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三 戌初
两人一起跑过墓道甬道,身后漫涨起来的水,正慢慢淹入通道。他们到了通道尽头,那块巨大的石头自然还挡在那里。这是沈括计划空白的部分,他与小苹定下计策时,预料到弥勒教会封住出口,但是还没想好怎么打开它。
咏儿倒是不太慌张,她懵懂看向沈括,脸上略有些期待。对她而言,眼前这个人刚用了不知道用了什么法术,竟然把沉重的石头棺盖给挪开了,如今这块竖着的石头,怕是也不在话下吧?
然而沈括到了这里有些抓瞎,他确实想好了打开棺盖的办法,但是并没有想好怎么从这里出去。他上前用力推了推石头,自然是纹丝不动。
那边咏儿见到他双手推石,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公子不必勉强,不如我们坐下来等。”
“等什么?”
“等死呗。实则不用怕,等水没过头顶,只一闭眼就了却了此身,睁开眼便可见彼岸。”
咏儿的话平静冷漠,甚至还有些神往,全不似玩笑。她大概就真是这么想的。
“且慢,且慢,彼岸还早。等我再想想办法。”沈括抬头看着一丈几尺高的石头。他进来时看清了厚度有几尺。想要推倒大概需要至少三十人吧。
“公子刚才如何打开那棺盖?是用法术?”
“你怎么也信法术?我只是借了天地之力中的一种。叫做浮升之力,也是当年曹聪称象所用之力。”
“曹聪?不知道。”
“只须知道,这力就在水里,有水便可施展。”
“此处就快被水淹了,可用此力?”
“然而此处却不可啊。大师曾说,借用天地之力须巧思腾挪,然而浮升之力,只向上不可借向它处,这石门竖直在此,实难运用浮升力打开啊。”
“那便是无法腾挪了?”
“嗯!”
“既然无力回天,不如一起坐下,我为公子唱一曲净土莲花,等待尘缘寂灭,一同去往极乐。”
咏儿说着坐了下来,倒是很看得开的样子。小苹说她当圣女久了,有些当傻了,看来不是空穴来风。
“还不急着去那里,容我再想想办法。”
水已经漫到通道,此时有几寸深了。沈括抓耳挠腮,一转身就瞥到那副滑竿上车椅子也被没入水中。
刚才听到小苹琴声后,这新任教主急切间顾不得仪态,让常彪背着她就出去了,把滑竿和车子丢在了这里。此时看,仍然有几个轮子漏在水面上。还可见轮子中间还有凹槽,大概是为了安装在滑竿上容易?这带槽的轮子,突然触发了沈括心思,他伸手从怀里摸出那本《木经》下册来。
“也要谢谢那天你送来的《木经》,或许还有办法出去?”
“一本书算什么,若姐姐能活,我亦生无可恋,有没有办法两可。出去,这偌大世上也是囚笼,在这里死了倒是安稳。”咏儿双手撑着头,呆呆看向前面石壁。
“嗯,我倒是想起一个滑车,枢轮之法,虽不借天地之力,却可将绳牵索引之力立增数倍。”
“竟有如此神奇之事,那岂不就是法术?”咏儿起地上一块小石头,丢到越来越近的水里,全然无所谓。
沈括不理会这个混不吝的轻生少女,自顾自翻看这本木经。他记得里面有一篇写过这种用几只滑车牵绳成组,再悬挂得当,将牵引力倍增的方法。实则,很多年前怀丙和尚矫正开宝塔时,就用过这种方法。虽然怀丙在塔下面先挖了深坑,预设了一道旋转向上的梯子,但是真正拉直石塔的其实是外力,这外力就是外面牵引的绳子。正塔时,先由外面拉正一寸,再由里面的梯子向上旋转一分,两厢一起用力,最终将塔正了过来,随后十几年不曾再歪斜分毫。
他还清楚记得,当时为了用外力拉正斜塔的粗麻绳就是缠绕在巨大的轮子上的,那些轮子有些固定在大树上,有些则没有固定,悬在空中。其中原理他还没想明白。但是似乎那时外面民夫拉动绳索一尺,那塔只移动一寸,这牵引之力倍增的方法,是以偌长绳距换来的。那不知千万斤重的巨塔,竟然只用来几十条汉子就拉正了。
他迅速翻到那一页。果然在喻皓的木经里也有带槽滑车相匹配的绳牵索引术,确实可以用巧力引巨物。他取出徐冲给他的短剑,隔断了绑在挂杆上的绳子将那车椅子取下,然后从边上捡起一根教中丢弃的撬棍,几下拆下下面的八个轮子。这新任教主大概也是个喜好机械的人,车椅子下轮子竟然装这么多。
“咏儿,去找些粗绳索来,要结实的。”
咏儿意兴阑珊起身,四下找绳索。沈括则走到墓门口四下找借力之处,这个滑车牵引术,并不能凭空施力,需要找一处牵引借力。他看到头顶一根木桩。想来当初造墓时留下的框架,后来临时工程取消就留下了。
“公子,想到办法了吗?”咏儿抱来一捆绳子问。
“嗯,想到了,我先将这些轮子串起,然后缠上绳子,固定在那上面。再将绳索一头系在石板顶上,就可以拉倒它。”
“如此繁琐?”
