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一日 酉时
空空荡荡的阁楼上,只剩下沈括和徐冲。
两人起身走到帷幔前,距离那盏走马灯咫尺间对视一眼,徐冲努了努嘴示意过去看看,沈括摇了摇头,刚和裴老板约定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最好不要这么快就双标。谁知道会不会有人突然上来?
僵持了一会儿,听到身后阶梯响动,上来的是一位文生公子,三人间并不认识,于是互相施礼唱喏,然后各自找地方坐下。终于,短暂的机会消失了,现在只能等了。
很快又来有人,也是穿绸裹缎的世家子弟,他倒是与之前来的认识,于是他们两人攀谈起来,并抬头看挂在四下的各种谜面。
一个时辰内,阁楼里已经聚齐了二十七八人,夜色深沉时那裴老板也在几人簇拥下来到,众人围拢过去互相拱手,场面终于热闹起来。
再听楼梯响动,是锦儿提着个篮子上来,在桌案上布置果子茶点,又有几名侍女搬来酒食。此刻外面天色已然暗淡,只看到远的近的酒肆店铺里摇曳烛光,又到了万家灯火之时。
一班歌伎上来开始弹唱,其中并没有小苹。那些女子只在众人身后不远处弹唱,那幔帐相隔的临街小阁里,始终没人进去。只放置着一案、一琴、一灯和一只插了茶花的花瓶。
很快有人点燃了屋里灯烛,唯独留了小阁里那盏喻皓所做的宫灯。徐冲更是每隔一会儿,便望向那里,确保它并没有突然消失。
众人并没有察觉沈括并非谜社的人,倒是对徐冲这个行伍模样有些敬畏,看着就不像来品茗猜谜的,也没有人与他搭话。沈括与其他人倒是可以聊到一块儿,他们一起观看挂在藻井下个几十条谜语。这些多是些字谜并不难猜。一旦有人猜中,周围弹奏的女子们便会一起弹奏一曲欢乐曲子,也有人端上一个盖着红布的盘子,红布下面盖着的便是奖品,大多是些文房四宝、精致小摆件之类。猜错的,则有人筛酒罚饮,连猜对三四条的,还有侍女过来在猜对者鬓边插上一朵花,显然是会场中的明星。
正在兴头上,却又听楼梯响动,众人停下饮酒观谜,一起望去。正是那小苹在锦儿陪伴下缓缓上楼。只见她换了一身装扮,专门穿了一套白色罗衣裙,外套粉色披帛,梳了个娇俏的云鬓髻,横插着碧玉簪,点缀叉环留着几缕青丝披散到肩头。夜灯下,娇艳明媚,俏皮可人。
谜社的文生公子、登徒浪子们也不猜谜了,纷纷驻足赞叹。
小苹在楼梯口万福,然后款款走来。走到沈括边上,抬眼看到了沈括鬓边红花,不由得噗嗤一乐。
“贵人果然有学识。”
“不敢,胡乱猜对了些。”
“我这身衣裳还好看?”小苹半转身,展示她雪色罗裙和粉色披红。
“好看。”沈括脱口道。
“‘浅为玉茗深度胜,大曰山茶小树红。’专为配公子采来的茶花所配。如何,小苹可是用心了。”
她一时的态度让沈括心跳加速,也不知为何与刚才冷冰冰样子判若两人,也许刚才人少才显凉薄,这会儿人前只是做戏,但无论如何都让沈括陶醉其中。他瞥了一眼身后锦儿,锦儿也是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
裴掌起身柜鼓起掌来。
“好一个俏丽的大娘子。只道是隐居乡村,不理会我等京城红尘里俗人了,不料这次回京更添了几分颜色,却又是技艺不疏,弹唱诗文书画都更了得。想我东京城里,如此这般多才俏丽,色艺俱佳大娘子,掐指算来最多只有十人而已。”
“原来还有九人?我只道在诸位心中早就是色艺无双,并无他选了,原来是自作多情了,好羞煞人了。”小苹故作生气,一扭头进了幔帐,众人一起抚掌,浮浪大笑。
“大姐莫恼,是小可失言,东京成里小苹姐姐,便是色艺冠绝,绝无二选。”裴掌柜朗声道。
“失言,便要罚酒。”小苹假嗔道,
“当罚。”
裴老板自倒自饮起来。此时有人将一幅已经猜出的谜面换下,有换了一幅新谜挂在那里。
沈括抬头看时,新谜面写着:烂泥铸新身,外秀少才华,腹内生锦绣,粉妆化碎瓦。
“裴掌柜,这谜语莫不是笑话我这嫁到乡野间,成了村妇吧?”小苹笑道。
“送我三百个胆子也不敢。这是打一物,非人也。诸公子,可曾猜到?”
