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八 戌时
沈括垂头丧气离开,赶在城门关闭回到城里。
他有些魂不守舍,走在路上几次几乎撞到路人,被白了好几眼。只因为心里那档子事情压着,几乎喘不过气来。怀良回来了,但是该不该请他出来参与这件案子?这件事是不是先知会老包?若是告诉包拯,那结果是肯定的。老包大抵会亲自来请和尚出山。怀良躲到城北菜园子,也没有告诉自己回来,大概就是不想再牵扯无休无止的俗事纠缠。一连串问题萦绕着他,让他纠结不已。
然而又一个想法冒出来,如果怀良大师真的全然不关心这件案子,他为什么要回来?他的回来,和突然冒出来的客星和紧接着发生的事情就一点关系也没有?
总之,他根本无法从纷乱的思绪里整理出头绪,眼看今夜进了城,身后城门关闭也回不去了。
他也不急着去军头司,不由得四下瞎逛起来,就看到前面瓦子亮着灯火,到门口一打听,夜场说古。于是想进去听听,排遣一下烦恼。倒是不贵,因为已经开场很久,所以门口伙计只收他一半的钱。
他进去时很容易找了张靠前的桌子坐下,只因为人确实不多。很快有伙计端上茶水。他坐在那里也没心思听,只是隐约觉得前面先生好像在说大唐末年的奇闻轶事,也是都拣惊悚恐怖的说,极尽夸张之能事。
眼看有几名听众,意兴阑珊起身要走,刚进来的那位也心不在焉,低头思忖什么事情。那说古的先生倒是来了兴致。他突然一拍手上木头。吓的沈括从胡思乱想中惊醒,另外两名要走的也不由得一振,停下脚步,且听还有什么分解。
“黄巢舂人为糜,充作军粮的旧事,就此完结。诸位看官,可知那《地狱变相图》的典故?”
果然一语留住了人心,那两位要走的也又找了张空桌子坐下。
沈括也提起精神。他知道这一行说长篇大套的未必能留住人,因为那些故事大家都知道,所以有时候得加一点街谈巷议,时闻逸事。这要聊《地狱变相图》必然是结合了当下时事了。
“呵呵呵,诸位也都知道那宫墙上渗血的地狱变相图。然而未必知道为何是这幅图?”
先生念着胡须看下面听众反应。察觉到所有人兴致被勾住了。
“这幅画,乃是当年吴道子所绘,然而他又是如何见到地狱,能绘出那样栩栩如生的地狱场面?”
“请诸位赏下几个子儿,且听先生下文。”
边上伙计嬉皮笑脸拖着个盘子出来,走过每张桌子。沈括被迫又摸出几个铜钱丢进去。其实这个故事他知道,但是不丢几枚钱实在不好意思。先生听着铜钱先生,脸上有了笑容。
“只说当年吴道子,被长安长乐坊赵景公寺重金相邀,为一块壁画绘制一幅地狱图专为警告世人不可作恶,然而他也苦无半点下笔之法,诸位请想,谁又见过真实地狱?”
听众们纷纷点头。沈括只是好奇,他刚才提了一个问题——为何宫里会有这幅图?且看他怎么绕到正题上。
“然而几天过去,吴道子无法想象地狱模样,依旧是白壁粉墙。那寺庙里住持也等不得,便请来一位年轻画师皇甫轸来接替吴道子绘制此画。那吴道子向来嫉恨皇甫轸才华,怕这么一来,自己画圣地位不保,便雇了几名凶顽,将那皇甫轸杀死。当夜,吴道子自觉没了对手,便坦然入睡。谁成想,梦中坠入无间地狱。亲眼见识了那地狱中种种骇人鬼怪和惩罚罪人的手段。比如将那生前做恶的,活生生投入煮沸的油锅……捞出时已然是炙猪首的样子。只问你们怕不怕?”
