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你这屋,还有点子人气么?你倒好,一住就是三年,算上这次,我可是大老远的来了两趟,不可能再有下次,除非你把伤养好,亲自来找我,否则啊,我俩有生之年怕是没机会再见面了。”楚游园深夜无眠,想着该上去跟樊惊再好好道个别,毕竟明日一早便离开,仓促间可能也说不上话,他也没料到自己会特意跑来作难。
“总以为在这儿呆不了多久,没准明儿就能回去,我就当它是一个临时歇脚之处,没怎么收拾,算起来也就每日上来歇个午觉和晚觉,平日都去下面和他们一桌吃饭,容与兄见多识广,好喝两口小酒,听他天南地北地侃谈,并不寂寞,如今鱼姐姐也有了身子,再过四五个月他们的孩子出生,便更热闹了。”樊惊无奈,一个字都不敢提及身上的伤。连自己都无甚把握的事,如何能信誓旦旦地向人说出请一定存有希冀的话?
楚游园却读到了樊惊藏在心里没说出口的万不得已,拍了拍他肩膀,宽慰道:“莫要强求,左右大不过一死,若你最终不治而亡,自有容与为你收尸,每年清明,我会去你坟前祭扫,总不至于落得无所归依的结果......且安心养着罢,我在外边也会替你留心。”
樊惊连忙摆手拒绝:“不敢不敢,不必为我留心,你的清静得来不易,我不想你因为我又被搅进去。”
“哪里来的清静,四处遍布蠢蠢欲动的凶兽,只等掩人耳目的迷雾散尽,暴风雨来临,自然要,了结个干净。”
丛林凶兽逼扰,驱赶着人们往同一个方向奔去,这些同路而行的同道中人绝称不上是志同道合,他们沆瀣一气地维系形同陌路的表象,互相不攀谈、不争斗,却各怀鬼胎,敝帚自珍地私藏自家几招独门武功,唯恐让人瞧看了去,丧失底牌。
可本该南下的一条道,缕缕行行的几路人马皆极为默契地在一个岔路口转向西路而行。
棠西伸手拦住四名穿直?的僧人——别的队伍都算是声势浩大,最少也有十七八人,独他们看起来容易招惹些。
特别瘦高的僧人道:“阿弥陀佛,施主有何见教?”
棠西:“大师们在哪间宝刹修行?”
“白马寺。”粗脖子僧人趾高气扬地仰脖答道。
棠西:“大师们可是去参加武林大会?”
“敢问几位施主是何门派?”瘦高僧人问。
又是此问。寒野原极不情愿地随口往头上扣了顶帽子:“我们是善施堂的人。”
“既是善施堂的,难道不知?我们正是受周盟主之命前往善施堂。”
寒野原:“哦!我们受堂主之命外出办事,多日未归。”
僧人走后,公输梧道:“奇怪!善施堂因善举布施闻名,坐落城内坊间,怎的往荒僻之地跑?”
“不如跟去瞧一瞧。”寒野原道。
正大光明地尾随僧人行走了数十里路程,来到一道峡谷深渊,俯视之雾满如深云,洞白浮天,深不可测,僧人们毫不犹豫地飞跃过峡谷上大约四百尺长的钢索链。
待跟到峡谷对面,发现链桥尽头已汇集武林各派,众人徘徊于崖边,让一圈头戴网巾、上绣“善”字的佩剑人士合围着,应该是善施堂的人,善施堂的人把大家困在这干嘛?
不久,善施堂的一名弟子拱手喊道:“多谢诸位英雄好汉的配合,谨防邪派混入,还请各门各派清点好带来的人,从我右手边通过。”
公输梧:“居然还得一个个对照名单、一人一人清点!”
“交到那人手上的东西是什么?”棠西问。
“兴许是一种信物凭证。”寒野原道。
“你不是和他们堂主同是连教的么?”棠西悄声问寒野原。
寒野原明白棠西的意思,答道:“可惜周瑜不在。”
棠西选中一名守在悬崖最边缘地带、看起来最不安分的善施堂弟子,拍了拍那人握在剑柄的手,低声道:“嘘!别声张!我是堂主安插在这的眼线,这里有个人非常可疑,但堂主吩咐,不可擅自做主贸然行动,一切都得请他亲自来定夺,我给你个立功的机会,你去给堂主捎个话,千万记得要亲口告诉堂主,听明白了吗?”
这人背对棠西,一动不动道:“凭什么相信你。”
“你想啊,我若是坏人,不可能笨到要你把堂主请来,岂非自找死路?再有,这是堂主亲自吩咐的,坏了事你能承担后果?”
“你要带什么话?”
“一个字,‘连’,记住了吗?”
善施堂弟子点点头,抬腿跑远了,自始至终没看棠西一眼。
一盏茶的功夫后,从来都是一副谦谦君子模样的周瑜走过来,寒野原向周瑜点头致意。
周瑜爽快道:“几位,请随我来。”
穿过悬崖边的长廊就到了后花园,周瑜把扇子贴在右拳上道:“堂内客人太多,这是后院几间较为清静的房子,几位随意住下,恐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寒野原抱拳:“多谢!”
周瑜留下一名叫“小满”的弟子,令他好生服侍,道了告辞后,又折回来,拉寒野原到一旁说话。
“连舵主是与你一道来的?”周瑜问。
“你是说连晋?他也在这?”
周瑜眯细了眼:“是你让他来给我传话的。”
“我只知道帮忙传话的是你善施堂的人,我可没本事叫连晋给我跑腿。”寒野原笑答。
“那他怎么......教主派来的?”
