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四 午时
老包与沈括关于这颗奇怪客星是凶是吉的讨论还在进行,老包固然一直排斥司天监借助星象歌功颂德的业务,但是对于这种无法解释的怪异事情还是于孔夫子一样,持不可知,不乱言的态度,然而好奇心还是很大,希望沈括能给他一个不同于杨惟德的解释。
沈括思忖片刻,终于开口:
“也许星辰陨灭之时,早在千百年前,那时还未有我大宋,所以与国朝吉凶未必有关。”
“哦!”老包不由得大惊失声,“存中觉得,光行宇外,还需时日?竟然可在虚空行千年?”
“只是我的猜测。”
“推测?可有些说法?”
“光大抵也是物,是物,便也如箭矢一般自有离弦之速,只是极快,快慢分辨不清罢了。既有快慢,则穿越浩瀚太虚,也必然得花些时间。”
“光也是物?”老包拧眉,努力思考这样挑战常识的想法。
“相公,这也是我的另一猜想罢了。《道德经》云:‘和光同尘’,虽世人都将这四个字解为处世之道,然而我却想,也许此时为光,彼时同尘,或和光同尘,不分彼此,只在于观者所想,便尘做尘,光为光了。如庄子说的,是亦彼也,彼亦是也。然而这些也只是流于空想,不可验证了。”
“是啊,万事若穷尽其问,恐怕终难得解答啊?”
“也许只是眼下不可解答。我记得怀良曾说到此种痛苦时言:无解之问,恐怕是当世时机还未到,也许七八百年之后,万般机缘到了,方可穷尽明晰其中道理。”
“既然提到了大师怀良,此刻我最担心的还不是客星吉凶,而是有心人会暗中搞事。”老包赶紧转换话题,实在不想再聊玄而又玄的事情了。
“相公担心弥勒教余孽?”
“正是。存中,你真的不知道小苹和怀良的去向?”这是老包第二次问这个问题,一直以来他对这个问题都显得十分克制。
“小苹去向实不知道,怀良也去向不明。”沈括谨慎回复,小苹确实没告诉他去向,怀良去哪儿他写过信也没回信,算是没有验证,也确实可以说不明。希望能这样既不撒谎,又含混过去。
包拯当然眼里不揉沙子,能含混过去,无非是他不想深究而已。
“也只能如此了。”老包也品出他对两人用词不同,不再追问。不深究这两人去向,也算是两人一直以来的默契。
“相公,我想,他们不会再为非作恶。”
“然而即便他们不再为恶,也还是不能放心啊。尤其是那小苹,行事鬼祟又似会些遁走的法术,虽然举发怀良,破获喻景有奇功,然而自身也是谜团重重。我看她便是所有这些谜题中最难解的一个。怀良行事为了仇怨倒是容易说通,她忽敌忽友到底是什么角色?若能搞懂她,想来很多事情迎刃而解了吧?存中,她最近就没来找过你?”老包又忍不住抛出了一个期待。
“学生也想搞清她到底是谁?然而最近几月,她也未再找我,线索全无啊。”
“线索,线索……是否能再想想?看看还有没有遗漏的线索?”老包近乎哀求道。
“学生明白,学生一定再仔细斟酌所有细节……”
“还有一人,也如迷一般。”
“相公是讲那弥勒教未落网的最后一名卦主?”
“是啊,此人从未露面,真名假名都未留下。”
“我也听小苹和怀良都提及此人。他们却也都不知道详细。也许早就不在弥勒教了。”
“存中,你若是残余的弥勒教,想要利用这次客星收拾残局,会如何?”老包突然正色问道。
“我么?未曾仔细思忖,不敢说。”
“然而我却推想过。”老包说。
“相公以为,他们会如何行事?”
