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拒绝别人的好意是一门技术活。
如果还要考虑对方的颜面和感受,那么这门技术就已经进入高精尖领域了。
这两年来江水源收到的好意远超以前无数倍,却仍然没有熟练掌握其中的技巧,尤其对方还拿七十多岁老人家的睡眠质量作为要挟的时候。
江水源想了又想才回答道:“两江大学对我仁至义尽,我要是这么走了,肯定说不过去,所以本科阶段我还是会在这里读完的。但就像乔老您说的,这里学术氛围和师资水平都不是很好,想要提高水平、开阔眼界,必须走出去多看看,不能做井底之蛙。乔老您对晚辈关爱有加,那我就斗胆提个要求,将来时机方便的时候,能不能请乔老带我去金陵大学拜访一下数学系的着名学者,让我领略一下他们的风采?”
“就这个?”老爷子显然觉得他提的要求太不够分量,“行吧,先这样。不过实话实说,金陵大学数学系那两个院士年纪都跟我差不多,到了我们这把年纪,想做学问都有心无力了,基本上脱离科研第一线,主要作用是镇山门、当摆设。你想见见,当然是没问题。但要想学东西、请教问题,最好还是找三四十岁当打之年的年青学者,他们思维更活跃、视野也更开阔,对你的帮助也更大。”
江水源点头表示受教:“这道理我明白。研究自然科学,尤其是数学,往往在二三十岁的时候最具想象力和创造力,也更容易出成果,所以菲尔茨奖只颁发给40岁以下的青年数学家。不过像国学、历史这些需要厚积薄发的学科,高龄反而是优势,因为丰富的人生阅历、岁月的反复积淀会让思考更深入,学问也更精粹。着名国学大师黄侃先生不就提出‘五十以前不着书’么?”
搞历史的乔老爷子就坐在对面,场面话还是要说的,否则会有当着和尚骂秃驴的嫌疑。
乔方中笑着接过话头:“那是以前,现在国学、历史什么的也讲究出名要趁早了。要是没专着,副教授都评不上。要是45岁前没拿到教授职称,出去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乔老爷子又凌厉地瞪了他一眼,让他乖乖闭嘴:“现在学风太浮躁了!不少年轻老师二三十岁就出了五六本专着,打开一看,挤干水分都不够写两篇论文的,像什么话?小江你不要学他们!”
江水源摸摸鼻子:实在抱歉,我十几岁就写了本《国学论难史话》。
乔老爷子接着说道:“虽然你决定学数学,但国学那一块也不要丢下。你国学功底那么扎实,要是不搞点研究,实在太可惜了!这样吧,回去我给你开个书单,再列几个题目,你抽空看看写点东西。你之前不是写过论文,还发表了么?我看过,写得不错,要接着写。写完了寄给我,我帮你改。”
江水源愣住了:帮我改?
别看老爷子衣着简朴、干干瘦瘦的,就跟公园里遛弯的退休大爷一样,可他却是金陵大学国学院昭明学者特聘教授、国内着名的历史学家。也就是搞人文社会科学的不能评院士,否则他绝对榜上有名。这样的院士级大佬要亲自指导我写论文?这已经不是提携、照顾那么简单了,完全是荣耀王者带着倔强青铜一起开黑一起我飞的节奏!
江水源搓着手道:“谢谢、谢谢,能得到乔老您的指点,实在是晚辈三生有幸!”
乔老爷子摆了摆手:“说这些就见外了!”
乔方中继续当他的捧哏:“对、对,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说这些就见外了!”
乔老爷子又——欸,老爷子你怎么这回不瞪了?你不瞪,我心里有些慌啊!喂喂,乔一诺,你螓首微垂一脸娇羞是几个意思?咱们不是说好不准趁人之危恩将仇报的么?
乔老爷子自然不知道江水源的内心大戏:“我有个学生叫隋文聪,在这个学校国学研究所当所长,待会儿我带你去见见他。他们国文系的老师我也比较熟,我会提前打好招呼,你要是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去找他们。另外,你乔叔和他们学校的一位校领导是大学同学,有事也可以帮上忙。总之,学习和生活上的事你都不用操心。”
乔方中道:“没错,在两江大学只有你欺负人的份儿,绝没有人敢欺负你的。”
“说什么胡话?小江这么温文尔雅的人,怎么可能欺负人?”说着乔老爷子又凌厉地瞪了他一眼。——欸,老爷子你怎么又开始瞪了?刚才不是忘了吗?