裴掌柜环顾四周,见所有人都做思考状,却没有人能解,这不胜寒的楼阁上,一时间寂静起来。
又等了一会儿,众人还是皱眉思忖状,唯独沈括神色舒展似胸有成竹,但是他也不像想要抢答的样子。
“沈公子,此谜,可有见教?”
“哦,我在想,此物乃事扑满?”
“正解。来人给沈公子倒酒。”
沈括接过酒来一饮而尽,一时有些脸红,至此他猜对了至少十条谜语,被人劝了七八杯酒,早有些微醺。
“诸位,听我一言,”裴老板走到中间一呼,“这位就是钱塘沈家的沈公子,当世才子,何止猜谜,赏鉴书画也是一绝,也是裴某多年挚友。”
众人一起上来嬉皮笑脸的恭维,虽说也不认识,也都上前客套,口称久仰。沈括也有些得意起来,当世才子几个字虽然只是俗套的假话,也颇有些受用,再加上能在小苹面前露一手,难免飘飘然起来。
却见那边有有一条谜面,谜面极短,写着:
“手足并用,非男所为。”
有人便问:“只有八字,必然难猜,先说猜何事务?”
裴员外笑答:“非事务,乃是青楼常情也。”
小苹一直暗中看着沈括,见他似又猜到,欲张口却忍住,脸上一闪的羞怯。
“我知道了,”一人大喊道,“乃是捉奸二字,可对。”
众人哄笑起来。
沈括微微摇头,他早猜到,也想要卖弄,只是这个谜底实在不雅就没说出。
于是又有一条谜面挂起,这次谜面就更不堪,甚至有些下流:“五叔抱二嫂,纤腰手捏牢,双足一张开,滋味舌自晓。打一物。”
不知道为何,小苹一上来,这些不三不四的谜语就都出现了,之前还都挺风雅。
沈括一屁股坐下没心思去猜。却见小苹向他招手,让他过去。
沈括赶紧捱道边上,只隔了道帷帐。
“我看公子刚才脸红,实是好人,不要与他们厮混猜这些没廉耻的谜语。我知你带着腰牌来查这个灯,这灯我也在驸马府见过,却是诡异,今天正有些事要托付。”
她说着扯掉手臂上白巾,却见那里五道红印:“那日驸马见了点燃那灯便发狂发癫,好在我及时离了那书房,今日你可要坐近些,待会儿若有怪异,好生护住小奴家。”
“责无旁贷。”
那边又哄闹起来,原来又有人猜到了谜底竟然是筷子,于是登徒浪子们一起大笑起来。
裴掌柜眼见天色差不多了,于是抚掌三声,众人停下,这边小苹开始弹奏。刚才还在骚动的人群终于渐渐平息下来,众人各回原座,有店里伙计端上羹汤和湿手巾,看来休息片刻,猜谜进入第二环节。
果然片刻后,侍从熄灭了大厅里的大部分的灯。小苹则取出一根灯杖慢慢点燃那盏神奇的走马灯来。一时间,这盏灯成了阁楼上唯一的光亮。
众人无不静坐观看。
只点燃片刻,那灯便开始转动。
灯对面的屏风只有淡淡山水背景,并无花草人物,显然等待文字映衬上去。
今日乃是二月十一,有些威风,窗外一轮将满未满的凸月挂在天上,但是很快被乌云遮住。
“诸位,”那裴老板再起身,“接下来,就有小苹为我们弹唱一曲《瑶台月》,再由这“烛影走马”将这首词呈现出来,而这谜面就在诗文中。”
众人兴致被吊起老高,都静心等待,当然不止等谜语也在等着神奇的机械如何映出画面,更兼有驸马府的异闻传的神乎其神。
小苹开始弹唱一曲《瑶台月》,琴曲悠长歌声动人,然而此处并非瑶台,天上也并无十分月色,实则并不十分应景,但是可能要暗合上面文字,显然是琢磨过的。
“黄粱梦断。把眼底浮华,须当猛省,凡笼跳出,物外有何萦绊……”
神奇的一幕出现,随着小苹吟唱,文字缓缓映在淡墨挥就得屏风上,一时间众人屏息,世上竟有如此神奇。
然而怪异的一幕出现,屏风上字却与小苹口里唱的渐渐不一样了。观众只当是改了词。这首词源自无名氏本非谜语,会唱的人也不少,既然能做谜面,必然是改过。
然而最先发现毛病的是小苹和裴掌柜。
屏风上显现的字数已然不对,也不再是长短句,小苹有过上一次惊吓,早就觉察到不对,停下弹奏,架不住她身后那些伴奏的弹琵琶吹笙箫的并无察觉,他们本也不看那屏风,只顾着按排练的演奏。
裴老板闯进帷帐,瞪大眼睛看。
却见屏幕上鲜红的大字一句句滚滚而来:
