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七 丑时
黑漆漆街道上只剩下沈括一人一骑。他愤恨咬着嘴唇,自从复制了祸斗足印形成以后,他自认有把握参透对手伎俩,但是现在看起来,还远的很。
他意识到,就是这座汴梁城里唯一可能帮到自己的只有大相国寺前门外卖猪头肉的僧人怀良,但是包拯已然画下条条框框不许泄露太多信息,确实是个麻烦事。
想不到答案,他只能快速打马去往城外。今天通宵不闭城门,还来得及回去。他也不打算睡觉了,想着回去修改之前已经绘制的帽妖猜想的图纸。从技术上说,帽妖如果以细线牵引在空间做出转弯也并非不可能,只要牵引的人转弯,它自然也会跟着转弯。但是刚才他也亲眼见了,帽妖在屋檐上尺余的地方翻飞急转,甚至灵巧。如果前面有一个躲在暗处的人,他是如何在房顶上飞奔,而没有踩落瓦片的? 这个人身形难道轻巧如狸猫一般?
回到杨府,他悄悄从角门进去,避免惊醒老杨夫妇。老杨不在司天监当值时,也有在家夜观星象的习惯,或许这会儿还没睡,但是老夫人可是习惯早睡,得小心些。
他蹑手蹑脚进花园,发现杨惟德果然站在花园中间观看今夜细小月色,大概也在担心自己推算的帽妖今夜必出的结论会不会兑现。看到沈括牵马进来,老杨立即上前帮忙把马遣到后院牲口棚。然后两人来到书房,紧闭了门窗。
杨惟德点起油灯,便看到沈括阴郁的脸色,便猜到七八分。
“它出来了?”
“嗯,来了。”沈括点头。
“可在……”
“在潘楼大街,正是老师您指点的地方。”
“哦?!”杨惟德脸上漏出怪异的,似忧似喜的神色。
“看来,确有规律可循?”
“老师,您不妨再推算一下,它下次出现的地点时间如何?”
“好,我再试试。”
沈括告辞出书房回到自己卧室,再次研究图纸。这些图纸都是以祈天灯为基础加上一些牵引装置构成;但是今夜亲眼见了那物,觉得之前思考都想岔了。现在看起来,那物毫无可参透的合理性,或许还就是一个“幽冥之物”?
这个着实念头吓了他一跳,他以为这些年来自己已经摆脱了对不明事物,偷懒归类为超自然力量的习惯。
他一感挫折,便将那些图纸都撕碎了,依靠在床上等待天亮,等了一刻便睡过去了。破碎的梦境里,一团乌云始终在眼前因绕不散。
二月初七 卯时
醒来时,天色已然蒙蒙亮。于是他赶紧起身也不吃早饭就匆匆牵马往外去。却见杨惟德一身道装也正要出门,他往日去老包那里没那么积极。都是日上三竿才动身。
“老师,您也急着要去包大人处吗?如今未到卯时,轿夫们都还没到啊。”
“非也,包龙图那里哪儿用得着急。是对门驸马府昨天来请我,说是搬进去这几日,诸事不顺又犯小人,想请我去看看格局。你这么早出门,是去见老包?”