随后,乔家“送关怀送温暖”慰问小队带着江水源又拜了一圈码头。看着大佬们和蔼可亲的笑容,江水源觉得自己腰杆也硬了,说话底气也足了。如果不是乔方中临别那就“有空来家里玩,你阿姨早就想见你了”,说不定江水源还会更开心。
也就过了两三天时间,廖冰莹喜气盈盈地找到江水源,见面就说道:“好消息!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江水源实在想不到喜从何来。
廖冰莹也没卖关子:“为了实施人才兴校战略,加强学校科研能力,尤其是补足数学这块短板,让学生享受更优质的教育,学校一直在积极引进高层次人才。经过不懈努力,近日终于和金陵大学数学系杰青荣才峰教授达成柔性引进协议,在未来5年时间里,将每年来我校工作3个月左右。杰青你知道吧?就是‘国家杰出青年科学基金获得者’的简称,全国一年只评选不到100人,号称‘院士摇篮’,能评上的都是学界大牛,基本上代表着当前业界最强的科研力量……”
从她夹杂着官话和套话、兴奋而略显凌乱的表述中,江水源筛选出有用信息,那就是金陵大学数学系杰青荣才峰教授从今年开始,每年来两江大学工作3个月。
前几天刚和乔老爷子提到去金陵大学数学系拜师求教,现在就有金陵大学数学系杰青送上门来。
是巧合么?
显然不是!
仅从这件事上就不难看出乔家想要作出补偿的真诚,甚至是有些急切。
廖冰莹还在不厌其烦地介绍:“……荣才峰教授是米国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的博士,非常年轻有为,前年刚获得杰青资助,据说是他们那一届杰青里最年轻的几个之一,而且做出的成绩非常好,发了不少一区论文。他的到来,必将有力推动我校的数学学科建设——”
江水源突然打断她说话,问道:“那荣教授预计什么时候到岗?具体课程安排又是怎样的?”
“这我不清楚。应该还没来得及制定吧?毕竟才刚签完协议。”
荣才峰的突然到来,让江水源觉得有必要提前做些准备。
像两江大学数学系这种连博士点都没有的弱鸡专业,本身并没有什么学科特色可言,突然间来了杰青这种庞然大物,必然带来巨大冲击,并产生长久的持续影响。比如他研究的是代数几何,可以想见,以后代数几何方向必定成为两江大学数学系重中之重,其他数论、拓扑学、偏微分方程、动力系统等方向想发展就难了。
就算是代数几何,又有意呆利学派、布尔巴基学派、泥轰学派等之分。同一个学派之下,还可以再往下分,比如泥轰学派就分为东京大学学派与京都大学学派。即便是同一个学派不同老师、同一个老师不同弟子,都可能因为感情纠纷、瑜亮之争、政见不同等再分为不同的派系。到最后山头林立、派系繁多,恩怨情仇好比武侠小说里的江湖矛盾,各派徒子徒孙相互撕扯攻伐不断。而一旦入了山门,就自觉不自觉地被打上相应的烙印,以后发论文、争课题、拿项目以及评选奖项头衔时都会或明或暗受到影响。
尽管这些离江水源还比较远,但要想在学术界走下去,必须都得提前考虑。
另外,荣才峰每年只来三个月,他这种级别的大牛显然不可能给低年级本科生开课,顶多就是指导指导研究生或高年级本科生,或者搞个系列专题讲座或短期课程班之类的。江水源想要参与进去,总得有个由头才行。
他思考片刻,问廖冰莹道:“廖老师,您能帮我问问系里和教务处,我能参加这学期数学系的专业课考试么?”
廖冰莹迟疑道:“好,我帮你问问。你要考哪几门?”
“大一、大二、大三,全部专业课。”
“全、全部?”廖冰莹目瞪狗呆,半晌才回过神来,“你知道大一到大三有多少门专业课么?”
江水源点点头表示知道:“我见过他们的课表,总共十三门,其中数学分析、高等代数、初等数论、概率论与数理统计、复变函数、偏微分方程等七八门以前我都学过,至于剩下几门,不是还有一个月才到考试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