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一日 戌时
黄昏时分,一路绝尘的沈括,终于看到远处隐约的山影。然而前面的山势看着不小,刚才偷听到的信息有限,也不知道如何绕过山区找那竹林。于是他就这么两眼一抹黑的钻进了黑黝黝的山里。
进山时倒是有路,然而很快天就黑了下来,脚下的路就完全找不到了。
沈括警觉想回头找路,却发现连退路也找不到了。不过趁着最后一缕阳光的余晖看去,这山倒是旖旎秀丽。
这晏七公子找到的这个地方可真够绝的,大概还想仿竹林七贤,寻了片竹林隐居,然而这竹林在哪儿呢?
这荒山倒是不高,然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四下完全看不到任何一点光亮,只能听到黑暗中惊起的飞鸟和各种怪异的野兽叫声。
他乱闯乱撞走了一阵也不见路径。四下搜索星空,也找不见中天北极,大概被山挡住了,倒是天关处那颗赶不走的客星还在,大致能判断方向。
就这么担惊受怕熬了一夜,没有找到什么竹林,什么房舍。好在也没碰上什么豺狼虎豹。
天蒙蒙亮了,他才重新找到山里的路,也不知道延伸向哪里,就牵着驴不停向前走,直到路又没了。这才开始担心,这山里怕是根本没人家,自己走的其实是兽道不是人路,人路哪儿有断头的?
正胡思乱想,却听到头上鹰啸,抬头看却见一只展翅的隼从头上飞过去。他不确定这只隼他一定见过,但是隼从头顶一掠而过的样子有些眼熟,这只鹰的脚上分明还缠着红绳,是人养来猎兔子的鹰大概没错。数月前,他还在运河船上时,就曾经见过一只类似的鹰,当时小苹正在弹奏。有一只鹰便在他头上盘旋。小苹与锦儿显然是知道这只鹰的,因为她们看到它后神色有些变化,嘀咕了两句就收起古琴返回船舱里了。其实很可能还见过一回,沈括跟着两个弥勒教贼人钻到古柳冈山庄时,也曾经见过一名骑着骏马的锦衣少年,在一群猎狗簇拥下飞驰而过,当时他肩头就停了这样一只隼鹰。那场面,还正应了李白“左牵黄右擎苍”的那句诗了。
他意识到自己有了捷径,可以跟着这只鹰。尽管一晚上跌跌撞撞,这会儿倒是来了劲头。翻身上驴紧追上去。那只鹰倒是不急着走,盘旋一会儿又移走一会儿,使得沈括不至于被甩掉。
他跟着这只隼过了山坳,终于豁然开朗。看到前面一片竹林。那竹林里雾气重重,一条小溪潺潺流出,这一幕简直如画让人心生安宁。远远眺望,竹林后似有炊烟,看来没错真的是一户人家。
他也不再去管那只始终盘旋不肯落下的鹰,自己下驴淌过小溪向前走。竹林尽头,烟锁草庐。一道篱笆墙后面,三两间草庐正在那里。那草庐停在雾中,没有半点尘俗之气,宛若仙境。
“何止是学竹林七贤,还想学南阳诸葛,这会选地方啊……”他不由得对晏七公子心生佩服,然而他却又不要这样的生活了。
又走了几步,转过一道山石,猛看到草庐门前,停着七八匹马,其中几匹马鞍上挂着弓箭。恬淡宁静的场面一下子被这些兵器和战马破坏掉了。他赶紧将驴藏在山石后,然后摸了摸它的头,示意不要乱叫。那驴也不理他低头吃草。
沈括小心翼翼向前走,躲到篱笆后,刚要探头看,就听到里面有动静。他透过篱笆竹缝向里看,却见一群人簇拥着一名素衣公子向外走,没有看到小苹在其中。
他远远望去,也无法确定那公子模样的是晏七,只能认出领头那位,正是昨日与京东路两位差役说话的中年人,似乎是文彦博亲近的人。
几人就这么上了马。耳听一声鹰啸,那只盘旋的隼鹰终于知道下来了,它就停在了那位少年肩头,那少年转身看了一眼草庐,似还有些留恋,进而啜泣起来,马上有人递上手巾他还抹起了眼泪。
“我对不起她。”那公子一眼,躲在边上沈括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这行人要走,没见小苹在其中,现在又说这样的话。
“事已至此,快些回去吧,相公还等着公子。如今国事艰困,不可在沉迷儿女私情。”
边上那中年人说这话,催马到他边上,也不再多说,直接抓住那公子马匹的缰绳,带着那匹马向前就跑。晏七公子不再扭捏也不回首,跟着向前跑了。其余骑士也一起跟着狂奔,不一会儿便跑的不见了。
沈括从篱笆后面起身,急着想要进去找寻小苹,确认她的安危。却还停着两匹马,分明还有两人没走。就听到里面草庐冒出黑烟,随即就有两条大汉从黑烟里出来,一人手里拿着火把另一人拎着一把刀,刀上还在淌血。沈括赶紧蹲下,没被他们看到。
“兄长,他们倒是先走去县里吃酒,留下我们干这些腌臜事情。原本以为还能搜刮些财务,然而这屋子里也没甚值钱东西,只找到那女子一些衣服,看着也不值钱。”
“你晓得什么?公子弃父私奔,带出钱少。我早上劝你不要留下善后,你偏不听想趁着烧屋子,搜出些银两,你看如何,并没什么油水。”
“呵呵,倒是那女子好生漂亮,如此岂不可惜?”