“并不是,我已托徐冲告假。今日不去包大人处,另有些事情。”
“那自小心些。”
杨惟德也不追问,他一个人去往对面驸马府。沈括去马厩牵马时发现那匹老驴最近只是吃喝不用干活儿竟然胖了不少,他突然想起与小苹的约定,说好安顿下来就要还驴,可惜一直不得空。叹息一声,骑上马去向城里。
他赶到大相国寺时时间还太早,除了一些卖早点的大部分商家都未出摊,于是他便坐在一家小铺子啃胡饼。
铺子里三三两两坐了几个人,都在那里窃窃私语。沈括在一旁静听,果然帽妖又临的消息已然在这样一个清冷早晨传开了,看起来徐冲想要封锁现场不让消息走漏的想法根本就是一场妄想。
这场阴谋幕后的人,最倚重的大概根本不是妖法,而是流言传播的效率,这是一种无法压制的力量。所以官家废除对《乱佞英雄传》的禁令是何其的务实和睿智。百口莫辩不如不辩,大宋并不会被一出木偶戏推翻。
“听说没,昨天那‘东西’又来了。”其中一老者压低嗓音道。在一些谨慎的人群里,通常用那“东西”、“事物”、“物件”指代帽妖,以免直接说出名字,沾上晦气。
“又出现了?”另一位粗壮后生提高嗓门道,他的斧子和柴捆就放在铺子外,大概是一位樵夫。
“在潘楼大街,与开封府的差拨碰上了,死了七八个做公的人,都是七窍喷血,周身骨骼断裂而亡。结果还是龙虎山道士赶来,驱走了帽妖,听说那帽妖遁走时撞进了木精班的傀儡棚。”
“那木精班的傀儡,本来就灵异。如何还招得那‘事物’?”
“是啊,常言说;国之末法,多出妖孽……看起来……”
“各位好主顾,”粥铺掌柜插进话来,“怜惜小可的微末生意,莫要谈国朝是非。”
“明白,明白。”老者点头道。
“店家也忒谨慎。这大早上,天寒地冻的,还怕皇城司的探子出来偷听闲话?”樵夫朗声笑道。
众人起初跟着樵夫一起笑,但是渐渐停下,一起转头看角落里的沈括。目光里满是猜疑。
沈括很确定今天那块进宫的牌子藏在怀里,应该没有漏出马脚,但是自己的外地人气质,好像还是与汴京城的寻常人有些区别?为什么招来那样的目光?
他从铺子里出来,远远看到那猪头肉的幌子挂了出来,赶紧过去看时,发现是伙计小乙在张罗。怀良已经到了,只是坐在柜台后瞌睡,远远闻到身上一股酒气。看来一大早又喝多了。
“公子来取印吗?”小乙哥看到沈括赶紧招呼。
“正是。”
邋遢的怀良睁眼醒来,招呼沈括在第一张桌子前坐下。他跌跌撞撞从灶台后小柜子里取出纸和印章交给沈括。沈括试着在纸上盖了几个印,竟然与原来的印记一模一样。这怀良何止心思灵敏而且手还极巧。
“可分辨出真伪?”和尚喷吐着酒气自豪道。
“大师简直神仙手法。”
“哈哈哈……”和尚大笑起来,“这不算什么高明手法。”
“那还要如何高明?”
“嗨,公子你不知道,怀良师傅还有一种‘迅便印’,比之‘方便印’更快。”那伙计小乙哥插嘴道。
“迅便印?”
“哦,那便不是寻常印鉴了。”
和尚道。
“可否告知一二?”沈括好奇心被勾起,便想要问到底。
“你知道毕昇的活字印刷?”
“听闻过。在我的小册子《梦溪笔谈》里还有载:庆历中,有布衣毕昇,又为活板。其法用胶泥刻字,薄如钱唇,每字为一印,火烧令坚。先设一铁板,其上以松脂、蜡和纸灰之类冒之。”
“正是这个法子,其实不能做印鉴。却也有些别用,如前几日那裴员外那专门做伪的‘集萃画阁’,常有些名人题诗、提字。人多未见原诗,却使此字体的泥活字,印上整诗,瞒哄不得见过真迹的,却可以瞒骗过只知一二的。”
“难道不能直接找高人按笔迹作伪?”
