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四 寅时三刻
双方僵持了好久,沈括决定打破僵局。
“师傅,师傅。问刚才说的可有道理?”他突然说道。
“呃,我在听,你所说只是推测,并无实据?”
“确无实据,此事至今,所遇难题加起来车载斗量,能参破的却凤毛麟角。哎……”他叹息一声,“我只是觉得,那些傀儡连出两日,日子选的都有些蹊跷。”
“如何蹊跷?”
“二月近中,正是惊蛰春醒之时,我翻了杨春官记载,每年此时,都有春雷乍起。这些傀儡所现第一夜,我在白矾楼上便听到远处滚滚雷声,虽然最终未有雷雨,却可见春雷近了。第二日,你我在瓦子口分别时,也是东方雷声震起,我赶到御街前,狂风席卷,雷隐云间,这些傀儡就又出来了。也许,幕后之人就是要等一个雷雨天来装神弄鬼。”
“却有些说不通啊,若幕后有人想要装神弄鬼,已然做到了,为何还要毁掉这些东西?又是如何做到的?”
“确实是越参悟越难透彻。实则我看那喻景在城外据点收缴的东西,所遗图纸甚多,虽都是精巧之物,然而若称高妙却不到。以他铸圆坵,都要请教师傅您来看,可见其本事远不到其祖喻皓,也做不出喻皓最精妙的那些东西。”他说着用脚踢了踢边上傀儡。
“嗯,这一点我也同意。”
“查抄弥勒教教众名录,发现圣姑以下,有护法四人,喻四郎只是其一而已。或许教内还有高人。”
“哦,可有姓名?”
“一眼望去,便都是些假名,说出来也无甚意思。”
“若不便告知,贫僧不问就是。”
“师傅怪罪了,是学生唐突失言了。说起无妨,其一叫做圣女狐咏儿,其二叫诸葛遂智。还有一个名字烧毁,看不太清。”
“果然都不似真名。”
和尚起身:“原本以为今日可以拆解,圣手喻皓前辈的连环榫,千巧扣,却不料如此。我先告辞,你的事情我记在心上,若想到其中奥理,我再回来找你。”
“多谢师傅。”
怀良告辞离开。留下沈括继续在二楼对着那堆残骸发呆。他觉察出自己刚才一言,惊到怀良了。怀良一直秉持小心探究,循序渐进的路线。除了指控小苹一节略有些孟浪外,其余事情都是如此,比如十四年前探究轻重双球从塔顶落地谁先谁后之事,也是试了很多次的。探查圆坵崩塌也是先熬出盐来,才有定论。
自己的这一番全无推理的大胆假设,大概吓到他了。
然而确实很多迹象表明,最近帽妖不出,单出这些傀儡是幕后那些人里出了什么状况?
他的直觉告诉自己,傀儡复苏,就是赶着今年惊蛰的第一波春雷来的。
但是怀良师傅一言指出了其中的逻辑漏洞,若要装神弄鬼,何必又要毁了这些东西?
他长叹一声下楼。这一早上也不知道叹息了多少次了。
那边老仵作上前递上几张纸,昨日他按沈括吩咐,绘出了几具尸体上的纹身图。原来尸单上只写了那女尸上的花绣大致形状,只因为市井男子有纹身颇常见,也不必记。只是沈括提了想知道,又不敢亲眼看死尸,后来还买了酒食分给大家,这老仵作也是极认真的人,便仔细画下后,才将尸体入殓堆在后墙处。
沈括拿过来看了几眼,都是些支离破碎的图案。这也好解释,因为这些尸体的皮肤都有不同程度烧伤,上面纹身花绣看不太清楚。
他翻看了所有,并没有完整形状
然而他渐渐意识到,所有这些不同尸体上的残破纹身似乎都有些相似?
他赶紧又看了七八遍,试着在心中将那些残存的部分拼凑起来,心中渐渐有了一个轮廓,那是一个端坐莲台的女子,女子没有上半身,胸口有万字,却是当日在喻景庄园里找到那块断裂石碑上半个人形。
然而这些人死在不同街,身份也全无关联,为何都会有这个纹身?