听书众人纷纷点头表示怕了。
“吴道子惊惧醒来,就连夜在那寺庙白墙上绘制了这幅可怕的地狱图。果然第二天众人入寺后见到,无不惊恐于如此光怪可怖,惨绝人寰的地狱,都追问吴道子如何绘制出着从未有人见识过的场面。吴道子只说,此事乃是梦中亲见,恐怕死后也难逃这一场地狱刑法。只得将其画出,用来惊醒世人,也许还能抵罪消业。”
“先生,却为何宫中也显露这幅《地狱变相图》?”终于有个不识相的听众问出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沈括也想知道。
“呵呵呵呵……此事不可深说,若这里有皇城司,开封府的,便要一根铁链将我绑走,难免诸位也受些牵连。”
“嗨,如今那些坐探差人,自有天大的案子要忙,哪儿有闲情来听说古?先生只管说,我等听了也不说。”
又有人起哄不怕事大。
“好好好,我只道一个字,便是业。想我大宋一朝基业,若细算,也是从孤儿寡母那里来的。故而,自太宗始,便是不断地业力循环。然而气运在时自不怕那些花妖、火犬、妖童、帽妖,自有那天书还在。但是如今,客星临空,日月同天,即便是那天书也压不住了。可知昨夜,宫里左承天祥符门上,承接天书的龙也死了?”
“是啊,前几月,我就在城里见到那些傀儡在天上飞来飞去,就觉得国之将亡妖孽横生了。”又一个不懂事儿的,在下面胡言。
“且住且住,客官需要提及那些话,我们只论气运和业力,可说妖孽,不可提亡国。”
台下众人会心一笑,都露出一副懂的都懂的样子。
沈括从瓦子里出来,已然深夜,街上没什么人了。他依旧心事重重。蛊惑人心一定是弥勒教重点研究的方向,他们的每一步都是这么来的。人心的弱点就在于,最信暗示。
所以,即便是假作谶语也没有平铺直叙,都是暗示。果然墙壁上的《地狱变相图》是有用意的。他原先还不觉得这一招高明,今天那说古先生一点拨,终于想穿这一层。无非还是暗喻赵家得国不正,所以业力使然,报应要来了。说穿了还是那一套。年初时,借着谶语发难,现在则利用客星来惹事,落笔都是在人心上。
到了军头司,里面果然亮着灯。他进大堂时,老包正在伏案写劄子,见他深夜进来便招呼坐下。
“存中,你没去杨春官处?”
“我……我因为有些事情,便没去那里。”
抱枕听他吞吞吐吐,似乎有事。
“存中,你有事尽管说。”
“我……”
他还在犹豫,身后有人进来,两人一起回头看,竟然是徐冲。
“徐节级,今天一日都没见到。不知去何处了?”老包问,语气略有些不满。
“相公,在下先请罪。”
徐冲突然双膝跪下。倒是把这里两人都吓了一跳。包拯一愣神,也就不再追问沈括了。
“你有何罪,速速讲来?”
“在下早上在敛尸房见了那尸首身上藏着的面具,认出是狄相公的。就知道有人要攀扯狄枢相大人,我只怕枢相大人被贼人陷害而不知实情,便自作主张去了那大相国寺。”
“你……”包拯一时无语。他脸黑加上这里昏暗也看不出是不是怒了。
“包龙图,别来无恙。”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大堂外传来。
转而一个驼背人影颤颤巍巍走了进来。
进来的是个老者,沈括却认得,正是大宋第一位行伍出身的枢相——狄青。他在大相国寺外,看到过狄青从轿子里出来,当时也是衰老不堪,还有些驼背,当然世人都说是因为背后长了痈疽的缘故。
“是狄相公?既然来了,请坐。”包拯赶紧施礼。
狄青颤颤巍巍坐下。徐冲识相起身找人倒茶去了。他这次擅作主张把狄青搅和进来,其实不在沈括意料外,他与徐冲相识日久,知道他以狄青为榜样,也时常感慨大宋武人地位低下。他西军出身,自然和狄青有些亲近,再者他有些怕文彦博,因为文彦博掌兵权时,曾经无端打杀手下武将,所以心中一直认狄青不可能是坏人。大概是早上见到那个面具,预判是有人要将狄青牵连进案子,所以就去告密了。
“存中,你也先退下。”
沈括赶紧退出。大堂里只剩下包拯与狄青二人。
沈括就在外面等着,也不知道里面谈的什么。只知道他们一聊就是几个时辰,一直到早上还未谈完。
徐冲也在院子里等着,远远倒是可以看到里面两人交谈并不激烈,包拯还不时招呼人进去倒水。
两人也没什么可说,沈括觉得徐冲今天所作之事不妥,至少应该知会老包一声,至于怎么想的,今天方便问了。他向东面时,那颗诡异的星似乎比昨天暗淡了一些。
于是想起天书书籍上提过,客星来去无踪不可测,然而也是说来也就来了,说走也就走了。
“你说,昨夜那条龙,到底是怎么活的?”徐冲大概想缓和尴尬主动提了问题。
“我也不知道啊。”
“为何那支笔,一点就活了?”