“以我对弥勒教行事方法的了解,他们心机森严,必然谋定而后动。此次客星闪耀,对于我们是意料之外,对他们也必然是如此。若我是弥勒教余孽,自然不会立即行动。我会先花几日找到旧部,动之以邪说,晓之以歪理,然后再用几日谋划。眼看这耀眼星辰闪亮了好几日不似会离去,此时便可以在暗中先策动民间怪谈,再等二三日过去。若那客星发光更烈,计划也已经大抵谋定,则可依计划起事。算起来,自这客星出现已然快十天了。若一切顺利大抵可以动手了。到时候大概又会童谣先行以合天象,再辅以帽妖之类作怪。让我们防不胜防。”
“也或者他们并不会行动?”
“我对这伙对手所料只能从宽。若是一般结社的邪众,两任教主伏诛,大概没个几年也难再起事。然而弥勒教有所不同,已知有外敌财货相助,所以等到机会必然死灰复燃,我们虽诛了喻景,却未挖出幕后真正的大奸大恶。绝不可掉以轻心。”
“相公是指,为弥勒教提供金银的辽邦,在京城的内应?”
“不错,从正月起的这次谶乱来看,能在汴京城里应变自如,其幕后主使和暗藏眼线必然都在城里,我大宋与辽邦交战,每每行动必先泄军机,可见辽国最擅用间。我也知道你上次进宫调查时,已然发觉皇宫里或就有内奸。若真有内奸,应该不是喻景这样,勾当东西八作司的小小工匠能安插进去的,更像是辽邦长远布置的内鬼。喻景只是一枚棋子,也未必知道更深的底细。若是怀良,他也只是大相国寺外卖炙猪肉的僧人,也不像能布这样大棋局的。从太宗时起,开封府倒是查到过几次辽邦细作,你猜怎的?竟然都是女谍,或隐于街头做乞丐,或藏在青楼做歌姬,屡屡得逞。都说辽邦多女主也擅用女子为奸细。此言不虚。”
“所以相公还是怀疑小苹?”
“小苹啊,如梦幻泡影一般。我也是亲见她从屋子里,突然变化到了蔡河对面。似真有些法术,然而我又想,若真是辽国女谍,又有这般穿墙过户的本事,潜入机密处窃得国朝军机如探囊取物。何必与弥勒教一起装神弄鬼?怪哉,怪哉。”
“是啊,我觉得此中关节,深不可测。我想再去帽妖出现的几处查看一下。也许能调查出些端倪?”
沈括请缨道。
“你自管去就是了。那些地方如今都是开封府的差人把守,也都是认得你的。”
老包起身,大抵要回内堂休息。
“相公,我今日来还有一事。”
“要去军营看徐冲?”
“正是。”
“徐节级近日有些萎靡。正好你去与他聊会子,也许能治他心病。”
“他还会萎靡?”沈括大惊,他觉得徐冲是全天下最乐天,最不该萎靡的人。
“那小苹的贴身丫鬟叫做锦儿的,前几日来自首。开封府已经收押入女囚牢了,也没审出什么。案卷我也看过,都对得上不像说谎。按时日算,她从宫中卖出只是去年的事情,由小苹舅母送去乡下服侍小苹也是去年十二月,只道与小苹在一起的弥勒教众都是一家子人,那被雷劈的九公就是小苹的公公。如今小苹与她舅母一家全都不见,也不知道她说的真假了。听说又有皇后身边人为她说话,开封府结案轻判,说是死罪可免,官卖了事。”
“此事,数月前徐节级已经与我说过。他说若锦儿官卖,他等着官家赏钱去赎买她。免得被富户买走给傻儿子做妾。”
“徐节级竟然也有这么一场单相思,可叹。只看这次官家召见,能不能不食君言了。哎……你只顾去看看他吧。劝他也不必为了一个本来就为娼为婢的犯妇,整日长吁短叹。”
“学生明白,只等官家赏赐下来,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
“那样最好。”老包叹息一声回后堂,似乎对官家会兑现赏赐这件事并不太看好。他大抵知道些官家的脾气,只是不方便说。
沈括出来就直奔军营,却发现徐冲已经不在。一问同营的禁军,说拄着拐去开封府了。
想来是去看锦儿。沈括也想去开封府寻他,只怕他正好返回错过,于是自己去了小苹施展纸人分身的蔡河边住宅。
虽然案子过了三个月,那里却还有两个开封府衙役守着。不过都认得沈括,也就放他进去。他又在那二楼窗户对着对面会仙楼看了半天,也想不明白那一手到底怎么耍的。聪明如怀良也是想不明白。想了一会儿实在没答案,趁着时候还早又去城西北的开宝寺。那里也有几个熟人守着见他就放行,他只取了根火把,又向守卫借了把铁锹,就从那开宝塔下到地道里。
这地道他来过好几次,证物大抵都搬空了,那些证物现在就堆在军头司后面仓房里,他反复看过无数遍也没发现还有蹊跷的。所以今天还是来这里,找找有什么漏掉的。刚才老包用几乎央求口吻,让他找找还有什么遗漏线索时,他就有一种奇怪预感:线索一定存在,只是被自己漏掉了。
回忆起发现这地道的前一日,正是小苹提醒自己,诸葛遂智出没在这里,小苹显然是搅局者。她到底是什么角色?