典检黄衣欺幼儿、空杯一饮能止戈,烛光闪烁钺影动、兄弟情坚匡社稷,恒感地天终有应,神龙现世含天宪,符瑞降世封泰岳、娥皇临朝乘銮舆,称制衮服谁受益?长歌一日有女英,阎王祭祀元利亨,家中枯木残百年,圣人轮转重穿衣。
“快停,快停下。”裴老板喊道,之前驸马家出事,他只道是驸马想出的鬼点子故作妖言想反诬公主身边他最恨的那个太监,此刻才知这一对妖灯的传言是真的,因为它又开始作妖了。
沈括坐在第一排看的分明,这映衬出来的,分明是诋毁大宋的虎狼之词,可谓句句诛心,字字险恶。
第一句的:点检黄衣欺幼儿,分明句暗示太祖黄袍加身篡了孤儿寡母的皇位。次一句:空杯一饮能止戈,大抵就是指太祖杯酒释兵权,将打江山的老兄弟们兵权夺走。后面:烛光闪烁钺影动,兄弟情坚匡社稷两句,自然是指斧声烛影的旧故事。恒感天地终有应,神龙现世含天宪,福瑞降世封泰岳三句,当是指真宗赵恒在位时实无政绩,却靠着装神弄鬼迎接天书和封禅泰山愚弄天下的事情。历朝历代,并无签了城下之约,交了岁币还敢去封禅泰山的君王。
在后面:娥皇临朝乘銮舆,称制衮服谁受益?这两句更险恶,显然是指章献太后垂帘听政,而受益二字分明就是当今官家的初名,句中的谁受益,无疑一语双关,还指当今天子靠太后乱政而受益,得位不正。后面的阎王祭祀元利亨,几乎是图穷匕见,完全点名了,故意跳过官家名讳的一个贞字。和前面恒感天地终有应,点了天子的名又充斥反讽不同,这句直接将当今官家和阎王关联起来。
最后第二句:家中枯木残百年,显然指大宋国祚百年,而最后一句:圣人轮转重穿衣,则暗示黄袍加身旧故事又要重新发生。
裴本钿在东京官宦间打转,政治敏感性是有的,他知道自己大概率要倒霉,这次搞不好要把老命搭进去,于是撒脚如飞跑到远处没有熄灭的烛台上拔下一根蜡烛。
徐冲倒是没看明白那些字的意思,但是从裴老板气急败坏的行动猜到他要干什么,赶紧上前拦住。那裴掌柜与徐冲就在帷帐外夺那根蜡烛。整个四楼乱做一团。
“这是妖物,留着祸害,这位老爷容我烧了它。”
“这是证物,洒家如何能容你烧毁?”
两人争执中,沈括和其他人就吃惊地围观不知如何是好,所有人都察觉到了诡异。
一声怪笑传来。
徐冲和老裴停下手来,那截蜡烛掉在地上被徐冲一脚踩灭。
在场所有人茫然互望,这是多不合时宜的而怪异的笑声,即使不是这里所有人都意识到,屏风上的虎狼之词如果追究,要有多少人头落地,但是大概也不会有人缺心眼到此时还能笑出来。
第二声笑声传来,凄厉而又空洞。声音不是观众里传来的,似是从小苹背后传来,也就是护栏外,这里是四层高楼外,阁楼外不应该有声音传来。
笑声接二连三传来,这次听得清楚,分明是孩童的笑声。
小苹吓的尖叫一声,瘫坐到地上。
众人向外往望去,就再对面楼台屋檐上,一串东西在动。
“帽妖?”裴老板大喊道。
“不是帽妖。”沈括平静道。他已经起身站立,看清那不是如横放着范阳笠形状的帽妖,而是竖直的东西,也不私帽妖平着移动,而是在跳跃。
随着可怖的儿童笑声,那些东西正在对面一蹦一蹦,似是奔跑的人影。除了沈括和徐冲,所有人都在向后退却,但是这里黑灯瞎火的,想跑的人找不到下去的楼梯,他们在黑暗中争先恐后,撞到一起又东倒西歪,一时间尖叫声此起彼伏,平添了无数恐惧。
众人的一片鬼哭狼嚎中,那边人影一跃到空中不见了,孩童般天真的笑声也停止了。乱做一团的谜社成员这才稍稍安心,开始连滚带爬找下去路,却有一样什么东西重重落到外面飞檐上,随之而来的是更加猖狂的笑声。有人回头看,站在亭台外的,分明是人的身形,却又不是人,略矮些。
借着那“烛影马走”灯的微弱光芒,沈括可以看清楚,站在护栏上的,是一具穿着戏服的木偶。
“木精班的侯景?”徐冲大惊,他是这里第一个认出,这个木偶正是几天前,帽妖撞破木精班大门后,丢失的一众木偶之一。
“呵呵呵呵……”木偶笑着纵身跳开,竟然一跃到了对面楼上。可怖的笑声渐渐变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