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之前,他刚刚从非常遥远的地方来到汴京,很快便被这个大都市的繁华和热闹吸引住了,特别是都市的夜晚,万家灯火,灯红酒绿,彻夜无眠,在他的经历里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城市之夜。
他在幼时曾随父亲到过东京汴梁,并在这里度过一段时光。城市生活对年幼的他没有留下太多深刻的印象,而且那时的汴京城也远不如今日的繁华。但是也有意外的收获,他倒是学会了讲一口流利的汴京话。
他被这神奇的城市,百姓舒适惬意的生活,繁华热闹的街市,美如仙女的数不胜数的美貌歌女,雅致愉悦的文化生活惊呆了,他见到的一切都是五光十色、多姿多彩,令他目眩神迷、神魂颠倒。
他刚刚从血雨腥风、箭雨枪林中赚得一条命,辗转来到开封,才得已有了个喘息机会。人海一样的开封城里,倒是他躲避危险的极佳场所。惊魂初定,面前却是一片茫然。
眼前的景象唤醒了他,人生苦短,道路曲折,不如抓紧时间去享受。美女、美食、美酒,炫丽的舞蹈,迷幻的音乐,疯狂的博弈,一样也不放过。活就活得轰轰烈烈、五彩缤纷,总好过东躲西藏、担惊受怕地苟延残喘。
最初,是他压抑已久的天性的释放,对他来讲是全新的体验,是全身心的解放,他的心有如头顶上不时掠过的鸽子一样纵情地飞翔,他的耳边满是青春少女、美艳少妇那比鸽哨还响亮的欢声笑语。他深陷在放荡不羁、无休止的欲求之中。
没有人约束,又有花不完的银子,在这欲焰燃烧的环境里,他放纵着一个正常男人享乐、猎奇的天性,疯狂地追逐着人生的欢愉,享受着快乐生活的多姿多彩。
时间长了他疲倦了,也有些厌烦了。
他也感受到独在异乡的孤寂,内心世界的苦闷无人诉说。
有人向他介绍说,你必须到酒楼歌肆去听听音乐看看歌舞,那优美的音乐和舞蹈在别处是享受不到的,只有爱上了这种轻歌曼舞,你才真正了解了这个城市。才能从单纯的欲想中解脱出来,达到精神和躯体上的升华。
又规劝他说,你这样整日声色犬马,除了淘坏了身体,这种生活没多大意思。你现在还不觉得,到老了你会后悔的。你手里有的是钱,宁可多纳几房妾,也比现在这样荒唐放纵好得多。
他开始改为出入高雅的歌馆和酒店,选择歌舞俱佳的场所。很快他就被这些动听的词曲所打动,他很想结识这样的填词人,学习一些填词技法。
他也经常写些诗,但他发现被市民称为长短句的词和诗相比,有它自身的特点和优势。除了词在表达情感的深度和广度上的优势,更重要的是容易唱,音律婉转动听。
但他是个外来人,在汴京缺少朋友,特别是没有情投意合、肝胆相照的朋友,一切都要靠他自己细心地摸索和寻找。
他慢慢地了解并熟悉了歌楼酒肆,知道了那里的规矩,也了解了哪个歌楼有哪些特色。
这一晚酒足饭饱后,他独自来到西大街的玉蕊楼。
整条西大街上聚集着一家挨一家的歌楼、酒店、茶馆、食品店铺,是西城地区最繁华的场所。晚上的街市灯火通明,人流熙熙攘攘,有的门口还不时有歌女出出进进吸引客人,招惹的游人眼花缭乱、心旌摇荡。
他走过精心布置的彩门进了玉蕊楼,宽敞明亮的大厅和其他歌楼差不多,只是装潢得更显富丽。西侧另有一个小厅,里面正在上演歌舞。
他踱到西厅里,里面已有二三十名看客,年老的年少的都有,青年人居多。他选了个地方站下来,不想到前面和那些人挤坐在一起。站定后,他随意扫视一下周围。
随时随地观察环境和周边的人,好像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警惕性这么高的人,一定有过不同寻常的经历。
他的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年轻人,引起他的注意。这个人比自己的个子要高些,一件粗布长袍包在身上,微闭着双眼倚柱而立。看他这身打扮,不像是能到这样场合来消费的。他想,一定是到这儿蹭听的。
他首先想到的是,你一个读书人不好好读书,再整日往这种地方钻,哪辈子才能出人头地呀。他心里很看不上这个读书人,却又暗自嘲笑自己操的哪门子心哪。
在歌舞表演中间,他后来又偶然回头,却见那个年轻人看得很专注,听得很入神,神态也比场内其他人更淡定。