“你与那王胜相识日久,他说过什么吗?”
“倒是没有说过。”
“昨夜我见他提笔样子也不对,可见不是会作画的人。若那笔如传闻所言那样真有神力,也须人笔合一才行。所以张僧繇能点活墙壁上的龙,也不是旁人。”
“是啊,我见那驸马也是会画的,与那裴掌柜狼狈为奸,也用这支笔在城里为富户画龙画虎,没见一头活过来的。”
徐冲道。
“且慢,你说,驸马与裴掌柜狼狈为奸?”
“我说错了吗?你不也亲眼见过?”
“不是,只是你这句话,好像有些意思。”
“什么意思?”
“我问你,裴掌柜为什么要与驸马狼狈为奸?”
“还能为什么?不就是为了钱?”
“我刚刚去了瓦子里,听了吴道子绘制地狱变相图的故事,那分明是《酉阳杂俎》上的故事。然而世人大多不知道,还须去听说古。”
“那又如何?”徐冲已然是听不懂沈括想说什么了。
“我是说,神笔也好地狱图也罢,都是民间故事。”
“对啊?”
“你听我细说一遍。看看有无道理。那吴道子的《地狱变相图》实载于《酉阳杂俎》,不管真假有据可查。那张僧繇神笔点活神龙只是一个成语。”
徐冲干瞪眼,根本听不懂。
“若没有裴老板与驸马这场闹,世人知道这段典故的必然很少。”
“是啊,那又如何?”
“裴掌柜真的只是为了利?”
“他不为利,难道为名?”
“也许就是为名?”
“要出名,也是驸马出名,干他屁事?”
“不是驸马的名,而是那支笔的名。经他们这么一闹,世人皆知画龙点睛的成语和典故,若不然,王胜如何点活那条龙?”
徐冲承认永远跟不上沈括思路,索性不说话。
“须知,弥勒教行事,总是在人心。而撬动人心,需要先铺陈故事。”
“所以这张僧繇画龙点睛的成语,其实不是为利,而是铺成?”徐冲终于有些开窍了。
“也许吧?”
“我早就看他不是好东西了,现下你这么一点,着实有些可疑。不如,天一亮我们把他拿来拷问一番?顺便把锦儿带回来?”
“这也只是我一时的想法,我只是回想裴老板陪着驸马到处招摇那支笔,确实可疑。这支笔的故事,也是最近几个月才为天下人尽知的。那时还没有客星的事。”
沈括在院子里踱起步子来,越想这裴老板越奇怪,但是也不到徐冲说的,拿他抓来拷打一顿的地步,或许他真的只是为了利?当然徐冲的想法可以理解,他只想救出那给裴老板当小老婆的锦儿。
“然而锦儿似乎又在皇后身边待过?”
沈括突然又想到一层。这件事是他听宫里事情无所不知的石文彬提过,说起锦儿曾经入宫,后来官家新政要裁撤冗员先从宫里开刀,于是没来由把她裁撤到宫外青楼里了,这又是一个巧合?
“徐冲,沈公子,你们二人进来吧,有事要商议。”
大堂里,狄青转入后堂休息,老包招呼二人进去。虽看不清脸色,但是声音和缓不少,尤其提了徐冲名字,徐冲稍稍松了一口气,似乎一片云彩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