一个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这些人必然有关联。
他们死于雷劈,必然与复活的傀儡有着某种关联,这种关联他暂时还未想到,但是真相似乎就在那里,已经触手可及了。
他猛击了几下自己的头,想要拍醒自己。
“上差。”一名捕头禀告,惊醒了沉思中的沈括。
“兄弟,有话直说。”
“大人,后院似有尸变,大家都商议,这么邪性的时刻,不如趁着今天白昼,就把那五具尸体拉到城外乱葬岗去,若有苦主来领时再说。”
“不会有苦主来领。”沈括自信道,“走!去看看如何尸变。”
“好。”
那差人却不领路,只是跟在沈括身后。
沈括到了后院,却见堆起最上面一口棺材的棺材板碎了。有人搬过一张椅子,他踩着椅子扶着棺材向下看,却是有个破口,但是破口向下,如果里面尸体尸变复活想要挣脱出来,似乎破裂方向反了。
他想要踩着棺材爬到桃枝上,却发现一只脚踩上去棺材就吱呀乱响,看来老包拨付买棺材的钱也被贪墨了,这几幅棺材大概是全开封城最便宜的。
他扶着桃枝环顾四周。
“想来,必是个轻身之人?”
“什么?”
下面差人问。
“没什么,徐节级人呢?”
“出去查案了。我正要找他,却不在。”
他跳下椅子,拍了拍手上灰屑,差人不知道贪了多少银钱,找来这样稀松的棺材,随便一摸。手上竟然都是木屑。
他走向牲口棚,看着那老驴。
“我在外人面前都夸你警觉,见人就叫,昨夜你却为何不早叫?”
他用力拍了拍驴头,然后从牲口棚里牵出那匹好马来。刚配上马鞍,徐冲风尘仆仆从外面回来。
“沈兄要出去?”
“我突然想到一桩事情,要出去找找线索。”
“可有方向?”
“尚无,只是前夜是东风,我想去城西看看。”
“巧了,今日我去查昨日小苹和锦儿去向,刚查到也去了城西一户小院落。想起你说还有一条驴没有还,于是来知会你,不如带着这蠢驴一起去,正好还她。”
“我也对小苹深感愧疚,然而今天却是公事,改日我再登门致歉连带还了那驴吧。”
“好,一同去,赶在关城门前再回来。”
不知为何徐冲这么起劲,沈括也乐得有他在身边,两人并辔而行,西出望春门。
徐冲当然也搞不懂沈括为什么西去,然而他心里却另有事情,一路上都在讲他如何找了一堆人,才搞清了小苹的住处,然而小苹和锦儿中午就离开去了,害得他又托了一遍人情,才打听到她们新的去向,说是在中牟先黄河渡口边。
沈括也搞不懂他为什么性情大变,以往不是这么浮浪性子,虽然也看得出他对锦儿有点意思,却没有这么死缠烂打,简直和京城里公子哥相仿。
“徐兄,小苹在楼上看到你与锦儿说话,夸你是懂风情会哄人的好男子。”
“哎……我知道这是她笑话我,我也是知道这般猴急好生难看,却一脑门子只想见到她多叙谈几句。然而绝不敢耽误公务,明日我自找闲暇去寻他们那村,找到了,也方便兄台自来。”
“为何这般着急?”
“只因昨日扔出腰刀伤了那傀儡,大抵是犯了邪祟,我只恐命不长了。”
“原来这般?”沈括一时哭笑不得,“你是怕如那杀猪的阿四那样中了外风?”
“是啊,若那样嘴歪眼斜,口唾横飞,就算不死也见不得人了。昨夜那锦儿说:想要只幼犬。她说小苹爱猫,她也喜欢,然而更喜欢犬,因为狸猫似乎不忠,家犬却从不嫌家贫。她说者无心,我却记在心里,便想送去乡下替她寻一只来小猫小犬。趁着如今还像条好汉,见她最后一面,从此留在她心中,也算我的最后心意。”徐冲黯然道。
“你啊你呀,糊涂。”
“如何糊涂了?你是说,我不必和那屠夫一样难看?”
“当然不会了。”
徐冲似松了口气,却又不信的样子:“然而,那屠猪的阿四,确实中了外风,嘴歪眼斜……”
“那阿四,多半中了毒药。”
“毒药?”
“我看了抄获那本《圣教经符药契》,其中一样可至外风,也可毒杀牲畜,而且事后难查。”
“那日猪食,猪肉都用鸡犬试过了,却无半只死的。”
“那邪教药典中的那样毒药,叫做半日半消散,只需半日,毒性减半,再半日便消减于无形,食之无碍了。我查看了问讯,那阿四冲出柴门后,喝了一口井沿上水桶里的水。”
“你是说,当夜有人在猪喝的水里下了毒?”
“我计算了下,并非当夜,而是当日里下的毒。所以,那阿四饮水时,已然半消,故而只是外风,次日包大人再查,自然无从查证了。再者此毒攻心,并不凝聚于肝,所以查验方法也不对症。”
“可复验吗?”
“难,此毒产于吐蕃境内盐泽内卤水,我大宋境内搞不到,然而现在却也有办法可以旁敲侧击,加以复验了。”
“如何复验?”