他不由得想到,别看这个人不是歌舞场所的常客,故意躲到偏僻的角落。但从围观众人七长八短、参差不齐的叫好声中,他听得出来只有这个书生最懂行。
书生只是偶尔轻轻地鼓掌,或者嘴里发出一两声叹息,而这轻轻的叹息就恰恰落在演唱者情绪达不到的高度时。而其他看客图的只是热闹,对演唱者表演的不足之处茫然不知。
他见这人是个行家,有意结识,便凑过去问:“敢问先生贵姓?”不等对方回答,又自我介绍道:“在下姓崔。”
也许是他居高临下的说话语气惹恼了那个人,对方冷眼看他一眼,面无表情,冷淡地回道:“无可奉告。”
冷冰冰的语气,同样只有四个字,似乎是在告诉他,我又没想知道你姓什么,自报家门的多无聊。
“认识一下如何?”他只当没见到对方拒人千里的态度。
“路通南北,人各西东,你我不是一路人。免了,道不同不相为谋。”说完不再搭理他,专注地看着台上。
他碰了个软钉子,心里有些恼火,跟我结识还不是抬举你,哪儿能有你的亏吃。赏你天大的面子你不接着,故作清高,瞧这股子酸劲儿。
正想再说点儿什么,往回找找面子,场上的舞蹈表演已经结束了,响起一片鼓掌喝彩声。
又有两个歌女先后出场唱了两支曲子,老调老词,只换来几声稀稀拉拉的掌声。在这黑瘦客人前面坐着几名看客,看样子是一伙的,他们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上了。
“怎么又唱这俗套子的曲子,就没有点儿新鲜玩意儿?”
“也是啊,前两晚在别的歌楼还听过几首好听的,这里还是老一套,今晚白来一趟了。”
“可不是嘛,我听说现在流行的新声都是一个落魄文人填的词,他又善度曲,精通音律,他的词谁唱谁红,歌女乐工争着抢着要他的词。这儿没新词,一定是他没来过这儿。”
一个人顺着刚才那人话音说道:“你们见过这个人吗?我听说这人俗得很,他从不与清高雅士为伍,更不结交权贵富豪。不过也有人夸他不爱财,视富贵如粪土,清高孤傲,他才是真正的清高之士。我还听说,一般富家花重金请他填词,他一点儿面都不给。倒是有的歌女被他看中,他白为她填词。”
“你说得对,我也听说许多歌女想他想得发狂。她们喜欢他,是因为他很雅,他的词唱出来清新悦耳;她们也有的不喜欢他,是因为他太俗,连北里的下等歌女向他索词他也给。照我说这是嫉妒,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你说这话真矛盾,不过又是事实。一边指责他低俗,骂他是文人中的另类;而一边,哪里的歌楼家宴,不唱他的曲子,又被大家骂为低俗。就像咱们几个,就算找到他,也不一定能和他交为朋友,可又每晚东寻西找的,不就为听上几首新声?哎,你们说说,‘俗’这个字是攻击他这个人呢,还是他填的词?”
“谁也没见过这个人,当然是说他的词俗了。顺着歌女的意思填词度曲,这种事古往今来还没听说过。歌女历来是下贱之人,他又和她们连在一起,骂他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名头越大流传越广,早晚得成千古骂名。”
“你以为挣个千古骂名就那么容易?千古骂名不是你想得那样,街巷里撒泼打滚,欺负老实人踹寡妇门的遍地都是,那些都是该骂之人,不过也就三天五日就没人提、没人记得了。能够得到千古骂名的人,必得有过人之处,非得是干大事业的,最能说明这个问题的是三国时期的曹操,那是千古奸雄,所以才有了千古骂名。”
他看看几位朋友,“你们说是不是?何况有些事是对是错要过许多年才能下定论,这个填词人别看现在火得出奇,也许过不多久就像一阵风似地刮过去了,想留下骂名或美名,谈何容易呀。走吧,还是回家睡觉去吧。”
议论一番,几个人似乎失去了兴趣,站起身来想要离去。台上正在整理场地,台下有些乱纷纷。
黑瘦客人默不作声地听着别人议论,心中有些烦躁又有些不安。看来留意这个填词人的人不在少数,不是只有自己,大家都在猜测、寻找这个飘忽不定、来无影去无踪的填词人。
见到有客人要离开,他也想随着大家离去,总比自己一个人悄悄溜走显得有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