“你倒是也想入非非。你可知那女子身怀法术,乃是狐仙妖人,你看公子这几个月瘦成何等模样了?我看那女子不祥,这样也算了断。”
“只是公子如此伤心实在可怜。”
“他也是贵公司,只吃两天苦也轮不到我们怜惜,实则我也听说,能找到这里是公子故意留下了踪迹。晏公子也厌倦了山野乡村,想回去了,只是但是留下诀别信说的凌然,怕面子上不好看,所以让相公来找他。”
“若如此,刚才公子刚才那场哭岂不是惺惺作态?”
“富贵之人多扭捏,不似我们这样人直白粗鄙,不体面。”
“我们是不会体面,也不会海誓山盟,却也不曾抛弃娘子。”
“你敢弃了糟糠,不怕丈人家那八个兄弟来打断你狗腿?”
两人喜笑颜开到了门口利索上马,疾驰而去。
沈括这才起身。他绕过篱笆走向那正在燃烧的茅草屋时,感觉一阵晕眩,他敢想自己会看到何种场面。会不会看到小苹淌在血泊中?,眼看地上有点点滴滴鲜血,正是刚才其中一人手握钢刀上淌下的。茅屋已经熊熊燃烧起来,他也不顾火势,抱住头就冲进去。然而冲进去后,却没看到尸体。再从头到尾冲了一遍,只看到里面有几样简单陈设和一张床,没见到死人。他冒着呛人浓烟,翻箱倒柜,床底灶台里都找了,没看到死人。
火势实在太大才出来,心里想,也许只是自己想多了。正到后院,却见那里有一个新堆起的土堆,土堆前竖着一块牌子,上面赫然写着贤妻小苹四个字。土堆边上还斜插一把铁锹。
见到这四个字,沈括犹如晴天霹雳般坐下,半晌才起来,慢慢走过去,蹲着摸了摸这块木牌。也不知过了多久,下起雨来这才起身,身后草房已然烧成了灰烬。
他拍了拍身上土离开草庐,心里百感交集。找到老驴时,它已然吃的肚子圆滚。他骑上驴,也不管它,由着它自己乱走。
那驴却没有走来时的路,直接穿过已成灰烬的草庐,从后面走。院子后面,还垒着一片鸡舍,几只鸡还在那里闲逛,已然不知从此没人管自己了。
沈括心里想着小苹平日在这里喂鸡的样子。驴再向前走,看到一条小河横淌过去。想来平日小苹也在这河边洗衣服。
正感叹,胯下的驴不走了。它抬起头并竖起了耳朵。
“你如何不走了?”
那驴打了个响鼻并猛一甩头,示意他不要说话。
他不说话,却见那驴耳朵竖的笔直,正四下转头,似在寻找什么。
隐约间,他也听到了一阵琴声传来。微风细雨中,琴声有些飘忽,但是老驴倒是循着声音向那里走。
沈括耳朵也不错,渐渐分辨出,弹奏的正是小苹弹过的那首广陵散。他心里突然一转,仍有老驴向向竹林深处去。抬头看,前面小山坡上似乎有一座亭子,琴声应该是那里传来的。
老驴到了山下,无法上去。沈括下了驴沿着一条崎岖山路向上,走了几步,发现一块山石后还停着一匹黑马。马鞍上挂着包袱。
此刻琴声已经非常清晰,那手法除了小苹并无第二人。他快步向上走,终于到了爬上山坡到了亭子边。就看到有一条清瘦人影正背对着自己,坐在石桌边弹奏。那人虽然一身男装,但是从袖子里露出的纤细十指,分明是小苹。沈括站立几丈外,不再向前走,他想等这一曲终了
然而那琴声突然一顿,是琴弦断了。
几滴鲜血落到地上,那弹琴人赶紧将受伤的手指含在嘴里。
“今日是我心死之日,没想到万念死灰时,竟然还能有知音在左近?老天到底是弃我还是怜我?”分明是小苹的声音。
小苹慢慢起身转头,看到沈括一刻,脸上一闪而过的是惊讶,随即眼泪落下。
“公子,你为何会来?”她用袖子抹掉眼泪,挤出笑容。
“我是来救你的。我怕文相公杀你。”
沈括站在雨中说。
“杀我?既然还有这样缘分,公子进亭中一叙。”
沈括进行发现这破旧亭子里,只有一张石桌和两张石凳。他坐到小苹前,中间放着那张断了弦的琴。再看桌子下还有一个包袱。
“这琴弦怎的今天突然断了,我平日弹给他听却从来未断,果然是真知音到了?”小苹低头道,声音里带着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