这件事他想了几千遍,头发不知道掉了多少,还是想不太明白,只因为小苹不似怀良友说得通的,前后一致的动机,她的行为总有些前后矛盾。然而另一件事,也值得玩味,就是他起初跟踪怀良,以为怀良上了塔顶,但是在塔顶没看到怀良却遇到了帽妖。最终被塔外的帽妖一路撵才错过了一楼出口,误打误撞又下去一楼,发现地道。也就是说,那时弥勒教并没有发现他,所以也没有隐藏地道口,但是为何会遇见帽妖?可见弥勒教也在这里修炼帽妖的妖术?
不过地底下所有找到的证物里,并没有发现帽妖存在过的痕迹。他重新寻找了那假龙被烧毁的地方,灰烬依旧在原地,显然这些不值得收证的东西就留在原地了。他想再搜查一遍,看看这些灰烬里也许还剩下些什么吧?于是将火把插在附近石头缝里,就撸起袖子开始刨那堆灰烬。从头刨了一遍,没什么发现。只有一道竹子编成的架子,也烧毁的不成样子了。他将这些竹子从灰烬里取出,试着拼接起来。拼到一半时,发现其中一些竹篾很细,若是做那条龙的骨架,怕是会被风吹散架。已知这条御风而行的纸龙,其实对强度要求还是极高的,不仅仅是御风,还得通过枢轮和牵线,控制下面的傀儡。这些细竹篾编成的竹架子,显然不是龙的一部分。
他将这些竹篾拎起,发现还都连着,如同……如同一把绳梯。这唤起了他的回忆,这梯子一定哪里见过?于是闭上眼睛思索,外面火把灭了都不管了。
等他猛然睁开眼时,火把早灭了,四周已经是漆黑一片了,但是他终于想起了哪儿见过这串东西了。
那日在小苹蔡河边宅邸的二楼,施展纸人分身,自己眼睁睁看着她突然变到了河对岸的会仙楼二楼上,然而那时徐冲已经杀到了楼下踹开了大门。徐冲冲上阁楼时,小苹站在二楼护栏外,一边帽妖裹着云雾升起,转眼到了她近前,从云雾里坠下一道梯子。她抓住梯子隐入云雾不见了。
随后并没有派太多人搜查蔡河对岸的房舍,主要是因为太多人见到小苹搭上帽妖坠下的绳梯,帽妖向远方去了,所以无必要在四周搜拿她了。
如今看来,自己手上的正是那天帽妖上落下的梯子,分明轻薄细软,一扯就破,谈何带走一个人?
他的大脑在电光火石间,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
若说是障眼法,那小苹当时应该就近躲到屋檐下某处,等帽妖走了,差役们也散了,她才逃走?这如果这个假想是真的,那他有理由自信,自己距离真相不太远了,包括小苹分身逃过蔡河的把戏也快想明白了。
然而小苹亲口说过,她并不知道帽妖是怎么回事,真是这样,帽妖怎么能掐着时间来救她?这个问题暂时无解,得以后遇见她再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