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西杵在原地,直到马车褪为一个点,再慢慢消失不见。她晃晃神,徐徐弯腰捡起一片桃花花瓣,装进云儿给她的钱袋里。
桃林落英缤纷,似人间仙境,棠西想着若能向这片桃林的主人讨教一二,往后自己栽种桃树,也算存有几句经验之谈。
棠西缘湖石夹岸而行,缓行数百步,一座茅屋乍现于桃林尽头、湖水之畔。
茅屋门大咧咧敞开,棠西面对悄寂寂的茅屋静立良久,不再前行,随地择块平圆的石头,坐在石上发呆。
“来者何人?不如进来和老身说说话。”茅屋内忽传出话音。
棠西抬抬眼眸,从容走入茅屋。
茅屋正中央的矮桌上置有一对硕大的木雕花瓶,桃枝插于细长瓶颈中,花瓣落败,只余零星的花朵点缀枝头,矮桌往里便是妆台,妆台上摆放着香炉及茶具,一面圆镜在妆台上支起,从支起的圆镜中可清晰望见一位老婆婆精瘦洁净又略带忧郁的面容。
棠西偏头看向老婆婆,泰然朝她走去。
“姑娘可是路过?”老婆婆问,目光炯炯,话音有力。
“是的。”棠西丝毫不见外,在藤椅上坐下,“您是?”
“老身姓唐,名君华,你可以叫我华婆婆。”
“我叫棠西,您躺在床上,可是病了?我只会使毒,不会治病,治病的人才刚走了,我若跑去追,应该还能赶得上,可要我去追他回来给您看病?”
“你这个小姑娘,可真有意思。”华婆婆呵呵笑道,“不必去追,我活了八十九年,如今大限已至,也该走了,怎可贪恋?”
棠西莫名有些失望,揉了揉眼睑道:“那婆婆唤我进来,可是要我在您死后给您掘坟立碑?”
华婆婆笑意愈浓:“你可愿意?”
“自然愿意。”棠西没丝毫犹豫,“碑上刻什么字?您的名字‘君华’二字,可是出自‘愿逐月华流照君’这句诗?我没学过书,识不得几个字,您可要说清楚,否则我要写错的。”
华婆婆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毋需立碑,你只需拿草席裹了我,埋在桃花树下,只当给桃树施肥了,也算有点用处。”
“好!”棠西点点头,“这片桃花林是你栽的?真好看,能不能教教我?怎样才能种出这样好看的桃花?”
“这片桃林,我守了六十年,六十年的心血呐。”华婆婆长长叹息,“凡事只要你肯费心力,没有不好的,种树没别的窍门,播种、浇水、施肥、收获,秉持勤劳,还须得耐心等待,等发芽,等不到发芽你便换一颗种子,等下雨,雨不下你便浇水。春夏除虫清草,秋冬松土施肥。等她成长,等她开花,等她结果......我一生只剩这片桃林,因此满心系在她身上,她承载我全部的期望和愿景,方长得好。”
棠西暗暗记下华婆婆的话,她真怕自己会忘记,忍不住希望司辰若在就好了,便可请司辰帮她记一记。
几抹绯色浮现于华婆婆苍白的脸庞,她轻轻清了下嗓子,忽地怀起几分小姑娘似的腼腆,郑重道:“能否帮婆婆跑趟腿?”
“当然!您说!”棠西很是直爽。
“厨房有九坛桃花蜜,能否帮婆婆送去给坛道山上的坛山道人?”华婆婆的语气几近恳求。
“坛道山?”
“往西南去五里,一座翠柏荫峰的山,山上道馆佛寺星罗棋布,你随便向人打听坛山道人的名号,自有人领你去。”华婆婆勾起往事,神色黯然了几分,“往年都是我去送的,今年却不行了,你若见到坛山道人,替我转告他,说桃林里的唐君华今后再也无法给他送桃花蜜和桃子了,他若想吃桃,便等桃子成熟的季节,自己下来摘吧。”
棠西从藤椅上起身,踱至华婆婆的床榻边坐下,她隔着棉被拍抚华婆婆,柔声道:“可要我请那位坛山道人赶来见你最后一面?”
“不必,他不必来见我,我死后,自然能每时每刻见到他。”华婆婆耸了耸鼻头,满脸困惑,“小姑娘,你身上的味道,你......你熏的什么香?”
“我不熏香......”棠西想了想又道,“安神香。”
“不!不是安神香,你身上的味道,是‘迷魂香’。”
棠西震惊。
“谁对你使了‘迷魂术’?”华婆婆匪夷所思。
棠西问道:“迷魂术会如何?”
