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砸得屋瓦乱叫。
山野乡下,不似城市灯光彻夜,一到晚上屋子外面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更何况还是这样的雨夜,天空昏暗漆黑,不透一点光。
“阿太,快点下来洗澡——”
“是——”
“不要磨蹭,就只剩下阿太还没洗澡了!”
“我知道了啦!”
趴在二楼窗边的小男孩嘴上答应得痛快,只是没有什么行动,回头后又望向了窗外。
雨量大得惊人,落在屋顶的黑瓦上,汇聚成流,再飞跃而下,就像是有人将装满洗澡水的浴缸搬上了屋顶,再一把将它掀翻。
“雨怎么越下越大了啊……明天还要和阿学还有悠人去那个地方呢。”
雨声激烈,他又发了会儿呆,终于从中听见了别的什么——走上楼的沉重脚步还有楼梯木板的嘶哑呻吟。
“我这就去洗!”
他连忙回头喊了一声,而扭头的刹那,他似乎瞥见底下的院子里多了点什么。
走廊里的脚步不见停歇,越来越近。
他又转回脑袋,借着二楼房间里照出的光,他看见自家院子的边沿,或者说村里的水泥路旁,多了一道孤零零的人影。
这么大的雨,那人却没有撑伞,慢慢地踱着步子。
在他注意到的时候,对方又忽然停下脚步,并弯下身来。
那个人在干什么呢?
小男孩趴在窗沿,忍不住往前探出身子,接着又被一股大力拉着往后倒去。
“……”
他仰脸倒翻,逆着灯光的母亲高如山岳,怒胜金刚。
“去·洗·澡。”
“……我这就去!”
从喉咙里挤出半句话,他被拖着下了楼。
而离去前匆忙一瞥,院子外的那道人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被拖进浴室,他稍微等了一小会儿,又悄悄钻了出来。
蹑手蹑脚地来到玄关,他撑开足以塞下三个他的大黑伞,走进大雨里。
哒哒哒哒哒——
穿过院子,来到刚才那道人影停留的地方,湿漉漉的水泥地面泛着碎光,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
他蹲下身,大伞遮住了微光,底下顿时变得一片漆黑。
刚要起身,地上忽然多了一只苍白的手。他吓得往后一倒,一屁股坐在水泥地上,也看清了突然出现在面前的身影。
女人?
“呵呵……”
她看了看他,伸手按着水泥地面,竟从中提出一枚小小的带孔硬币。
“你是在找这个吗?”
“五元硬币?”屁股底下传来湿冷的感觉,显然已经湿透了,而他也顾不上管,只是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漂亮女人,“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是神。”
“……”
奇怪的女人。
他转而又问道:“你在干什么?”
“我在标记。”
“标记?”
“留下我来过这里的记号。虽然我自己都不记得、我已经从这里经过多少次了。”
“你经常过来吗……我没见过你。”
漂亮的女人低声笑了一下,将那枚五元硬币重新塞进水泥地里,而表面没留下任何痕迹。
“我也没见过你。你愿意跟我走吗?”
“诶……去哪里?”
“任何地方。”
她的美貌以及浑身散发着的神秘气质,几乎对任何年龄的男人都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他也差点就点头答应了。
但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不行,我明天还要和阿学和悠人去秘密基地。”
“呵呵……”
她站起身,他这才注意到她明明没有撑伞,浑身却不见半点潮湿,雨水一落到她身上就自动避开了。
“那你就留在这里,替我看着它吧。”
她指着那枚五元硬币消失的地方,他低头看了一会儿,百思不得其解。
再抬眼时,四周黑暗空旷,只有持续不断的大雨。
......
又到一站,电车缓缓减速,停靠在站台旁。
坐在角落的中年人提起公文包,走出车厢,另一边又走上来两个大学生,随便找地方坐下了。
宗谷看了他们几眼,又侧耳听着外面的声音,说道:“这边的雨好像已经停了。”
京子点了下头,“宗谷同学也快到站了。”
“我比京子还要多坐两站呢。”
她很快反应过来,低低笑了一声。
“现在已经很迟了。”
“也不差这点时间。”
“嗯。”
宗谷继续看了她一会儿,开口道:“京子今天能睡着了吗?”
“没问题。”
京子回望着他,以肯定的态度点了点头,“宗谷同学不用担心。”
“那就好。”
过了一两分钟,空荡荡的电车又重新启动了。
车厢微微摇晃,两人向彼此靠近了一些。
夏装制服的短袖下,两只胳膊不受阻隔地贴在一起,在微凉的雨夜里传递也感受着对方的温热。
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了,宗谷开口道:“菅原先生现在对京子是什么态度?”
“……”
她看了看他,对他突然的问题也不意外,“父亲对我比之前还要关心一些。”
“菅原先生这是真的担心京子丢下神社、一走了之了。”
“嗯。”
“所以……”宗谷注意着她的神色,“我觉得京子这边,也不必一直保持着对立的态度。”
京子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宗谷同学的意思,是要我对父亲说谎吗。”
“这只是其中一种形式。”
他点了下头,继续解释,“京子和菅原先生之间的矛盾已经展露无疑,这个时候再掩饰也没什么意义了。”
“而现在看来,菅原先生似乎是选择了迂回的形式,打算用亲情之类的手段来软化京子。既然京子的决心不会动摇,不如顺势放下明面上的对立态度,让父女关系回到以前的状态。”
“毕竟我不会立即离开近畿。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在听到“我们”的时候,她笑了一下。
“那就这样办吧。”
“……”宗谷看着她。
“怎么了?”京子问。
“没什么。”宗谷摇了摇头,“只是发现京子一直很平静,就像是早有准备……还是说,其实京子本来就是这样打算的?”
她微微一笑,又点了下头。
“父亲对机构的态度根深蒂固,已经持续二十多年了。和父亲不一样,我只坚持自己的追求,没有让他改变观念的打算;
按照计划,宗谷同学至少还有六七年才会离开近畿,我的……我们的时间还很多。在此之前,除了留在神社,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所以,只要付出一点表面的妥协和顺从,我和父亲暂时不会再有冲突。”
“‘妥协’么……”宗谷看着她,“我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从正经的京子口中听见这个词。”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也变得稍微狡猾了一点。”
“不要以为省略了中间的那句话,我就听不出来了。”
京子嘴角一弯。
这种心意相通的感觉,又让她不自觉地伸直双腿,脚尖摇晃着,画了个圈。
电车继续向前行驶。
二十多分钟后,两人在野洲站一起下了车。
“我送你到家。”
“嗯。”
一路送到菅原家,玉子似乎一直在等着姐姐,见到门口的两人,立即出来迎接。
“姐姐!”
与她一起出来的还有姐妹俩的父亲,菅原隆行。
“抱歉,父亲。这么晚回来,让您担心了。”
“没关系……回来就好。”
他点点头,回应着大女儿,对她逃课一天以及关闭手机、不接受任何人联系的事情半字不提。
“晚上好,菅原先生。”
“宗谷君。”
菅原隆行又看向将女儿送回来的宗谷,打过招呼,随后目送他道别后离开。
一直等他走得远了,京子才转身回到院子里。玉子跟上去,姐妹俩相视而笑。
菅原隆行若有所思。
“话说回来,京子……你上次说宗谷君是从东北那边过来的?”
“是的。宗谷同学是宫城县人。”
“他家里是做什么的,父母都在近畿这边工作吗?”
“不,宗谷同学的家人都在海啸中遇难了。他是在儿童福利院里长大的。”
“……”
菅原隆行又怔了一会儿。
很快,一个关系到菅原家未来的念头,自然而然地从脑海深处钻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