“嗯,非如此不可成。”
“我身子轻,我爬上去帮你捆这些轮子。”
“且慢。”沈括突然又想起什么。
“又怎么了?”
“按我这串轮之法,只可增四倍之力,这里你我二人,也就是说能增到八人之力,恐怕还不够。”
“不试试如何知道?”
“还有,若这样拉倒石板,石板向里倒下,被那些弥勒教众看到,便知道我们逃出去了。”
“公子还想让石板向外倒?”
“嗯,那样即便是被看到,也会觉得是山里的水冲倒了石板。”
他说话的时候,水已经淹没到了小腿。
“此处在墓穴里,只能用这绳子向里拉,如何向外推?这绳索是个软物,又不似棍棒是个硬邦邦的东西。”
“硬物?”咏儿一语提醒了沈括。
“我说起硬物,你想起了什么?”
“我还有一法,既可以再增数倍之力,又可让这巨石向外倒,只需一个硬物。”
“哪儿去找?”
“你跟我来。”
沈括转身又向里面墓室跑,咏儿头脑一片空白,也只能跟着他去。两人回到墓室,这里早被山泉淹没。沈括看到这水,有些胆怯,他虽然也会些水性,但是不曾潜过水。
“我要那绑在石棺盖上的木桩,一根即可。姑娘可否帮我?”
“交给我便是了。我与小苹演练过几回水谳时脱身术,都曾学得屏息潜水。虽然她比我强些,但是几丈深于我也不在话下。”她说着从沈括手里拿过短剑,一头扎到水里。等了一会儿,一根碗口粗木头浮起来,咏儿随即也冒出头来,那微红小脸,宛若出水芙蓉一般润泽娇艳。
沈括扛起木桩就走,此时通道里水已经过膝,而且水位上升还有加速之势,再过一会儿就要没顶了。
他赶到尽头,将木桩插进了堵住出口的巨石下面缝隙里。后面泳儿赶到。
“刚才是个软物能倍增牵引之力,如今这个硬物,又是什么名堂?”
“便犹如铁锹铲土,臂长才有抬升之力。”
“可是那本《木经》上说的?”
“非也,是春秋时《墨经》上说的。”
“怎么说?”
“权重不相若也相衡,则本短标长。两加焉,重相若,则标必下,标得权也。”
“什么意思?”
“就是说,用这根木头的头支撑石块,与石头相触处的后面留的越多,则用力越省。我算了下,如此便又增四倍力,你我二人拉动,便有三十二人。”
“哦哦!”咏儿敷衍答应着,她也听不懂,也不太在乎自己的命。
咏儿爬到沈括肩头,将沈括串联好的滑轮组绕在木桩上,下面绳子与木桩绑住。然后两人一起拉住绳子另一端。沈括一声口令,一起向墓道深处拉动绳子。这个简单的复合省力机械竟然能动,他们一步步向墓道里面走。背后传来岩石铿锵的碎裂声。
轰然一声,那块石头向外面倒下去,洪水倾泻而出,两人立足不稳,一起被冲到外面。
沈括抬头四顾,没有看到半个人。他进来时。这里还架着篝火在烤干天书拓片,这会儿已经搬空了。四下也听不到琴声,想来小苹已经重新混进教里,跟着那伙人离开了。
“公子好法术。”
“我说了此非怪力,乃是可算之力。”
“姐姐她走了?”
“嗯,她替你当圣女去了。”
“哎……我们姐妹恐无再见之日了。”
咏儿的想法竟然和小苹是一样的。
“走,我们快回开封,弥勒教必然有大事要做,我们不能拖延。”
“开封?”咏儿流露出恐惧之色,“又去晏相公那里?”
“不,我正要与晏相公文相公算这笔账,我们去包相公那里。”
“恐怕不妥。这朝里的,不知道哪个都与晏相公有牵连。”
“我不知道其他重臣如何,这包相公必然不涉他们丑事的,你信我便是。若我们快些,或许你还能再见到阿姐。”
两人一起跑向山谷外,天上一声鹰啸,那只脚上缠着红丝带的鹰又飞落下来,停在咏儿肩上,看来这个鸟也分不清姐妹俩。
他们找到外面停着的马,发现已经小苹的包袱已经翻动过,显然一个时辰前,小苹与沈括定下计策后,她还回过这里,改换了衣服并带走了那张琴。咏儿浑身发抖,在夜里山风中瑟瑟发抖,此刻正要换一身衣服。
沈括远远躲着,只一会儿她就换上小苹偏爱的一袭红裙子出来。沈括见了也是原地愣了好久,固然她神色如冰霜般清冷,但是这一刻他真的感觉是小苹站在眼前。他想要上去牵住她的手,然而才向前两步,咏儿便自觉后退一步。才让沈括醒悟这不是小苹。
他转身上了驴,泳儿也一纵身骑上马,两人一起离了这北邙山向京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