“你是不知东京这些作伪的书画行,每日卖出多少这样的字画。买家自也不信,都是挂在那里做摆设的。若请高人仿题,论字起价,若有字体做成活字随意复制,岂不是无本。”
“原来如此?可叹那驸马也是没眼力的。”
“他也是个爱书画的岂会不懂,只是真个儿会来矫情,寻常人自知几百文买的东西何故能真?哪儿会来寻这个晦气。”
“驸马家里最近还真有些晦气。早上还找杨先生去他家看看地理。”
“哦?”怀良神色微微一转,似乎酒醒了几分,“对了,今日来,不光是取印吧。小乙早上出去采买酱醋,便听闻那帽妖又在潘楼前面出现了。”
“大师果然仔细……”
“我也知你难处,上峰必要你机密行事,不宜将此事与外人道。但你若信得过我,在我我这里便不必拘泥,我自不会外面乱说。”
怀良倒是敞亮,他自是看穿沈括担心。
“大师……”
“你是想知道,那帽妖到底如何飞行?”
“大师,您知道?”
“小乙,马上客人就多了,你去灶上忙,不要在边上磨蹭。”
小乙气鼓鼓离开。
“沈公子,你是如何想的?”
“哎,说来惭愧,前些日我确实以为参透了一些,并已绘出图,只差一点就通了。然而昨夜亲间却又疑惑自己猜错了。”
“哦,你是亲自看见了?说来听听。”怀良转头看到小乙正在那边忙活,并未偷听。
“我见它悬在屋檐上尺余处飞行,贴瓦片过屋脊,或起或伏或闪转如履平地。我前些日便猜想,所谓帽妖便是孔明灯一类可以热气腾空之物,辅以细线暗中牵引,唯一不明的是如何起烟弥漫四周。然而昨夜亲眼一见,便觉得灰心,何止烟雾无解,它能在半空腾挪闪转,确如鸟雀般敏捷,绝非笨拙如祈天灯这样靠热气蒸腾上升的东西。”
“如此神奇?”
和尚凝眉道。
“是啊,若是暗处有人牵引,此人便须在屋檐楼台上飞奔腾挪,便有狸猫般轻巧恐怕也难啊,若有身形重了,非踩漏了屋顶,掉下去不可。”
“这其中,必然是有些道理的。”怀良似也有些犹豫。
“大师当年所言,万事必可循其道觅其理。然而昨夜我等能守到帽妖,也正是杨少卿以奇门之术算到它必现的地点与时间。”
“算到地点时间倒未必不可行。《景佑遁甲符应经》虽为禁宫收藏,外面未必没有。只需知道杨少卿在用此书推算,便可逆推地点,故意等着你们撞见。”
“然而它却如何轻盈飞行?我始终不得要领。真的有些灰心。”
“何必灰心,不得其门只是着了相。”
“着相?”
“不错,虽见具象,却执迷于其表未见本性,乃是着相;你将问题留下,我也推敲一下。”
“嗯,即使如此还有一件怪事。便是围绕帽妖的云雾。我曾猜想便是松香硫磺之类发烟之物,然而我昨日沿着它飞过街道走了一遍,却又闻不到硫磺气味。”
和尚只是点头却没有答案。
“对了,还有一件事得要大师相助。”
“但说无妨。”
“就是那雍丘县的社稷坛。二月初二日蚀那日,祸斗足印延伸到圆坵下,社稷坛上官员感觉到了地面震颤而下面守卫的士兵却没有人感觉到。”
“是那里?贫僧很久前确是参与了那座土坛的加固,然而却未去过,只是绘制了图纸。”
“大师可知,若是要让这夯土的圆坵震出裂缝,该如何办?”
“此事,我也和前面那些事一并琢磨一番。”
“有劳了。”
“可还有别的事?”
“暂时就这些了。”沈括不好意思笑了起来。
“
他丢下一大堆问题似时犯了老包的忌,也有些忐忑,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的,在怀丙这种绝顶聪明的人面前,隐瞒全部真相是不可能的,存有这种想法也是对怀丙的不敬。怀丙甚至没有问沈括在为皇城司还是开封府办差,这就是他的洒脱和气量。 他只关心那些解不开的迷,他这辈子就沉迷与破解各种无解。