“那就看你了,你若明日无事,我的猜测大抵就是对的。”
“嗨,又拿我这个粗人开玩笑。”徐冲是略松了口气,他知道沈括能揶揄自己,说明问题不大,若是他长吁短叹,倒是问题大了。
“沈兄,为何前夜东风,却却出西门?”他这才想起问正事。
“我也不敢断定,只是来碰碰运气。”
“有什么推断?说来听听。”
“我总觉得,弥勒教教内有变。”
“有变?包龙图和文枢相也是这么说。”
“不是一般的变化,而是政令多出的内斗之兆。从缴获弥勒教内簿册可知,圣姑以下有三人,分别为喻景、圣女狐咏儿和诸葛遂智。我想若是内斗,便是这几人中在斗。”
“这……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那五名死者,似是寻常人。”
“……”
徐冲完全是丈二和尚,不知道沈括在说什么。
“哦,有些事情你还不知道。刚才仵作收集到那五人身上纹身,虽然都有残破,但拼凑后,很像是弥勒教那块断碑上,无生老母坐像。胸口也有万字。”
“你是说,他们就是是教众?那他们是在自己杀自己?”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此一结论也是我也是见了那些尸体后又与仵作详谈后想到的。仵作说,那些尸体与常见造雷劈不同他看不懂,然而我却见过相似的,也记在我那本《梦溪笔谈》的册子里。”
“见过类似?也是死尸。”
“不是死尸,而是几样遭雷的器物,却在内侍李舜举家见过相通之物。我将我所记背给你听:内侍李舜举家曾为暴雷所震,雷火自窗间出,中一木格,其中杂贮诸器,其漆器银扣者,银悉镕流在地,漆器曾不焦灼。有一宝刀,极坚钢,就刀室中镕为汁,而室亦俨然。”
“这?如何有相通之处?”
“若你能触类旁通,便可找到相通初。我且问你,为何银器熔流在地,宝刀熔化为汁?然而漆器不焦灼,家室俨然?”
“我只道,雷劈是惩恶的天罚,都是违反纲常,行为不轨之人遭雷,良善避之。却不知器物也分善恶?”
“非也非也,雷岂分善恶?只是雷能寻能引雷之物,”沈括大摇其头,“我再问你,可知宫舍尖顶脊檩下的雷公柱。”
“这个我知道。说是此柱须占住巽位,可避雷火。”
“又错,此柱确可绝雷火,然而尖端须为为铜顶,外敷金漆,长柱底须入地七尺。否则占住巽位也不避雷火。实则雷公柱并非避雷火,相反乃是引雷。”
“引雷却避雷火?”徐冲眼睁睁看着沈括。
“不错,引雷火导入地下。”
“引雷火入地?”
徐冲已然完全听不懂了。
“为何内侍李舜家的金器熔成水而干燥漆器木器房屋均无碍,雷火走向实可引导。以我所见,金器或湿物多引雷。”
“所以人体内有水也引雷?”徐冲终于有些开窍。
“不错,人被雷劈中自然火焚而死,若是金器有一部插入地下则可导雷入地,如雷公柱常被雷电闪中,而宫殿反而无碍,若未插入地下的金器,如李舜家的银器宝刀,则因雷火积攒无处泄,如锻炉冶铁般,将其熔化成水了。”
“然而,这与那五个死人何干?”
“那五人死状,也是中雷火焚模样。”
“却也有些不同,焦灼痕迹却在前臂和腰部。”
“这是一个疑难,然而引发我另一重想法,为何灼伤处是这里?”
“为何?”
“多半是他们手上腰上缠绕了导雷之物?于是我又想起,那日你追拿喻老四,他逃走时为什么急着要带上那捆细绳索?那绳索有何怪异,非冒死带走?”
“你就把所思都说出了吧。”徐冲满脑子都是问题已然无法跟着沈括的引导,徐徐提出问题了。
“我前夜开始就在想,傀儡在空中飞腾是怎么做到的?若非是鬼神之力,还有其他可能?难道有人在更高处牵动它们?还有,如今二月近中,分明是惊蛰起风雷之时,为何这些傀儡要赶在这样出现?为什么死者死状如此怪异,为什么他们死地,全部一样却又环绕白矾楼?这些个想法在心中萦绕不去。直到刚才,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那五人怕正是在操纵傀儡。”
“但是他们在地上啊?”徐冲说到关键处。
“地上就不能操纵天上的东西了吗?”沈括自问道,显然自己也还没解答。
“所以我们出城向西?我还是越听越……”
“此事我也觉得,只是还堵住了那么一点心窍,还没有通透,若此去空手而返,明日去问问怀良师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