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交接于子午,值夜半,圆月当空,王陵异声四起,如凤鸣如人啼,回荡交迭,甚是惊悚。
令人不适的异声响彻九天,贯穿一行人骨骼。排在最前的公输樗慌慌张张大跨步子,连话最多的燕二此时也一声不吭闷头赶路。恐惧萦绕上每人心头,大家强作镇静,彼此默契,生怕一出声会吓着自己。
棠西在司辰胸口乱蹭,脑袋像要爆炸了似的,她对这种异声并不陌生,康虞的话音会在每个月圆夜伴随异声从极远之地传来,尖厉而高亢,在她脑海嗡嗡隆隆。
“很痛苦吗?回想过去的事对你来说很痛苦吗?我帮你好不好?我陪着你。”
“你的家,从你活在你阿娘肚中开始变成一座恐怖小屋,因为你,各种毒物爬进屋,它们咬死了你爷爷,你阿爹害怕你,甚至把你丢进火盆想烧死你,有人说你命格不好,是个灾星,你的族人们关你进古洞深处,他们在你的脚底绣字,不肯教你说话,你从不像别的孩子那样,你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只动物。”
“还记得吗?你的族人们,他们多狠心,把那么小的你赤条条置于冰块上,他们在你的身上涂满白粉,割你的血,把你丢进滚烫的米昇中,他们不许你走出古洞,他们想把你盛入冰棺封存,再不让你长大。”
“我救了你,我从那个黑巫女手上救出了你,我为了救你差点死了,难道你不该回报我吗?你的命是我的,你得记住这点。”
庭司辰抱紧怀中瑟瑟发抖的棠西,他知道棠西在害怕,一时不知如何安抚她,便伸出舌头舔了下棠西的鼻尖,再顺由棠西的鼻梁而上,湿湿哒哒啜棠西的眼睑。
禁锢于铁链之下的黑暗日子里,棠西总会千遍万遍默默念叨庭司辰的名字,她细细描摹棠棣、庭誉和加玛的脸。棠西感到,遇见云儿,是她人生的起点,而遇见庭家一家人,是她最美好的慰藉。
五岁以前,棠西还太小了,她认为就算很小的时候历经过什么苦痛,如今也很难切身尝出苦痛的滋味了,那些,大可一笔勾销。
康虞仿佛能猜到棠西的心思,她勾出一个妩媚的笑容,捧抚棠西的脸庞道:“真是可怜的宝贝儿,你真那么喜欢庭家那小子?既如此,当初为何要下毒害他家人?他若得知是你害死了他爹娘,会怎么样?杀了你还是自尽?自尽的人可是要下地狱的,与其这样,不如你去杀了他,不如你去杀了庭家那小子!”
“瞧你,害死了人家父母,还有脸对他笑?我看见你对他的笑,真是羡慕啊,我和云儿哪见过那样笑起来的你?”康虞捏扯棠西的脸,狠厉道,“来!看着我,看着我!也像那样对我笑一笑。”
棠西的眼泪流沾康虞一手,康虞等半天也没等到棠西的笑容,便很是受伤地甩了棠西一巴掌。
棠西曾多次质疑会不会是自己害庭誉他们中毒的,她怎么也想不起当晚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如今康虞告诉她,就是她下的毒,棠西无力倒靠土墙壁,在不见天日的墓道里似乎看见天塌了。
天若塌了,世人会去哪儿?一切会不会重新开始?
晕晕沉沉的棠西感受到了司辰给她的温存,因为司辰的温存,她的心正像在被刀子一下一下地剜剐。
从今往后,棠西还要如何面对司辰?若没有司辰,从今还有往后吗?
有一回,棠西捧书念到“行到水穷处”时,不知何意,她问无叶:“天涯海角可有水穷处么?我却不知水有穷尽,饶是沙漠也有绿洲,此地的水流向他处,他处的水向城下来,究竟哪里才是再也没有水的水穷处?”
“流水的尽头,再无路可走,意指已到绝路。”无叶敲了敲棠西的脑袋,“不许问了,待你身处那种境地自然而然便明白了。”
“天大地大,此路不通另择他路就是了,哪里有什么绝路,我往左偏一点,再转右,前路走走,还可退后......”棠西在荒原之上胡闹。
无叶迎向落日,微笑不说话。
“行到水穷处。”窝在司辰怀里的棠西喃喃出口这句诗。
司辰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驻足。
空气中丝麻毒草的毒气应是糅杂掺进土壤了的,毒气的毒性不如毒草汁液,人在其间原本无碍,可一行人在这片土壤停留了太久,毒气漫心。有一个铁栏里关的姑娘突然猝死在地,司辰才注意到老爷子和燕二的嘴唇也已紫黑。
“快到了吗?”司辰追上公输樗问道。
公输樗干咽了口口水:“走多久了?”
“一个时辰。”
公输樗拉过燕二借力道:“再走一个时辰。”
“往返不同?”司辰疑惑,毕竟进陵园只费了一个时辰。
“当然不同!”公输樗不愿再和司辰浪费力气和唇舌。
燕二也喘不过来气,公输樗往他身上一搭,他便整个垂了下去。
寸草不生的地儿哪怕长出一两棵解毒的药草呢?土里不长草,居然还冒毒气。这片土地可真是不亲切。
丝麻毒草的毒气对司辰和棠西全无影响,可别的人不行,眼看着公输樗和燕二要撑不住了,跟在后面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们更不必说。
司辰身上只剩下五粒“百毒丹”。
棠西的肠胃不太好,司辰的“百毒丹”对治她的肠胃病有奇效,百毒丹是治剧毒的,放在棠西这儿只够通个肠胃。司辰心里牵挂棠西的肠胃病,常年往身上揣带百毒丹。
司辰递上一粒百毒丹请公输樗服下,又在燕二手心倒出一粒,只剩下三粒,可后边还有六个姑娘。
司辰把难题抛给燕二。
燕二郑重接过司辰的小木瓶,溜摸下巴瞧向六位姑娘,择了三位姿色较好的,像救世主那般施舍出百毒丹。
另三个姑娘相继倒下,她们连稍微反抗一下也做不到。
燕二递还小木瓶给司辰,志得意满。
“为什么给这三个人。”司辰问。
燕二摆摆手:“哪有那么多为什么!瞧她们长得赏心悦目些。”
司辰叹道:“若把丹药分给她们吃......分的话,我无法保证她们全能再撑一个时辰走出去。”
“那不就得了,别想那么多,人各有命,当你手上握有掌控别人生死的权力,尽管由你喜欢做决定就是,我们的命也是一样,没什么大不了了的,皆看老天爷喜欢,今天看你不顺眼,说好了就到这里吧!便随意取走你的性命,我们有何说的?反正到最后,活着的不会感激,死了的更不会感激。”燕二满口歪理。
司辰一笑置之。
燕二抖索起兴趣:“你看起来,不怕毒?怎么做到的?”
“百毒不侵的人若不幸中了什么毒,必是要命,没什么好的。”
一个时辰后,几人终于走出王陵阵法,一直响彻于九天的异声也渐渐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