“一旦被施了‘迷魂术’,你便不再是你自己了,你的思想,你的身体,为他人驱使,施术之人能操控你的记忆,控制你的行为。”华婆婆满面忧色。
“那婆婆可知我该怎么办?”棠西问道。
“把你的头伸过来。”
棠西跪在地上,将头递到华婆婆手下。
华婆婆在棠西后脑大力按弹。
“啊!”棠西疼得喊出声。
华婆婆道:“有人在你这儿藏了一根针,藏得很深,你若强行逼出针,幸则丢失记忆,什么也记不得,不幸则七窍流血而死。”
“哦!”棠西应声。
“你不害怕?”华婆婆笑问。
“左右大不过一死,有什么可怕的。”棠西坐回榻沿边。
华婆婆凝眉:“人世间,竟没什么能留得住你的?你没有眷恋的人?”
“我有依赖的师父,有珍重的朋友,自然也有眷恋的人,我舍不得他,想陪在他身边,可我害了他爹娘,他说了,会在他爹娘坟头杀我,我和他约好了,待我完成要做的事,便去找他,能死在他手上,比七窍流血强多了,是件幸事。”棠西笑道。
“老天可真爱开玩笑呐!”华婆婆闭了眼道,“告诉婆婆,你可爱他?他是什么样的人?”
棠西思忖良久:“华婆婆可知什么是爱?”
“我这么一个孤零零的老婆子,若能知道什么是爱,死而无憾了。”华婆婆失笑。
棠西叹口气:“我倒是见过人世间的情爱,一个人死去,另一个人追随,一个人不在,另一个人念想,还有那些不敢说出口的感情,还有那些费尽心思想要待对方好的感情,很多很多,我却不理解,他们说是心里的牵挂,将对方放在心尖尖上了,我却不太能感受得到心里是怎么想的。”
“你对你眷恋的那个人是如何?”
棠西左思右想:“我也说不清楚,只记得,一想到会失去他,我便吃不下东西,浊气憋闷呼不出来,他若在身边,我的胃口会好许多,呼吸也变得清爽顺畅。从他七岁那年,我便下定决心要照顾他、当他的亲人,我以为我会一直像对待亲人那般对待他,直到今天,他离我而去,我忽然感觉整个身体都空了,我已随他去,只剩这一副躯壳。”
“老身也听过一句话,说情出肺腑,我活了这么多年,肺腑一日比一日小了罢......”
棠西牵起华婆婆瘦削的手:“婆婆思念谁?”
华婆婆青涩一笑:“告诉你也无妨,我思念的人啊,便是坛道山上的坛上道人,这个秘密我独自藏在心里这么多年,你是第二个知道的。”
“为何不去找他?”
“他有他的路要走。”华婆婆拍抚棠西的手背,“他呀,最爱吃桃子了,我便在此种下一片桃林守着他,还谎称自己是他的信徒,年年给他送桃子,送了六十年,这六十年里,我竟没有那么想他,我忙着照料桃树、忙着过日子,日复一日,一年又一年,一晃眼就过去了。”
“想他时如何?”
华婆婆反问:“你说如何?你想他时如何?”
棠西想了想道:“好像自己很轻很轻,轻得连自己都心慌害怕,又好像自己很重很重,重得快要承受不住了。”
华婆婆笑得轻快:“小姑娘,你就是爱上他了,婆婆没办法告诉你爱是什么,但你的身体告诉你了,你的胃、你的肺腑每时每刻都在诉说对他的感情,婆婆告诉你,不必去追寻情为何物,那是爱而不得的人苦苦求索的东西。你虽不知爱是什么,也可尽管去爱呀。”
“可我害了他爹娘......”棠西一副忧愁苦闷的样子,很快又展开笑容,“我会学婆婆,待死后,无时无刻陪在他身边。”
华婆婆眨了眨眼皮,再缓缓阖上,她拍抚棠西的小手停下,无力垂落。
人死如灯灭,方才还在和棠西说话的人突然间没了。
华婆婆走得很安详,不带一丝痛楚。
棠西用华婆婆的花锄在桃树下挖了个坑,又回茅屋拿草席将华婆婆小心裹起来,抱在怀里,轻轻盛入坑中。
华婆婆好轻好轻,轻得像一瓣桃花。
棠西撩起衣摆,拣了一兜干净的桃花,淋洒在华婆婆身上,再一下一下勾土,一点一点将华婆婆掩埋。
棠西抽出她的“西蜀”短剑在桃树干上刻了“唐君华”三个字,是华婆婆的名字,桃树下埋葬了华婆婆。华婆婆的名字朝向西南方,西南五里有坛道山,坛道山上有华婆婆心心念念的人。棠西心想,坛山道人来吃桃子时,可能瞧见华婆婆的名字?名字刻在这个方向,可否让华婆婆的魂魄不迷失、能早些找到坛山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