都令等的人气若游丝。
苦相思的司辰突然又降落于城墙之上,满目苍茫,天际一束光照落尘世,他许久未见的棠西、等了许久的棠西原来没回绝尘谷,她来到了这里。棠西在眼前的战场上,她跪坐在地,她的脸全是忧伤,她的眼泪一颗一颗坠落沙土,她满目绝望地拔出短剑,狠狠捅向自己......
司辰大声喘气,他无法控制翻来覆去地想棠西,想所有关于棠西的事,最终,棠西都死了,死在他眼前,他跳下城墙飞奔,想奔去到棠西身边,却屡屡掉落半路上的黑洞。
司辰走入了迷宫,迷宫的四面八方全是棠西的幻影,迷宫好大好大,司辰永远找不到出口,根本没有出口。司辰来来回回,迷失在每一个方向,方向的尽头全是棠西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