“我哪能知道?不过依我看啊,你不必担心,以他的行事作风,没准就是贪玩,跑来凑凑热闹罢了。”
小满提了些茶点摆在后院凉亭里,棠西见小满生得奇怪,具体哪里奇怪,她左看看右瞧瞧,一句脱口欲出的话偏就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忘记怎么说出口,暗挫挫搭讪问:“什么名字?”
“小满。”
近两日,司辰总有一种被人监视的感觉,这让他尤其不适且不安,为排遣由此引发的多虑多疑,便开动心思把敏锐的触角探出去巡视起自身所处的环境,依靠对周遭生物的把握进行自我催眠。
众多武林人士聚在此地做什么?按照常理,人多的地方流言也多,总有人会忍不住私底下说道几句。听闻各门各派中主持大局的人躲在暗室里商讨了一整个下午,司辰趁着月黑风高,跃上屋顶,仔细寻摸哪方有谈论的声音。可白日里嗡嗡唧唧的人们像让人下了一把瞌睡散,此时只听得见一连串死睡的呼噜声,与周边林子里传来的狼嚎声十分相和。
听周瑜说连晋披了善施堂的衣裳混进这里,寒野原围着前院后院转了几圈也没见他一个鞋印,施施然摸到酒窖顺了坛酒,从窖里出来便看见棠西和公输梧勾肩搭背地往林子里去,他们后边冷不伶仃地还跟了个人,不就是连晋嘛!寒野原轻轻放下酒坛子,悄悄接近,就在连晋觉察到熟悉的气息,一回头的当口,野原猛地扑过去,一把擒住连晋,抱着滚进路边一堆丛草里。
连晋挣了两下,待看清敌人面目后也就不动弹了,任人宰割似的由着野原捂了他的嘴、压在他身上。
野原放过连晋的嘴,迅速扣住他的双手按在地上,有些得意道:“你干嘛呢?”
“起开,让人看见!”
“看见什么看见!方才你跟踪他们,打得什么歪主意?说来我听听!”
连晋其人,吃软不吃硬,他有气无力地抬脚作势踢向野原后脑勺,野原看连晋软绵绵的模样,以为是跟他闹着玩儿,便漫不经心地身向左倾躲了躲,连晋猛地提起劲,借势将身体抽离开野原的束缚,当机立断狠狠踹了野原屁股一腿,脚下生烟跑没影了。
棠西听见了寒野原他们闹出的动静,欲返身去看,公输梧拉住她,笑道:“不过是猫猫狗狗的打打架,不必去。”
白日里那位白马寺的粗脖子僧人惊惶地推开门,如惊弓之鸟般蹿出来,连滚带爬地奔走叫喊起来,司辰一个俯冲挡在僧人面前问:“怎么了?”
“快!这位大侠,快去救救我三位师兄,他们......”
粗脖子僧人话未讲完,正要七手八脚地说出一件尤其令他恐惧的事,可眼前的人已不在了,司辰已追着一道身影掠进了丛林。
“早知我就不来了。”
“你不来,我一个人有什么意思?快些透透气,免得你等会憋得难受。”
司辰追出半片林子,和前方那位提了红灯笼的红衣女子只隔了一截树梢的距离,却骤然听见了棠西和公输的声音,一个分神,已不知红笼女去向了。
棠西在树下轻喊:“司辰,由她去吧,莫要追了。”
公输梧不作声地迈开脚步,离了棠西有两步的距离,用两根手指从袖中夹出一颗似是白色丝线做成的鸽子蛋小球。
“你大晚上叫我出来,神神叨叨说有好东西给我看,就这?这是个什么玩意儿?能孵出个大鹏鸟么?”棠西冲上前大力揪住公输梧耳朵,她以为公输会给她看个机关兽之类的大作。
公输梧缓缓低头,面目已晦暗了大半,陡然将指尖白球朝棠西扔过去。托无叶的福,棠西和司辰早练出草木皆兵、疑神疑鬼的心理,棠西做出一个漂亮的后空翻,可这颗白球像长了眼睛似的,追着她粘过去,最终砸在她鞋面上......
“嗞嗞”的声音,像无数枚蛋壳齐齐裂开,瞬间,棠西被绵绵密密的蚕丝缠得严丝合缝,她尝试挣脱跳动,丝线却越裹越紧。
棠西心想:此人不是小梧。可又纳闷,要不是他的话,为何语气身形都这样相像?
司辰的剑向公输梧劈去,剑气啸起一团团落叶,公输梧腾空而起,躲在树后,五枚蚕丝球即时从五个方向眼花缭乱地砸向司辰,司辰尽数稳稳接它们落在剑上。就这一刹那的功夫,公输梧已然消失在空中,司辰回头,里面有棠西的那个白球不见了,棠西不见了......司辰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敛气屏息,闭上眼睛辨认动静,迅速捕捉到气流微末的升力,急忙追过去。
白球离公输有些距离,司辰定睛看,原来他手间绕了一丝牵引白球的极细的线。一直追到悬崖边,司辰当机立断,剑气下劈,砍断了那根连结公输和白球的那根微乎其微的线。
公输立时击出一掌,白球被其掌风推下悬崖。司辰来不及多想,跟着跳了下去。
公输梧蹲在崖边凝望良久,再度抬起头站起身来,竟又换了一张脸,戏台上的变脸人若是得见如此天工造物般的变脸术,怕是要三跪九叩认祖宗了。当前这张脸透着七分如山水墨画一般的涵蓄幽远,更有三分由内而外散的邪气,分明是庭司辰的模样。
这位真假难辨的庭司辰走出林子,换掉了身上的青衣,回到善施堂后院,和编钟狭路相逢,险些撞上。
编钟:“庭公子,这么晚还没休息?”
“嗯,早点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